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久。

伸個懶腰，我只聽見渾身嘎吱嘎吱響，兩邊動了動脖子，又是咔哧兩聲。好久沒冬眠了，我摸著脖子扶著腰站起來，四處打量。這個該死的齊當真，枉我和他幾百年交情，結界里這么大片桃源仙境，就把我扔在破山洞里，連個躺的褥子棉被都沒有，我這一躺一個冬天，身上都要被硌散架了。

爬出山洞，猛喝了一通山泉水，甘甜清涼，掬了捧水洗臉，身子清爽，腦子跟著慢慢動轉起來。

齊當真與我同門同屆，仙師門下頂頂寵愛的弟子，而我資質愚笨，修煉不精，除了爹娘賜的一副仙骨也拿不出什么值得說的了。而他，出了師門以后參加了仙藥大會，就此名揚三界，各個山頭的人都爭著要他，給他送煉丹爐，送香車美人，送一整個未開發的山頭。他倒好，瀟瀟灑灑，看都不看一眼。

不知道誰想出來的鬼主意，請不過來，那就拐過來嘛。于是借口請他吃飯喝酒然后綁架他的，借口共同研習藥理然后綁架他的，借口出售山頭待他來看山頭時綁架他的，各種奇葩都有。我曾提醒過他，去天帝跟前告狀，那人最喜管閑事，他們都不敢惹他的。齊當真卻不屑這招，在自救和求救了不知多少次后，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山頭，劃了結界占山為王，鼓搗他的仙藥去了。

我都不知道他多少年沒出過這個山溝溝，怕不是都成個老妖怪了吧。

春意正濃，山上種的桃花漸次開了，我伸手借了一朵，用三根手指輕輕碾碎，抹在衣領上，身上穿的那件臟破的袍子一時間有了神采，搖身一變，成了條榴花紅裙。

搖頭晃腦整理了一番，終于覺得自己有個神樣了。

我在這個小破山頭上轉悠來轉悠去，想著找到這結界的出口。齊當真也不知藏在那個犄角旮旯的地方。他這結界穩妥是穩妥，就是老套，用的還是千年前的術法，不夠靈活，別的人要進來難，出去也難。舊時此法作困獸用的，不過太不道德，一個地方奇珍異獸大小都被捕絕了，所以又叫“絕戶鎖”。后來為了保護這些珍獸，便禁用此法捕獸。齊當真不知在哪學到了這個術法，改良以后用來鎖自家大門，還真就沒幾個再來打擾他了。

我用了兩日尋找破解之法，還是一無所獲。其實這里山清水秀，利于修煉，我大可不必急于出去，在這里撿幾瓶齊當真煉的丹藥，拿出去定能賣個好價錢，再不濟自家留著吃也不賴嘛。只是這春暖花開，我這心里吧，蠢蠢欲動……

待得不耐煩了，我心生一計，用蠻力破這結界，什么兇悍強硬的術法都使出來了。我沒想到，有些竟然直接反彈了回來，直沖我就來了。

我若決心要躲，自然也逃得過，只是不用我躲，有人來替我解圍。

兩道白光一閃，危險就被化解了，不愧是我看上過的男人。

“命都可以不顧了，溫玨，你就這么急著出去找男人啊。”

這熟悉的嘲諷，熟悉的出場方式，我轉過來笑嘻嘻地看著齊當真，“你我同門還不清楚？我這人不好色，只是腦子不甚靈光罷了。你我多年未見，想不到你術法精進，結界可以布到如此地步，佩服佩服啊?！?

齊當真哼了一句，勉強聽進去我那些胡言亂語，“出去作甚？”

這幅態度還真是不拿我當外人，我爹媽都沒如此管教過我，自我入師門讀書修煉便當我能自力更生，不聞不問了，更別提管我出門作甚，何時回家。

但我要拿自己當外人啊，過往種種猶在眼前，我可不敢忘，只好慘兮兮軟乎乎那么把話一撂，“好不容易熬到春暖花開，出門轉轉。”過了這村就又要等一年啊，我可憋不住，我還要出去吃肉呢！肉！

齊當真對于我這點從來是心軟的，別看他這人平時冷言冷語，冷聲冷氣，只是生人勿近，與他親近些就會發現他這人大大不同，只是別扭不知表達。果真，他拿我沒辦法，也沒指責我被撈回來時落得多么狼狽可憐的慘狀，現在他只是揮揮衣袖，松了結界，允我離開。

我心里大喜，還以為這回指定沒好果子吃了，連忙施禮道謝，“多謝齊兄救命之恩，有緣再報?！闭f完連跑帶蹦跶，生怕他反悔。

連奔五百里我才敢停下。不怕齊當真追，這人說話向來算話，而且他不喜出門，這么多年沒出來走動了，我懷疑他路都不認識了，神行術也荒廢了，就他那小山頭，不夠一個時辰走的。

待我定下心神，已經是在帝京的會仙酒樓里了。

帝京，人界統治者所在的地方。過去的帝王號稱天子，承接天命，統帥三界，帝京繁華盛景，不可比擬。隨后魔界內亂，跑到這里大開殺戒，沒想到皇帝老兒真有密法在手，與他們斗了一番，終是敵不過，不知是誰給他出了個損招，讓他用弒神的密法逼迫神界趟這趟渾水，一時之間天昏地暗，三界震亂，大戰打了三月有余，三敗俱傷，最終在檀淵定下盟約，重新劃定三界的秩序。

從那以后，過去假借修道之名的修仙家族教派雨后春筍般冒頭，老皇帝力竭而終，密法被大家族瓜分，這些家族或有得道之人飛升為仙，不過半神半人，沒有神骨，始終要弱三分，低一等，由他們掌握密法，也是人神二界各退一步的結果。而新帝僅憑不到半份密法在家族朝堂間斡旋求生，仍然被允許保留皇帝這一稱呼，不過全憑三界對那老皇帝的一絲敬重，之后那些可憐的小小人帝妄稱天地尊大，可憐多于可敬。

如今這帝京三界互通，只是大家互有忌憚，約定在人界行人事，不去擾亂這樣艱難維系的平衡和秩序。也就是說，你看這大街上人模狗樣走著的這些，有可能真的不是人。

會仙酒樓的二樓很是寬敞明亮，窗子大開，春風拂面，好不自在。

會仙會仙，今日我倒要看看，在這里都有哪路神仙！

第一杯，無異，酒好。

第二杯，伙計從樓下迎上來兩位客人，腰有臭錢，胸無大志。

第三杯，有一只蜜蜂來招我，被我趕了去。

第四杯，兩只蝴蝶飛到窗子跟前纏綿交尾，我心中一動，變出第三只，教他們爭去吵去。

第五杯，香車寶馬，內有美人輕笑，聽得我心神蕩漾。

第六杯，對面酒樓上客了，一青衣公子被引至窗旁坐下，玉注金箸，十道菜連看帶吃，一個人夠嗆。

想著，我便從棧道走到對面，也還是會仙酒樓。

會仙酒樓會神仙。

我一屁股坐下，青衫美人定睛看我，瞧了許久，也不覺得與我相識，欲言又止，大概覺得我是姑娘家，不忍心叫我在外頭難看。

我不怕唐突美人，卻還是假模假樣要一個開頭的引子，才能順理成章接我滿腹騷話，“唐突了，莫怪。都說會仙酒樓有神仙，我原是不信，這回可算是見到了。”

青衫公子卻是局促不安，眼神四散下去，不敢正視我，“姑娘認錯人了罷?！闭Z調軟軟的，聽起來很好欺負。

“相逢何必曾相識，你我有緣，酒菜都備好了，喝上一杯，聊上二三句，有何不可？”我直覺有機可乘，乘勝追擊。

青衫美人大概被我的誠意所感動，客客氣氣地給我倒了杯酒，接著端起自己的酒杯，“柳某已放出話去，春闈未過，暫不寫詞了，空教姑娘白跑了這一趟，這杯酒就當我給你賠罪了。”

看不出來，他還是個舉子。聽聞帝京三年一試，文試武試仙門大試，文試武試便是各鄉選出的文、武舉子到帝京切磋高下，仙門大試則是幾大修仙門派家族的入門考試，除了家族內傳，仙門中人出面保舉、走后門，其他普通人想走上修仙的道路，便只有這一種正規渠道。幾個仙門原本四散在國境，給求學者造成了極大的不便，考察仙門就要走上個三年五載，還常常發生誰家翹誰家墻腳的鬧劇，師父爭徒弟打架這種事，竟然一年能發生十數次，實在是叫人笑掉大牙。為了維護社會安定，穩定培養人才，幾家連同朝堂一合計，就把仙門大試同科舉考試放在同年同期。有時仙門大試的參選者里沒挑出好苗子，卻在科舉的落榜生里撿到了寶貝，也是一樁奇事。更有家族除了來挑徒弟，順便把做文書工作的和粗使差役這樣的空缺一道補全了，好不方便！

想來青衫美人是今年文試的考生，我也不管他以前是給張家姑娘還是李家姑娘寫詞，眼睛彎彎一笑，“賠罪倒是不必，只是等到春闈放榜，你又要我到何處尋你？”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地點來，想是怕我糾纏不清，我不再繼續為難他，“柳公子，你我緣分不淺，早晚還會再見的，那你保重身體，吃好喝好?！?

說完我便飄然離去，青衫美人這樣的男子，不能逼得太緊，會招他反感，反正我的時間還多，擇日再回好了。

離開會仙酒樓，我在街上繼續閑逛著，找美色，和飯票，二者兼備自然是再好不過。只不過美色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飯票靠忽悠勉強還是能有的。

縱使知道王惡霸是個仗爹欺人的混小子，還對我圖謀不軌，為了吃肉，我還是去他家了。晚上，我吃著紅燒肉感嘆著這小子的低劣手段，往肉里摻迷藥啊，下作，真是下作，這盤肉險些就被糟蹋了。可我是誰啊，是尋常大姑娘嗎？誰家大姑娘隨隨便便跟人回家啊?？磥硗鯋喊詫ξ业纳窆魃矸葸€是半信半疑，一方面擔心我真是修仙之人，一方面又耐不住好色之心。

我使了點小法術，入了他的夢，假道是什么虛空幻境仙人，送他一車美人，待他暈乎乎要去抱美人時，先前那些媚眼如絲勾他心魄的美人們一下子變成了臭蟲惡獸，嚇得他屁滾尿流。接連好幾日，每夜都這般耍他，聽聞他夜夜被嚇得失禁，外頭都疑心他得了癡病。后來他在夢里見了我就癱倒在地，仿佛我也變成了惡鬼模樣，但老娘偏不，老娘就要做美死人不償命的小仙女，柔聲細語，給他變個天上掉美女的戲法。最后一次，我發了善心，當真在夢里給他送了絕色美人，摸得著親的到，只是他蹲在地上瑟瑟發抖，抱著腦袋求饒，我心里一喜，覺得自己為民除害，該記一功。我想到“為民除害”，就順勢想到了我也想“為民除害”的青衫美人，心里想的一變，術法也就變了，絕色美女變成了絕色美男，著青衫，羞羞答答。沒想到王惡霸這回倒是不怕了，癡癡愣愣地站起來，不僅望著我的美男流哈喇子，還想伸手。

此情此狀，我心里暗罵。天帝莫怪，我解救了一方婦女兒童，誰成想又禍害了一幫男的！

我沒工夫再去糾正王惡霸的愛好，第二天就是春闈放榜，我可得養足精神，再去制造一場浪漫的“偶遇”！

睡了五個時辰的美容覺，甚至吃了兩顆從齊當真那里撿來的仙藥保持容光煥發，我高高興興地擠到看榜的人群里，左顧右盼，尋找我的柳郎。

望了半天也不見人影，我急了，想他是不是把放榜日給忘了，就細細地去看那榜，找姓柳的。

“元嘉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文……”

我腦子一時沒轉過來，抓住旁邊的人就問：“今年是哪一年？”

旁邊那人眼神怪異地看著我，“元嘉十五年啊，你是來看榜的嗎？金榜上不是寫著嗎，真怪?！?

元嘉十五年，怎么我這一眠，就是十年么。

很快我就從自己平白失去十年青春快活時光的悲傷里走了出來，那么多駐顏術和仙藥可用，我怕什么！

來看金榜的除了考生，還有許多女子和媒人，我擔心我的美人被搶了，靜下心來讀榜，只是我找了一遍又一遍，竟一個姓柳的都沒有。我眉頭一皺，覺得自己可能輕信美人了。又轉身跑到另一面墻下想看看武試的金榜，萬一美人看似柔弱卻是肌肉猛男呢？

定睛再看，卻是跑到了仙門大試的金榜下。傳說仙門用的金榜字紙皆是靈藥，可醫癡兒，于是每年總有人伺機去揪一小塊，你揪一塊我揪一塊，一會兒就撕沒了。仙門擔心施法誤傷無辜百姓反被碰瓷，就派弟子在榜下守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我掃了下榜，依舊沒有姓柳的名字，就要轉身再去看最后一張金榜。這時卻聽見人群一陣驚呼，我察覺背后氣息不妙，捻了訣就要打這個背后偷襲的小人。誰料我一掌打了出去，正中那小人胸口，他一下子按住了我的手掌，不讓我跑。他的身后有兩人邊跑邊喊：“小師弟，不可胡來！”

我看著這個接了我一掌卻紋絲不動的小師弟，他不顧阻攔，從天而降，緊攥著我的手，眼神復雜地瞧著我。

“鐵，鐵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