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
- 柳紅
- 3732字
- 2020-04-15 17:53:00
增訂本序:1980年代的“民族記憶”
朱嘉明,經濟學家,生于1950年,北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1978年第一屆研究生,參與創建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1984年莫干山會議發起人之一。
在中國經濟改革四十周年之際,柳紅的《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再版,值得高興。因為這本書記載了1980年代中國三代經濟學人為中國改革所做的努力與貢獻。近年來,各個階層的人士都表現出一種對1980年代的懷念情感,而且呈現出愈來愈濃厚的趨勢。這其實是一種“民族性”歷史記憶的表現。一般來說,“民族性”的歷史記憶有這樣幾個特征:跨越社會的階級和階層;涉及至少三代人;不斷被重新解讀和賦予新的歷史含義,構成民族文化的反思現象;記憶可以傳承更年輕的一代人,引起后人的共鳴。中國自20世紀開始至今,120年過去,從清朝到民國,再到共和國,歷史事變多矣,幾乎每個十年都有它的特色,沒有任何上一個十年可以預測下一個十年。但是,屬于“民族性”的歷史記憶并不太多,大概有三次:第一次是抗日戰爭;第二次是“文化革命”;第三次是1980年代改革。抗日戰爭和“文化革命”所留下的“民族性”的歷史記憶符號是災難、困苦以及悲歡離合、家破人亡;而1980年代給人們留下的符號是寬松、理想、希望和熱氣騰騰的向上與進取。這是因為:1980年代建立新經濟制度的框架,奠定經濟起飛的基礎,確立中國與世界相互依存的格局,整合了國家的精神和物質資源,開啟全方位現代化轉型。在這個意義上說,1980年代,不僅是中國現代史不可逾越的時期,更是中國未來歷史的全方位坐標。今天中國的各種經濟、政治、社會問題和現象最終都可以在1980年代中找到基因和邏輯。1980年代不僅吸引著經歷過這個年代的人,同樣吸引著沒有經歷過1980年代的年輕人。
在1980年代“民族性”的歷史記憶背后,其實有著1980年代特有的“精神結構”,或者“精神范式”,而“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就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因子。
在人類漫長的文明歷史中,絕大多數的歲月是平庸無奇的,能夠被歷史記載下來的時代其實并沒有多少。被記載下來的年代,許多是精彩的和激動人心的,是與一種精神和理想聯系在一起的,例如:基督教文明誕生,文藝復興,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爭,工業革命。在20世紀的中國,為什么五四運動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說到底,是因為五四運動與“德先生”和“賽先生”聯系在一起,民主和科學在當時的中國是一種精神和理想。相比較而言,與五四運動前后并行的實業救國運動,雖然有著非常正面的歷史作用,卻并不被人們崇尚,因為實業救國運動被認為是一種經濟和利益的運動。二戰后的美國真正被歷史高度肯定和記載的,其實就是1970年代的反戰和學生運動,是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它們改變了西方的歷史軌跡。
中國1980年代的理想主義豐厚和多元:共產黨人的理想主義,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中國文化傳統中的理想主義,以及民族復興的理想主義。不同的社會群體也有著自己的理想:農民的理想是吃飽飯,穿好衣,孩子能上學;市民和工人的理想是漲工資,家里有上“三大件”;知青的理想,回城,讀書,找到工作;在科學家那里,讓科學的春天持續下去,就是理想。
總之,那時社會各個階層的理想,不論是深刻的,偏重精神和思想的,還是樸實、簡單、平常、偏重物質的,彼此相容,求同存異。人們持有一種共同接受的價值觀,道德取向一致。從普通老百姓到政治精英,人人希望改革,每個人心里也都有自己對改革的理解和期待。最初改革的概念并不清晰,誰也無法定義改革,誰都不能說清楚什么叫改革,但是,每個人都賦予改革以某種理想主義的含義,于是,改革既抽象又具體,既美好又艱辛,既那么遙遠又似乎觸手可及。正是這樣,人們對于改革的期望和理想,如同溪流匯成江河,成就了歷史性大潮。不然,1980年代也不會激蕩起那么多人的激情。這是個真實的歷史過程,這是少有的歷史現象。
與1980年代的理想主義不可分割的還有浪漫主義。改革的浪漫主義和改革的理想主義是共通的。理想主義從來包含著浪漫主義的成分,浪漫主義從來和一種想象與精神聯系在一起,每當一個時代被理想主義左右的時候,這個時代一定洋溢著浪漫主義和美好想象,從而激發想象力與創造力。1980年代改革,是對計劃經濟和當時體制的一次解構,解構過程導致社會呈現出增加自由選擇的可能性,只是當時人們對此并沒有那么自覺的意識。于是,改革導致人們從精神生活到物質生活的解放,最核心的是人性的解放,激發出豐滿的、色彩斑斕、萬象紛呈的歷史時期。中國在1980年代的改革浪漫主義,與18世紀末歐洲興起的浪漫主義,有些相似之處,基于對傳統理念和理性的幻滅和批評,重新認知直覺和想象力,其中伴隨著一種波及社會不同層面的精彩和活力:星星畫展,朦朧詩,意識流,校園歌曲,沙龍,聚會,交誼舞,各類包含新思想的叢書,等等。連經過調整經濟結構、增加輕工業品之后的商品消費,都帶有浪漫主義色彩,對美的追求成為可能,廣告、燙發、時裝、色彩、商業都被賦予了浪漫主義。那時,經濟學家也有他們的浪漫,為農民疾苦呼喊,為工人爭取獎金,為企業擴權發聲,為證明和結束短缺經濟而思想、活動、寫作、建言。與改革浪漫主義伴隨的激情,甚至一度影響了改革進程。1984年中青年經濟學家的“莫干山會議”,體現了改革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
在1980年代,每個人理解的改革都不一樣。每個人其實都是把自己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糅合在一起來解釋改革、期待改革。如今,1980年代的老人大都過世,那時四五十歲的人如今已經七八十歲,那時二三十歲的人已經五六十歲。但是,我們看到,1980年代已經被時間沉積為可以傳承的文化,超越了“個體”性和“個人主義”的記憶,而成為一種民族和國民性的“歷史記憶”。
人們懷念1980年代改革,在很大程度上是懷念那個年代存在過的,而現在已經不復存在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這種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永遠有魅力,現在人們的失落是基于這樣一個反差。但是,如果就此以為1980年代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是脫離現實的,那是不對的。改革的真實歷史場景是嚴酷的,人們需要改變思想,承認計劃經濟不能解決中國現代化問題,還要承認,“文革”之后的中國經濟陷入全面危機。改革關系執政黨生死存亡,改革決定著中國現代化的命運。所以,從執政黨的決策者到人民大眾,都知道改革要觸動既得利益者并將遭遇曲折,但是,仍然選擇改革,達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識。
改革需要直面嚴酷事實,所需要的恰恰是理想。以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為例,他們之所以按手印,簽生死狀,決定包產到戶,其實既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新的翻身,為了人的尊嚴,也是一種理想。蛇口工業區創辦人袁庚,起初,就是為了一個理念:讓內地的年輕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不必冒著喪生于退潮的海灘上的危險逃到港澳去討生活。所以,現實和理想從來都是糾結在一起,只是后人在提及民族記憶的時候,會把理想主義背后的現實淡化。要知道,在歷史的某種狀態下,對多少年輕人來講,能夠吃飽穿暖,能夠自由地唱歌跳舞,能夠擺脫說話的恐懼,那就是理想。
當然,后來總結1980年代,還是需要反省的。1980年代改革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它們的共通之處包括一個高估和一個低估。高估,是指對目標合理性意義的高估;低估,是指對實現目標的成本和過程困難程度的低估。
十年前,柳紅開始寫“八〇年代”的人與事,是在改革開放三十年后,第一次向讀者呈現1980年代宏大的改革場面。她的視角,不同于海外漢學研究較多關注的中國政治精英,更不是著眼于中國媒體上的“明星式”經濟學家,而是寫一個時代的經濟學家群體。在這個群體中,有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涉及數百人之多,通過他們參與的一件一件事項,呈現時代的演變。在那個年代,是民眾的現實主義喚起了包括經濟學人在內的精英的理想主義,精英的理想主義再賦予大眾的現實主義以更高層次的意義。
如果說,改革十年時,我們看到的是人們對未來改革和發展空間的想象和奮發有為,改革二十年時,人們開始投入商海,追逐和實現財富積累的快感,那么,在改革三十年時,一方面是奧運會推動的“崛起”高潮,一方面是貧富差別的擴大,在改革四十年時,政治和經濟生態發生深刻改變,改革展現的是超出預期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此時此刻,柳紅書中所寫的絕大多數經濟學家,或逝去,或老去,或離開了舞臺,曾經占據絕對話語權的經濟學家業已趨于沉默。經濟學“顯學”時代悄然結束。中國的經濟學人是否需要有面對歷史與現實的“沉思”,怎樣繼往開來,怎樣在經濟學領域有所創新,對中國社會轉型有新的貢獻?
研究1980年代,是個歷史工程,需要分門別類。柳紅對1980年代的研究,集中在經濟學界,從人與事入手,搜集史料,記下眾多被遺忘的前輩,寫出他們的名字和經歷,為逝者,為失去話語權的老者、邊緣者記錄了他們曾經的努力和奮斗,重新賦予1980年代以鮮活的生命,表達對于歷史和人的尊重。她視這樣的公共寫作為一種社會責任,但她的研究也為建立1980年代研究的理論體系提供了一些史實基礎和研究線索。并且她本人近年來也已轉向將1980年代歷史研究納入社會科學領域加以系統地理論研究。1980年代研究,成為當代中國歷史研究的重大課題,甚至說形成“1980年代學”都不為過。自2010年柳紅的《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出版,八年過去。這本書為中國1980年代的研究者所關注,為普通讀者所接受,正是它再版的價值,期待柳紅在1980年代研究方面的新成果。
2018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