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往事半蒼茫(上)
——成舍我的辦報生涯
民國初期的報人,因時代不寧,經歷曲折甚而奇崛者為數不少,他們的辦報生活,有的自立門戶,獨往獨來,以一支孤筆向強權社會挑戰,如林白水之于《社會日報》、邵飄萍之于《京報》;有的辦同人報,說自己話,在政治夾縫中左沖右突,成就其事業,如胡政之、張季鸞、吳鼎昌“三駕馬車”創辦的《大公報》;更有無計其數的人,在依附報館為稻粱謀的同時,自我奮斗,獨樹一幟,成為報人中的佼佼者。如果要找出一個人,都經歷過這幾種報人生活形態,且在每個領域都留下傳奇故事的,則非成舍我莫屬。
翻開成氏年譜,他的報人生活,從開始記者生涯的安慶《民碞報》、沈陽《健報》、上海《民國日報》、北京《益世報》,到獨自創辦的《世界晚報》、《世界日報》、《世界畫報》、南京《民生報》,再到與同人發起的上海《立報》、香港《立報》、《自由人報》,其豐富多彩,流光溢影,本身就是一部報業的風云史。
在以上一系列報紙的背后,隱藏著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也顯現著中國報業發展嬗變的軌跡。成舍我的辦報經歷,從辛亥革命發生直到國民黨統治結束,跨越了整個民國時期,既是一個情節曲折、高潮迭起的精彩故事,也是那一時代報人生活的縮影。要說新聞是歷史的獨特見證,要說優秀的報人是社會政治生活的記錄者和參與者,成舍我講述自己的辦報生涯,算是一個難得的典型例證。
因父親蒙冤對報紙發生興趣
成舍我原籍湖南湘鄉,1898年生于南京下關,“舍我”原是他的筆名,取自《孟子》“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這也透露他青年時代自視甚高,有崇尚個人英雄主義的一面。“舍我”既隨文章傳噪一時,本名“成平”也就鮮為人知了。成舍我的祖輩從湘軍到江南鎮壓太平天國,以后定居南京,這一段家史,見于他在《世界日報》上的追記:“自太平天國之役,曾國藩以湘軍轉戰東南,湘子弟棄耕來從者數十萬眾,而吾邑豪杰之士,起自田間,立大功官至封圻者,乃多至不可勝數。先大父春池公,亦以此棄故業,佐國藩弟國荃幕,歷官江浙,此為吾家百余年來有仕宦之始。”但是,到他父親成心白這一輩,家業已荒蕪,淪為既無田地也無房產的平民,靠著一份收入微薄的差事,為人司筆札養家糊口。大約在1900年,成心白因參加平定地方土匪有功,由鄉人保舉,獲得一個九品候補官位,分發到安徽候缺。直到1906年,才被派為舒城縣監獄典史(典獄長),然而不過兩年,監獄發生暴動,數十名囚犯破獄出逃,成心白奮力追趕,在與逃犯搏斗中被毆成重傷。這個事件,經各報的傳播,當時成了一條大新聞,連上海《申報》都發表了詳細的報道。
按清廷成規,看守人員疏于防范而造成囚犯穴墻而逃,稱作“越獄”,要問罪于典史;而囚犯結伙破獄出逃,稱作“反獄”,屬于獄政管理問題,知縣要負責任。在往上行文呈報時,為了將“反獄”改稱“越獄”,求得減輕刑責,這位陸姓知縣向成心白提出,愿以紋銀二千兩,換得他同意共同遮掩此事。盡管這是一筆大數目,梗直倔強的成心白卻不愿代上級受過,于是陸知縣一邊在報告中把逃案歸罪于典史不盡職,一邊聯絡上海各報駐省城安慶的訪員,徇私發布對成心白不利的新聞,成心白則有口難辯,始知輿論之利害。一個小小的知縣,為了保住官位,不惜重金賄賂,使出渾身解數,為了什么?成舍我當時不到十歲,對此事卻印象頗深:
那時候做知縣的,都有的是錢,最大的財源,就是收田賦,大的縣份,一年究竟收多少,都沒有數兒,也沒法統計,大概都是收十塊,往上報一塊,其余九塊,都可入縣太爺的“腰包”。我記得當逃獄事件發生時,大約是在陰歷七、八月的時候,正是田賦開始征收時期,所以他寧可給我父親兩千兩銀子,替他頂罪,也不肯丟官,但我父親的個性也很倔強,寧可不要他的銀子,也不肯替他頂罪。因此使知縣惱羞成怒,他的呈文硬說是先有囚犯挖洞跑了幾個人,后來才打架的。因在未定案之前,上海各報已有了消息,后來知縣被撤職,我父親也被撤職。
成心白因此丟官,心有不甘,帶著一家人趕到安慶,住在湖南人聚居的大雜院“曾公祠”里,希望向上級機關面報實情。就在這當兒,經人介紹,認識了上海《神州日報》派駐安慶的訪員方石蓀。方石蓀也是湘人,十分同情成心白的遭遇,乃撰一長文,詳細敘述舒城監獄暴動真相,很快刊登在報上。因為這篇文章,成心白終得“平反”,典史卻是做不成了,為前途計,考入安徽省安慶高等巡警學堂深造,兩年后畢業,又被派到鳳臺縣任警察局長。
因父親受誣陷一事,新聞記者這個職業給少年成舍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樣是報紙的訪員,一個收受了錢財,可以避重就輕把囚犯“反獄”說成“越獄”,使他父親蒙冤丟官;一個忠于職責,在報上仗義執言,使得案件真相大白,而舞弊的知縣也被治以應得之罪。這種景況,讓他深切感受到了新聞紙的強大力量,從個人福禍到社會生活,無不有所作用。成舍我到晚年對此事念念不忘,足見這段經歷對他后來選擇報人生涯,有著直接的影響。
成舍我的求學歷程十分艱辛,他父親位卑祿薄,任典史時,每月俸銀僅二兩九錢,家里人口又多,子女四人,繞膝索食,因此無錢供給上學,他跟著父親讀書寫字,直到十二歲才進小學。清宣統元年(1909年),成舍我入安慶湖南旅皖第四公學,“不一年,自初小高小,拔升至中學。顧家愈貧,境愈困。書值百錢者亦不能致,須昏夜借寫。不能具校服,有操演或集會,均擯不得與。又積欠學金過巨,則不與試。卒至輟學”。成舍我十四歲那年,武昌起義的消息沿著長江傳布開來,不久,革命軍的勢力蔓及安徽,并很快攻克他父親任職的鳳臺,舊的制度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成心白自也不能幸免,結果是保了命、丟了官,帶著一家人逃走。成舍我到晚年時回憶起來,依然是歷歷在目:
當時革命軍占領的地方,很多縣長都被殺了,我父親是警察局長,居然被放走了。因為他的為人不錯,在地方上做的很好,也沒與人結怨,否則也會被殺的;……我父親決定先回安慶,那時候地方治安很差,聽說到處都有土匪,如果人少,攜帶的行李財物,一路上一定被劫光。因此,我們是聯合很多人,集結幾十條船一塊兒走的,比較安全。
因皖北淮河流域,在清末時本來就不太平,革命軍把清軍打垮之后,很多清兵都做了土匪,他們都有槍,到處殺人掠貨。我們一路上果然多次遇到土匪劫船。船行在河中心,兩岸都有土匪,對著我們的船開槍,叫停。船上也有很多人有槍,就對著岸上開火,就這樣停停打打,打打停停,逃到一個津浦路的車站,大概是在蚌埠。記得當時還有火車,我們就乘火車到了南京。當時正是革命軍攻打南京的時候,我們就住在下關,眼見炮火連天,大人小孩,莫不觸目驚心。我們稍作停留,就搭民船逃到安慶,那時安慶也已經被革命軍光復了。這回我們全家,才總算是安全到達目的地了。
回想這一路的情境,真如做了一場噩夢,夢見死里逃生了。
一家人回到省城時,安慶已經光復,新政府也已成立,到處洋溢著一派新氣象,成舍我的父親因是舊官,在新政府中又沒有關系,就只好居家賦閑了。但成舍我卻閑不住,街頭張貼著革命黨招兵的告帖,號召愛國青年都去投革命軍,推翻清王朝,告帖上充滿鼓動性的語言吸引著他,跑到青年軍的招兵處,搶先報名投考。對自己的這段“革命”經歷,成舍我一生都引以為榮:
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是個小孩子,大概是心理上所感受的,覺得當時社會上的壞人壞事太多了,覺得只要參加革命,就能鏟除“壞人”、“壞事”,所以我就去投考了。記得他們是招考三個隊,每隊五百人,總共一千五百人,我是考取了第一隊。在考取時,軍監韓衍對我們幾位成績最好的人說:“你們的成績很好,我各送你們一本書吧。”于是他就拿來幾本《華盛頓傳》給我們。他說:“你們很不錯,希望你們做未來的華盛頓。”因為那時候提倡革命時,都提倡崇拜美國華盛頓。
我入伍時個子很小,發給我一支槍,和我的人一般高,現在回想,那時青年軍也是胡鬧,他叫我們去找漢奸,因革命黨剛把滿清打倒,但許多人想做漢奸,再把滿清恢復起來,所以要抓他們。我們要輪班巡夜,查旅館,有時從晚上搞到天亮。還有幾次指說某人是漢奸,去把他們打掉;我還算好,沒有派到過這種任務。后來,連都督都管不了他們了。
成舍我開始給報館投稿,大約就在這時候。據他自述,引導他走上新聞之路的啟蒙老師,就是幾年前為他父親在報紙上申冤的《神州日報》訪員方石蓀的兒子,名叫方競舟。方競舟時年二十出頭,素有繼承父業、從事新聞工作的愿望,得知成舍我小小年紀,就有當新聞記者的大志,乃引為同道,時加鼓勵,向他講解報紙對于影響國家人心、轉移社會風氣等方面的作用,指導他就身邊見聞,撰寫新聞稿件、小說、雜文等,每寫一稿,必幫助修改潤色,并代向報館投稿,常被采用。
這時候的成舍我一心向往革命,為建立共和國出力,一年多的時間里,都和同伴們一起在省城內打打殺殺,把安慶鬧了個天翻地覆,不可收拾。不久,當青年軍被改編為正規部隊,準備向南京開拔時,若不是他父親上船阻攔,成舍我或許會成為一個職業軍人,而不是新聞記者了。對當時的情景,他有以下回憶:
那時候的都督是白(柏)烈武,白烈武是國民黨的重要人物,一直到袁世凱做總統,白烈武仍做都督。他來之后,就先叫青年軍改編,而韓衍不答應,不久,韓就被人暗殺了。據說就是白烈武派人殺的,因為這一千多人都有武器,后來青年軍就被解散了。那時,革命軍已把南京光復了,黃興做留守府的留守,他組織了一個入伍生隊,白烈武就獲得黃的同意,把一部分青年軍送到南京入伍生隊里去,我就自愿參加了。但當我已上船就要開走時,被我父親知道了,他及時趕到船上,把我抓下船來,硬是不讓我去,說現在就做軍人,年紀太小,還得好好讀書,所以就沒去成功,不然的話,我就變成職業軍人了。后來,把入伍生隊的一部分人,送到保定軍校去了。這是民國元年的事,既然沒有去南京,就在安慶待下來,沒事就寫稿,由于向《民碞報》投稿,結果就被聘為記者。我的新聞記者生涯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這年我是十六歲。
1912年較晚時候,十五歲的成舍我加入了國民黨。這個選擇,對他一生的辦報生涯將產生重大影響。
丟了飯碗,揚了名聲
成舍我被《民碞報》聘為外勤記者,是在1913年秋。該報創刊于1912年,日刊對開兩大張,為安徽最早最大的報紙之一,主持人吳啞吭系清末京師大學堂文科畢業生,加入過同盟會,擁護孫中山的革命主張,以文章報國自許,在言論方面,以提倡民主自由和充當皖民喉舌為宗旨。袁世凱當政后,力圖恢復帝制,激起公憤,反袁運動席卷全國,《民碞報》亦口誅筆伐,遭到安徽督軍倪嗣沖的威脅,一度被迫停刊,復刊后已淪為袁黨喉舌。
1913年是農歷癸丑年,袁世凱乘著軍事上的勝利,對國民黨及其異己報刊進行大規模鎮壓,以“亂黨報紙”的罪名查封各地國民黨報刊三百多家,是為“癸丑報災”。“二次革命”失敗后,在安徽,倪嗣沖也開始對國民黨員大加逮捕,成舍我加入國民黨后,本來就是個活躍分子,加之他參加過反袁的秘密活動,已為軍政府所注意,勢必要躲一下風頭。于是,在1915年夏天跑到奉天(今沈陽),靠了一個本家的關系,投身當地的一家由革命黨人創辦的小報館《健報》,先做校對,以擅詩能文,不久升任副刊編輯。總編輯王新命很賞識他,他們很快成為“忘年之交”,后來一起在各地輾轉辦報,合作無間。1957年,王新命在臺北出版自傳《新聞圈里四十年》,成舍我為之作序,說:
回憶我與新命先生相識,遠在民國四年,那時我由安慶到奉天,為奉天《健報》任校對、編副刊。新命先生是《健報》總編輯,我以十七歲青年,做新命先生部下,屈指迄今,也已四十多年。就眼前……的朋友說,我或許是新命先生最老的朋友,新命先生也或許是我在報業中,惟一僅存的上司。
在沈陽避了半年光景,1916年初,全國反對帝制的呼聲又高漲起來,受這種氣氛感染,成舍我回到安慶,與朋友計劃創辦一份報紙,擬名《長江報》,要為討袁運動制造輿論。申請立案的公文送到督軍府后,正好自投羅網,成舍我連人帶文都被扣留,連續審訊了三天。倪嗣沖憎恨革命,嗜殺成性,有著“倪屠戶”的綽號,若不是督軍府秘書長裴景福愛惜成舍我的詩才,愿意出面擔保,后果可想而知。
安慶的政治環境是如此的惡劣,成舍我自知不能久留,于是經人介紹,到上海去闖一闖。這年2月初到上海時,人地兩疏,借住在安徽革命黨人設的討袁總部,得識陳獨秀;又因為投稿關系,與《民國日報》主持人葉楚傖交往,被攬入報館做校對和助理編輯。雖然有了一份固定的職務,因該報經費困難,僅供伙食,不發薪水,成舍我的生活仍無著落。
到了這年春天,王新命也從《健報》棄職,輾轉到了上海。王新命多年后在自傳里回憶,當時他以發表反對帝制的激烈言論,被軍閥張作霖派人指名拘捕,當報館被包圍時,倉猝間爬墻躲在屋頂上,待來兵散去,才帶著青苔滿身,從屋上跳到后院中,狀甚狼狽。沈陽既不可久留,乃乘火車到山海關,再轉秦皇島乘海輪到了上海。由于他的文筆受到商務印書館編輯高夢旦的賞識,囑為提供各種文稿,應接不暇,于是由他領銜,糾集了幾個落魄文人組成“筆陣”,依賴賣文為生,撰稿對象以商務印書館主辦的《小說月報》為主,同時向各地報刊投稿,成舍我就此搬到“賣文公司”在法租界南陽路租下的一所小房子里,算是有了安身之所。當時他還只有十八歲,已能夠寫詩詞、論文、小品文等各種體裁的文章,并與陳獨秀主辦的《新青年》通信,也有若干稿件發表。在一起以賣文為生的還有劉半農、向愷然(平江不肖生) 、章石屏等,成舍我雖是這個圈子里的后輩,而最初向《新青年》介紹劉半農的譯詩并得到陳獨秀、胡適的稱贊,卻是這個“小老弟”呢。
這一年,隨著袁世凱病亡,討袁運動結束,報紙上的評論又清冷起來,成舍我的興趣漸漸轉移到文學方面,尤喜吟詩填詞。蕭條的行囊里,只有幾件單薄衣衫,但一部《白香詞譜》卻隨身攜帶,到哪里也不肯舍去。據時人回憶,當時成舍我和劉半農住在一起,生活十分貧困,每天啃燒餅度日,“沒有桌子,睡在樓板上,仰面寫文章。有時瞌睡得要命,就灑些花露水在手巾上,捂住鼻子,用來興奮刺激”。在《民國日報》時,“由于他不會說上海話,顯得土氣,就拼命練習,夜里說夢話都在學”。總編輯葉楚傖以散居在上海小東門外、冒充蘇州籍的外地娼妓比附,作詩嘲弄他,其中有兩句是“夜半忽聞作吳語,小東門外是前身”。但是在這里,他積累了眾多人脈,不僅與《新申報》副刊編輯王鈍根等發起組織“上海記者俱樂部”,還參加了柳亞子組織的“南社”,與滬上文化界的名人時相唱和,后來成為名作家的張恨水、此時名叫張天培的,這時候還是一個唱文明戲的演員,因為投稿關系,與成舍我交上了朋友,兩人聚首唱和,往往通宵達旦。混跡于文壇老將新秀中,成舍我在學問和人生經驗等方面,自然是日有所獲,突飛猛進。
但他畢竟還是個毛頭小伙子,以年輕氣盛,不知深淺地卷入了南社的內部之爭。他先后三次參加過南社的“雅集”活動,同樣是個積極分子。1917年春天,南社主持人柳亞子與社員朱鴛雛因唐宋詩地位問題“詩見”不合,繼而發生爭執,柳亞子寫了一個把朱鴛雛開除出社的啟事,送往《民國日報》刊登,成舍我得知后,力阻見報,但主編葉楚傖還是給照登了出來。成舍我為此打抱不平,遂被柳亞子連帶開除出社,加上對葉楚傖偏袒柳亞子不滿,乃從《民國日報》憤而辭職,并典當了衣物,花錢在《申報》上刊登廣告,披露南社論詩紛爭,并指責柳亞子狂妄欺人,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他后來立志獨立創辦報館,不肯依附于人,也與這一段經歷有著很大的關系。
任《益世報》主筆惹大禍
丟了飯碗,卻揚了名聲的成舍我,在上海站不住腳,便動了去投考北京大學的念頭。作出這一選擇,是因為李大釗在這年夏天來滬時,曾對他面加鼓勵,認為如有機會,仍應進入正規學校深造,以求來日發展;不久,北京大學聘陳獨秀為文學院院長,李大釗為圖書館館長,這更增加了成舍我前往求學的信心。他托請劉半農給陳獨秀、李大釗帶口信,表達自己投考北大、以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的愿望,很快獲得兩人函復,表示愿意提供生計等方面的幫助。但是北京之行,絀于川資,成舍我計無所出,翻譯了三篇西洋短篇小說,投到胡政之主編的《大共和日報》,得到稿酬一百元,才于1918年初獨自乘輪北上,這年他二十一歲。
到北京后,陳獨秀、李大釗對他多有幫助,陳安排他在北大學生第六宿舍暫住,入國文系旁聽,李很快又在《益世報》替他找到差使,得以安頓下來。但投考北大一事,卻經歷了一番曲折,“抵京后,擬入北京大學深造,由于無中學畢業文憑,不能驟升大學,輾轉思量,立草萬言書,致書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孑民),自述好學之殷,請校長予以通融辦法,俾得有所成就。蔡元培收信后,覺其文筆通暢,言之有理,憐其情況,準以同等學力資格報考旁聽生”。和他一起考取北大預科國文門旁聽生的,還有后來成為著名編輯的孫伏園。具體情形是這樣的:
我是民國七年一月去北京的,目的是入北京大學讀書,但要等到暑假才能考學,所以就請李大釗介紹到《益世報》工作,我一進《益世報》就做總編輯,寫社論、編副刊、看大樣,都是我一個人;暑假到了,我以同等學歷的資格,考取北大做旁聽生。按照規定,旁聽生的成績如在第一學年平均到八十分以上時,就改為正式生。但這一年都不缺課的話,可以加三分。我為了爭取“全勤”加分,每天都不敢缺課。但報館的工作等看過大樣之后,一定要到凌晨4點鐘,而報館離學校很遠,每天早晨都是打個盹,就去學校上課,太累了身體實在吃不消。一學期過去了,成績考得還不錯,看情形升“正式生”是沒問題了,所以向杜社長說明工作太累,請準辭掉總編輯的職務,改為主筆名義,除寫社論外,還跑新聞,薪水照舊。一切先得杜的諒解,就這樣決定了。之后,他請了潘云超做總編輯。
《益世報》創辦于1915年,主持人是法國天主教天津教區神甫雷鳴遠,內容上除了傳播教義、刊登各地新聞外,對西方新思潮也多加鼓吹,發行兩年后又在北京城南開了分館,雖然也是日出對開一大張,但內容和聲望遠不及天津主報。從請一個窮學生來做總編輯這一點,可見報館的窘困,成舍我在這里僅求溫飽而已。
關于《益世報》京館的情形,張恨水曾回憶說:“《益世報》當時在新華街南口,除了總編輯成舍我外,有吳范寰、盛世弼、管窺天和我幾個編輯,還有兩個校對。另有主筆一人,每天做一篇社論。社址有三進房屋,前面一排是營業所,有兩個人收廣告管財務。中進是排字房,有二十幾位工人,還有兩架平板機和一架小機器,兩側是堆紙的屋子。經理室、編輯部、廚房全在后進。新聞和副刊全在這里編。要說是每天出兩大張報,這點房子真不算多……當時其它的報,往往是租一所小小的房子,門口掛一個木牌,就算報社了,報紙大半是找印刷所代印的。”成舍我不久自辦的報紙,恰恰就是后面一種。
當時政局動蕩不安,北京城成了軍閥爭權斗勝的舞臺,報飯并不好吃。社長杜竹玄,北京通州人,是個好好先生,知道成舍我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所以平日對言論和新聞嚴加把關,惟恐得罪了哪路軍閥。成舍我改任主筆后,請來了京師公立第四中學校的國文老師潘云超兼任總編輯,因為潘對新文化了解較多,思想開明,每遇社論言辭過于激烈時,杜社長也必加刪改,以求相安無事。就這樣,仍有一次,因轉載上海《新聞報》“山東第五師全體士兵敬告全國同胞電”,京師警察廳以“煽動軍隊,鼓蕩風潮”罪名,下令《益世報》罰停刊三日。山東軍人通電,內容是“痛外交失敗”,雖為軍閥政府所忌,還不至于大動干戈;很快,在1919年五四運動中,因為成舍我的一篇攻擊軍閥、支持學生運動的評論,《益世報》又讓人刮目相看了。成舍我敘述事情經過:
我是住在北大的學生宿舍里,“五四”事件發生后,我到報館來問“社論”寫什么。結果恰巧杜回家去了,不在報館,代理他的人就說:“老板不在,你就隨便寫吧。”我就想了“安福與強盜”的這個題目。本來杜社長很謹慎,我寫社論他都親自看過的,他認為言論過于激烈的地方,就刪改幾個字,這次他將好不在報館,沒想到這篇文章就惹了“大亂子”。文章發表的當天警察就來了,查封報館抓走了總編輯……
《益世報》的后臺是洋人,報紙又是在國外注冊的,北洋政府對其無可如何,最后只好追查文責,將總編輯潘云超拘捕后,轉交地檢廳判刑一年,以警效尤。成舍我惹禍的這篇文章究竟寫了些什么?茲引全文如下:
北京城里,強盜的窟宅非常的多,這幾年來,又發生了一個最大的窟宅,弄得兵戈憂攘,雞犬不寧,諸君知道這個窟宅在哪里呢?就是太平湖的安福俱樂部。
安福俱樂部成立以來,試問他們替人民安了什么,福了什么,他們所做所為,那一件不是鬼鬼祟祟禍國殃民的勾當,他們眼中只有金錢,只有飯碗,只要自己那一窩子有金錢、有飯碗,他們便不問國亡也好,種滅也好,這種行動,簡直是強盜的行動,所以我說他是強盜窟宅。
他們得意的時候,便是我們痛哭的時候,我想他們若是到了生平最大得意的時候,那么便是我們宣告死刑的時候了,我現在且把他們得意的事情寫出請大家看看。
軍事協約成功,他們有了參戰借款,每個人都分了若干賣國錢,這是他們第一件得意事,新國會成功造就了幾百個飯碗,他們可以幫著政府為所欲為,這是他們第二件得意事,現在他們又有了兩件得意的事:(一)就是南北合約快要決裂,他們在那里拼命運動,從前眼巴巴的在那里盼望決裂。如今快達目的了,從此南北還是打仗,他們還是可以多吃飯搶錢賣國;(二)就是這一次學生愛國運動,政府不但不能發現半點兒天良,也去愛下國子,卻反把一班有名望的志士一網打盡,他們安福部都趁著這個機會,要去把那從前沒有插入的地方去極力鉆迎占據,你看這幾天外間所盛傳的什么教育總長哩!大學校長哩!他們安福不都在那里打主意,想把這兩把交椅搶奪過來,做成他們完全的強盜政治。
我可憐的國民呀!安福部最大得意的時候快要到了,我們便聽他得意么,我們若果不叫他得意,我們便應該大家起來,掃除這極大的強盜窟宅,我們就有了光明同幸福,若是大家放棄掃除的責任,叫他們大肆活動。那么,恐怕我們宣告死刑的日子就在目前了。
然而,這件事的結果,說《益世報》因禍得福,也未嘗不可。報館被封的消息傳開,等于在報販和讀者中作了個廣告,復刊后一段時間,報紙由日銷幾千份,一度增長到兩萬份。杜竹玄為銷數暴漲而喜笑顏開,不但未對成舍我有所責難,反而請他代行總編輯職務,直至潘云超刑滿出獄為止。
成舍我躲過這一劫,同年9月又升讀北大國文系,成為正式生,學業算是有了著落。他求學的道路頗為不易,一年前校長蔡元培準以同等學力資格報考旁聽生,考試結果,他居然名列前茅,但這又是以忍受艱困生活為代價而得來的。在北大旁聽的一年多里,他兩手空空,“東齋吃飯,西齋洗臉”,人們形容他過的是“逐水草而居”的日子,所有物品,只有一件小行李和一只小箱子,在北京的寒冷冬季里,常常因衣服單薄而出不了門,在宿舍里發些社會無情、人間不公之類的牢騷。豈不料再過些年頭,他做了報館老板,成了這樣一個人——“對任何人極少有好評,對從業人員,無論其為親友抑為同學,一律要求極嚴而待遇其苛”,他又做如何感想呢?
艱苦的大學生活,仿佛總是熬不出頭,成舍我也真有毅力,咬著牙也要掙得一張大學文憑,因為他知道,這是今后出人頭地的資本。他同時在《益世報》兼職,既寫文章又編新聞,月薪只有五十元,而且常有拖欠,不得已向賬房商借,也屢遭白眼,或是答應借幾元,還把假銀元摻在里面,他為此常在背后罵社長杜竹玄是“萬惡的資本家”。到1921年大學畢業后,因為杜竹玄頻繁刪改他撰寫的言論,以遷就各路軍閥,兩人經常發生爭吵,為此,成舍我還跳槽到北京師范學校做過國文教員,又在李次山所辦的北京聯合通訊社干過一段記者,為了謀生,還是得吃《益世報》的“回頭草”。正是因了這些挫折,他立志要自己辦一份報,“第一是要說自己想說的話;第二是要說社會大眾想說的話”,他也想要嘗嘗做資本家的味道,最重要的,他是懂得要“話語權”的。
但是辦報需要資本,錢從哪來?成舍我對此早已有所準備,他經常去議員俱樂部采訪,有意識地結交了不少權貴人物,并很會運用這些關系,具體的做法是通過他們為自己謀得一些拿干薪的兼差,“如由眾議院議長吳景濂介紹任眾議院一等秘書,月薪二百元大洋;通過教育總長彭允彝的關系當上教育部秘書;經財政總長王正廷推薦擔任華威銀行監理”,可見收入是不少的。通過兼差所得,成舍我挖到了創業的“第一桶金”,不過他無心走仕途,社會地位和經濟收入剛有些變化,就決定獨立辦報,來實現自己的抱負。
兩百元創辦《世界晚報》
1924年4月,成舍我辭去《益世報》職務,用該報一次付給的薪水大洋二百元,創辦了《世界晚報》,報館就設在西單牌樓手帕胡同他的住宅內,打出的也是純民營報紙的旗號。創辦初期,除了聘請安徽籍眾議院議員陳策做名義上的經理兼發行人,報社僅有三個采編人員,成舍我集社長、主筆和外勤記者于一身,因為晚報完全靠當天的特別消息撐門面,所以外勤記者是最重要的任務;其它兩人,一是總編輯龔德柏,湖南人,曾在日本第一高等學校留學,擅長寫外交新聞,編報之外,專以東交民巷內的各國使館為采訪對象;一是副刊“夜光”主編張恨水,此前張在上海唱過一段“文明戲”,因愛好寫作,常以梨園瑣事為題材向《民國日報》投稿,與時在該報打工的成舍我相識;不久來北京,在《益世報》任校對、記者,又順理成章被攬入《世界晚報》,他的成名作《春明外史》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在“夜光”上連載的。
《世界晚報》創刊之初,論設備,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兩百元開辦費,一半付了房租,在租住的房子里擺兩張辦公桌、兩只椅子,另外添置了一些筆墨糨糊,再往大門口掛一幅“世界晚報”的招牌,就算開張了。成舍我敢于赤手空拳辦報,信心何在?王新命在所著《新聞圈里四十年》里回憶,《世界晚報》創刊前夕,他恰好來京訪友,成舍我試圖拉他入伙時,說過這樣一番話:“現在辦一張有當日新聞的晚報,是相當出色的。因為北京的日報雖多,晚報卻只有《北京晚報》一家,這《北京晚報》上的新聞,卻幾乎全是隔日早報上剪下來的,決不采用隔日舊聞的《世界晚報》出版之后,便一定有其光明的前途。”可見成舍我對當年《世界晚報》的市場定位是很準確的,非大智大勇者不及此也。
但那“光明的前途”,此時還是個泡影。當王新命問起兩百塊銀元開辦費如何用法時,成舍我一五一十道來,原來,一個日出四開一張的報館,在創刊的前一天,卻連買白報紙的錢還計無所出呢。王新命聞此,譏他是“叫花子過日子”,表示恕不奉陪。成舍我后來這樣說:
二百元的開辦費用光了。譬如說預定創刊的日期就是明天,但今天此時,卻還連買紙的錢都沒有。
那時,購買印報用的紙張,不僅不能像現在報館,幾十幾百噸的整批購進,而是向紙行多則三五令,少則一兩令零星購買。送紙的工人,將紙背在肩上,走進大門,先將紙款拿到手,才肯把肩上的紙卸下,如果你說一句待明天來取錢,他連頭也不回,就背著紙走了。
這年4月16日,《世界晚報》創刊號出版,公布了四條辦報宗旨:言論公正,不畏強暴,不受津貼,消息靈確。這些都是針對當時的辦報環境和條件,有感而發的。北洋軍閥時代,報館要想保持地位獨立,態度不偏不倚,哪里容易。尤其在政治中心的北京,民國成立以來就是軍閥橫行的天下,除了《晨報》、《順天時報》和《益世報》因后臺強硬,稍有自主說話的底氣,多數報館維持生存的手段,無外乎領取政府津貼,接受黨派贊助,或投靠某系軍閥,否則就難以立足。成舍我既無背景又沒后臺,對一言不慎便會被封門、被抓人的危險,不是不了解,那么,他敢于自辦報館,有什么獨造之秘、不傳之學呢?
成舍我既不愿意依附軍閥、領受補貼,又要說自己想說的話,并且在社會上站住腳,他只有在“消息靈確”上大做文章了。以戰爭消息為例,此時軍閥紛爭,烽煙四起,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人們關心的最大新聞,便是軍閥在混戰中的此消彼長,對于自身生活的影響。但一般報紙,因為拿了別人津貼,又怕開罪某一方,對打仗的消息一是盡量免登,二是多為東家袒護說話,久而久之便失信于讀者。《世界晚報》看準這個空隙,格外關注戰事新聞,加上后來跑外勤的記者龔德柏是留日學生,每天都到東交民巷坐探消息,尤其靠他的日語熟練,為人誠信,終于打破各使館都不愿接待記者的慣例,成了日本公使館的座上客。
據龔德柏回憶,當時日本在中國各重要商埠都設有領事,每日必向公使館報告地方上所發生的各種事件,龔德柏則以所得消息加上自己的推測,編成新聞,當然是重要消息。“這等于《世界晚報》,在中國各大商埠都有特派員一樣”,這樣不僅避免了像別的晚報一樣“炒冷飯”,剪抄大報上前一兩日的消息,還爭取當日發生的新聞在下午見報,在速度上勝過日報一籌,《世界晚報》的特色由此形成。獨家消息,搶先見報,成氏秘訣之一也。
創業的第一年,成舍我白手起家,采訪、編輯、校對,事事都要親自動手。據時人回憶,當時他身上穿的,夏天是一件藍布長衫,冬天是一襲擋不住寒風的棉袍。報紙在一家印刷廠代印,有段時間他索性住在機器房外一間小屋里,既是編輯部,也是他的臥室,幾張椅子拼起來就是床,幾個燒餅也能將就過一天。每天看完大樣,報紙付印,機器轟轟震動,他竟能在“床”上酣然睡去,因機器老舊,常出故障,只要聲音一停,他馬上驚醒,可見他辦報何等投入。如此慘淡經營,創刊半年多,銷數雖只有兩三千份,但他以個人之力,創造出如此“高效率、低成本”的案例,也足以讓同業自嘆弗如了。此乃成氏秘訣之二也。
為了打開報紙銷路,成舍我可以說是煞費苦心,想出種種“點子”,要把《世界晚報》擠進市場。“如他經常攜帶一捆當天的晚報,與一名伙計到城南游藝園一帶去叫賣,有時他自己也混在人叢中爭購自己的晚報,以吸引購者,同時也注意了解讀者的意見。他還想出采用打筆墨官司的辦法來引發讀者的興味,如他以《北京晚報》為對象,抨擊了該報有些新聞失實,有些新聞純系造謠,并揭露了該報與某派某系有內部關系,等等。對方不免照樣反擊,于是形成了對峙開罵的熱鬧場面。……他還有意識地找一些權貴,如段祺瑞的兒子段宏業以及教育總長章士釗等加以攻擊,一則可以嘩眾取寵、排擠對手,博得敢言之美名,一則引起權勢者干涉后,亦可借此提高晚報的聲望”。這些“點子”雖嫌寒酸,壯士不為,但的確能夠刺激報紙的銷路。此乃成氏秘訣之三也。
《世界晚報》創刊時,占據民國總統寶座的是直系軍閥曹錕,而山海關以外,奉系軍閥張作霖則陳兵數萬,隨時想突入關內,做北京的主人,兩路軍閥之間常爆發沖突。到1924年秋天,零星的戰斗終于釀成第二次“直奉大戰”,北寧鐵路沿線燃起了熊熊烽火。為防堵奉軍進入自己的勢力范圍,曹錕任命吳佩孚為“討逆軍總司令”,趕往山海關前線督師,吳佩孚滿腦子封建思想,十分迷信“逢兇化吉”之類的說法,特地從開封調來他手下一個名叫“張福來”的大將,充前敵總指揮,以求首戰開捷。這場戰爭,對于各報來說當然是爭相刊載的重要消息,《世界晚報》也不例外,然而成舍我沒料到,在編校過程中因為一個錯字,釀成了大禍:
《世界晚報》得到消息,當時就發頭條新聞,標題是“前敵總指揮張福來今早出發……”。當天中午外交部舉行記者會,并邀宴記者午餐。但中午是晚報最忙的時刻,因在下午兩點多,報紙就得印出來,此時稿子雖已排好了,但我還不能看大樣,龔德柏在旁說:“外交部開會的時間快到了,可能有重要報告,你趕快去開會,今天的大樣由我來看,有什么關系呢?”
我說:“你要當心啊!不可錯字。”
這天成舍我在外交部參加午宴結束后,在坐人力車回報館的路上,看見報販們已沿街叫賣《世界晚報》,于是買了一份在車上看,不料第一眼就發現,頭條新聞的大字標題“前敵總司令張福來今早出發”中,“福”字竟誤植為“禍”字!趕回報館時,見龔德柏正在辦公室埋頭閱稿,神情自如,渾然不覺禍之將至。當成舍我把那個錯字指給他看時,他“嚇得呆若木雞,久久不能自語”。成舍我當機立斷,吩咐龔德柏收拾一下重要物品,兩個人趕緊雇車馳往東交民巷,躲到六國飯店里,才喘了口粗氣。
天將晚時,他們得到消息,在他們離開不久,報館就被憲兵與警察包圍,由于沒有抓到當事人,警方已將大門貼上封條,下一步如何,尚未可知。
接下來的故事又一次演義了“因禍得福”之說。正當成、龔二人在六國飯店里,為報館的命運、也為付不出每天好幾塊大洋的房費而惴惴不安時,北京政局瞬息而變,直系第三軍總司令馮玉祥趁直、奉兩軍在石門寨、山海關等地激戰,臨陣倒戈,回師發動北京政變,軟禁總統曹錕,驅逐清遜帝溥儀出宮,改所部為中華民國國民軍,并電邀孫中山赴京共商國是。經此一變,成、龔的困局頃刻得解,《世界晚報》僅停了五天,經當局批準又復刊了。復刊的10月23日當天,報紙銷路大增,從原來的兩三千份一躍到了上萬份,成舍我的名字也因此大噪,成了街談巷議的話題,這豈是他當初能夠想到的呢。如此說來,觸犯禁忌、因禍得福,也算得上成氏秘訣之四了。
當《世界晚報》在北京打開局面后,成舍我忽發奇想,要再辦一個日報,來與京城的其它報紙競爭。他才高志大,不甘寂寞且喜歡特立獨行,這也是一例。這份新報于1925年2月10日創刊,名為《世界日報》,館址設在北京西城石駙馬大街的一所租來的房子里。辦報的資本,是依靠財政總長賀得霖從東陸銀行貸出的三千元,及其后陸續提供的現金,總計約四千元的資金,付了房租,購置了印刷設備。編輯班子仍是《世界晚報》的一套,只是在《世界日報》出版后一個月,總編輯龔德柏因與成舍我發生矛盾,辭職離開,創辦《大同晚報》去了。成舍我敢于邁出這一步,是因為晚報已創造了聲勢,而且開始賺錢,由此具備了新事業可達成功的基礎。用現在的話來說,他是在借助品牌優勢,實現新產品的開發升級,形成產業鏈。這可視作成氏秘訣之五。
這時的成舍我,在其它方面,也非一年前徒手創業時可比了:
當時,晚報雖已賺了一些錢,但要馬上增辦一份日報,力量還差得遠。不過,這時候可以用報社的名義,向銀行貸款。
《世界日報》創刊未久,《世界日報》營業上雖有些盈余,但賠補日報還嫌不夠;我那時負債累累,沒有存款,只有當票……
成舍我置辦的第一個家產,是兩部平印對開印刷機,雖然一部機器每小時出報僅一千張,但總算是自己的家當。《世界晚報》創刊后,由于沒有自己的印刷所,一直委托印刷廠代印,頗多滯礙,如果拖欠印費,工頭馬上就不準排稿;有時向廠方交涉,工人還會躺在地上叫肚子餓,常常耽誤出報。《世界日報》是一份大型報,日出兩大張,因而又增添人手,在組織方面設立了正式的編輯部和經理部,以利于分別開展業務。同年10月,成舍我又把《世界日報》第五版“畫報”獨立出來,出版了《世界畫報》,他的“世界報系”由此初具規模。套用現代營銷理論,他的這一招便是通過研究市場,細分客戶,把產品做到了極致。
《世界日報》出刊后,成舍我全力以赴,事必躬親,以期有所大成。對日報而言,社論和政治新聞十分重要,但也有風險,稍有不慎就會得罪權貴,引來封門抓人之禍,自不待說;對政治新聞的獲取及處理手段,也需與政要人物建立良好關系,才能熟練地運用把握。在這方面,成舍我也頗有心得:
那時候在北京做新聞記者,重要消息,都是從“鴉片盤子”邊兒聽來的。因為每一軍閥、政要,都有抽鴉片煙的習慣,因為那時候吸“鴉片煙”,就等于在抽香煙一樣,在北方上層社會人家,親友間相互過往時,到哪家都是倒在炕上一面吸鴉片煙,一面聊天,尤其官宦人家莫不如此。所以,你要想采訪到“獨家新聞”,你就必須先和那些軍閥、政要交朋友,甚至上層社會人士,都要交朋友,而且隨時都可以登門拜訪,不過,最重要的是如何使對方能夠相信你,有些事他雖然說了,可是他說不能發表時,你就得絕對保密,遵守信用……這樣,時間久了,大家都相信你,當然就可以得到“獨家新聞”了。
別看成舍我一副敢打敢沖的架勢,其實他心機細密,頗懂得審時度勢,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有著很深的研究和認識,能夠放出“不畏強暴”的狠話,也并非吹牛或頭腦發昏,所倚仗的一是北洋政府標榜的新聞自由所提供的部分制度保障,二是此時他已在社會各界積累了廣泛的人脈,有這兩樣東西墊底,能應付不少的麻煩。同時《世界日報》確定社論主題,報道政治新聞,都有一定的準則,那就是膽大而心細,有所為而有所不為。譬如說,對于社會的丑陋面、腐敗現象盡管揭露,只要事實存在,就照樣刊登,不怕得罪衙門甚至打官司;但是如果涉及到具體的人,特別是軍閥、權貴之類,則左右考量,慎之又慎,盡量避其鋒芒,以免引火燒身。小心從事,處處顧忌,是謂成氏秘訣之六。
盡管成舍我對政治作如履薄冰之狀,但畢竟生逢亂世,新聞記者在當時是風險很高的職業,在軍閥混戰的年代,風云變幻,政局動蕩,誰能做到總是游刃有余?“不畏強暴”的報訓很快又引禍上門了。
“成舍我氏已被處決”
轉眼間到了1926年夏天,直奉大戰結束后,北京政壇因換了新主人,正在動蕩不止。此時馮玉祥在奉軍的壓迫下,敗走西北,張作霖、張宗昌擁戴段祺瑞為臨時執政,組成了新的北洋政府,繼續實行軍閥統治。直魯聯軍總司令張宗昌率部入京,成了北京城的太上皇。直奉戰爭以來,北京各報對兇狠殘暴的張宗昌向無好感,多所攻擊嘲諷,張懷恨在心,早就揚言報復,進京后先于4月25日以“勾結蘇俄”罪名逮捕《京報》社長邵飄萍,次日凌晨在天橋刑場槍斃。8月6日深夜,又因為《社會日報》登載揭露張宗昌的心腹潘復丑聞的《官僚之運氣》一文,抓捕社長林白水,同樣不經審判,隨即槍決。“萍水相逢百日間”,就是時人對這兩起慘案的沉痛比擬。在林白水被殺的第二天,8月7日凌晨3時,憲兵司令部奉張宗昌令,又從《世界日報》抓走了成舍我,當時,他剛剛看完報紙大樣,上床準備睡覺。成舍我后來談道,當自己的住所“來了一屋子槍兵”,并傳令“憲兵司令部王司令(琦)請你談話”時,“我知道‘大事不好’,只得跟著走”。
成舍我被抓時,宣布有三大罪狀:惡毒反奉;和馮玉祥有密切勾結;替國民黨廣為宣傳,最近還接受廣州方面十萬大洋之宣傳費等。前兩項罪名當屬捕風捉影,是“欲加之罪”;對于后一項,成舍我后來解釋說:“我雖然熱烈擁護國民黨,卻從沒要過國民黨分文資助。十萬元當然絕無其事。”他被捕的消息傳開后,以當時的情形,人們相信,他的命運肯定與邵飄萍、林白水一樣,以至于他的一些好友當天就等在天橋刑場附近,準備與他作最后的道別;路透社駐京記者更已發出了“成舍我氏已被處決”的電訊,成在各地的朋友,還有人打唁電慰問他的家屬。但是成舍我命大,他到鬼門關轉了一圈,竟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原來,在成舍我被捕當夜,夫人楊璠便找到他的拜把兄弟孫景陽,由孫帶著去見其父親、前國務總理孫寶琦(字慕韓),楊璠跪在孫寶琦面前,請求設法營救。孫與張宗昌是舊交,見事態嚴重,天一亮就趕到石老娘胡同張公館,一一解釋駁正所列成舍我罪名,商請緩頰行事,張以孫寶琦為北方政界元老的身份,應允考慮,答應絕不重辦,保成舍我一條命。孫辭出后,囑咐《世界日報》同人及成舍我夫人,立即搜集一些證明材料,由他附信送給張宗昌過目。張于當晚復信說:“本應立予槍決,此承尊囑,已改處無期徒刑”——這僅僅是給孫寶琦一個面子而已。孫情急之下,再次往張公館說項,認為如無成舍我接受國民黨宣傳費的確鑿證據,就應該立即放人。張見此情形,料定孫寶琦與成舍我關系非常,再加上幾天來,不斷有名流人物或登門或寫信為成求情,于是答應對判刑一事,再加考慮。成舍我回憶當時情形說:
第四天下午,一位副官來叫我,說王司令(王琦)等我說話,這個王司令是張宗昌親信,在張宗昌的極盛期間,他真算紅得發紫,無惡不作。當我進到他辦公室時,竟出我意料,他一變其驕橫兇惡的態度,很客氣的向我說:這次很對不住,委屈了你好幾天,現在督辦(張宗昌)已有命令,叫我將你送交孫慕老,你現在就可以走了。說完,他就派一名副官,讓我回屋收拾隨身雜物,陪我乘車,到永康胡同,孫正在借來避暑的一個私人花園。副官拿出一張大卡片,上面寫著:“茲送上成舍我一名,請查收。”孫也寫了一張回片:“茲收到成舍我一名,謝謝。”副官交代完畢,我十分感激,叩謝了孫慕老,于是我回到《世界日報》,結束了四天以來的我畢生未有的一幕驚險怪劇。
由這些令人爆笑的卡片可見,張宗昌與孫寶琦個人關系極相契,且都是富有幽默感的人,但是,玩弄一條人命于股掌之間,仍不免讓成舍我心驚肉跳。在這之前,《世界日報》曾詳細披露過邵飄萍遇難經過,林白水案發生當天,成舍我根據外勤記者所采訪的素材,已將林的被殺害情形,“以第一條大字標題,加黑邊,刊登在下午出版的《世界晚報》上”,因而,當他被捕后,從前兩位報人的遭遇,不難推測自己的命運。而命運戲人,成舍我被抓情景及在憲兵司令部的經歷,竟與邵、林二人完全一樣,只是最后一幕“柳暗花明”而已。成舍我后來才知道,他之所以沒有像邵飄萍、林白水一樣當晚即執行槍決,是因為那天晚上張宗昌新討了第十個姨太太,憲兵司令王琦在抓人以后不敢掃張大帥的興,才使孫寶琦得隙營救。
成舍我得開釋后,或許是出于張宗昌方面的壓力,或許是他本人想再過一把出名的“癮”,即于8月12日《世界晚報》要聞欄刊登《成舍我釋放之經過》一文,向讀者報告事件原委。由于事情經過曲折敏感,文章盡管采用客觀記實筆法,態度也不卑不亢,仍語多隱諱,不能盡言:
本報及《世界晚報》社長成舍我于本月七日上午三時,被憲兵司令部,奉張督辦宗昌命,拘傳質訊。經各方面竭力營救,及張督辦王憲兵司令曲予矜全,已于前晚七時安全返寓,茲略記其釋放經過如左。
成七日上午被捕后,即由憲兵司令部以軍用大汽車押送至帽兒胡同,當經留置該司令部副官室,頗承優待,飲食起居,亦極自由。司令王琦、副官長張英武、秘書長陳什朋、秘書李介圭等,對成皆表示善意,是日各方知好聞訊,即紛赴司令部探問。孫前總理寶琦于成到司令部之后二小時,即有親筆函,分致張王兩氏,請予保釋。八日下午,張復孫函謂成罪情重大,本應槍斃,既承尊囑,可改處徒刑。孫接函后,復于九日傍晚,親至石老娘胡同訪張,面為解釋,謂成及所辦兩報,平日持論,尚屬公正,既蒙從寬免死,可否即請更進一步予以釋放。張乃請孫將最近十日內之世界日晚報檢送核閱,再行酌辦,如果無妨害軍事之紀載,則寬釋亦無不可。當夜孫即將報如言檢送,當成被捕后,與孫同時為成營救者,如李征五、潘復、楊度、薛大可、劉永謙等,均奔走甚力,成之同學朱光沐、劉子任等,復環請張軍長學良,代為緩頰。張即以電話向張督極力勸解。十日上午,憲兵司令王琦即上一呈文于張,謂成平日言論尚無十分不妥之處,可否即予開釋?伏乞鈞裁,呈上后,張即于下午五時批令如下:
呈悉,世界日報成舍我,既屬情有可原,著應開釋,并派人送往孫總理宅可也。此令。
上令于下午六時送到司令部,即由王司令延成進見,略談片刻后,王即派秘書韓某乘汽車送成至孫宅,成即由孫宅回寓,遂完全恢復自由矣。
讀者若問,孫寶琦以一政界元老,緣何要為一個位卑言輕的年青報人求情?說來話長。孫是浙江杭州人,在前清做過督撫,武昌起義時在山東任地方官,響應獨立,旋任都督,民國成立后歷任外交總長、審計局長等,1924年1月曹錕上臺執政時,孫年已六旬,仍受邀出任國務總理并組閣,因大力提倡“奉行憲法”、“和平統一”等施政綱領,很快得罪于曹錕,同時與財政總長王克敏大鬧意見,上任不久遭到多方掣肘與排斥,反對派還收買一些報館主筆寫文章群起而攻,指責他年老昏聵、神智不清,等等,鬧得沸沸揚揚。孫在位僅半年時間,當年7月就稱病辭職,從此不問政事。當各報圍攻孫寶琦時,成舍我認為有失言論公正,常在《世界晚報》上著文“打抱不平”,還讓張恨水在副刊“夜光”里寫了不少機智俏皮的打油詩,專門諷刺孫的對頭王克敏,一時流傳很廣。可見,在北洋軍閥時代,一段時期里,輿論的獨立并非一句空話,報人手里還是握有一定“話語權”的。
后來,孫寶琦感于《世界晚報》的“公道”,曾讓他的兒子上門拜訪成舍我,表示感謝。成舍我還記得當時情形:
我們辦報的原則,就是要說讀者想說的話,對孫寶琦被圍攻的這件事來說,當時北京城的老百姓都很同情他,認為各報對孫的謾罵是“不公道”的,所以我們《世界晚報》,完全站在客觀的立場,作百分之百的同情與支持。
有一天,孫寶琦的大兒子孫景陽突然來看我,對我們如何主持公道,如何替他父親說話等,說了很多感謝的話,他臨走時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兩百塊大洋的支票,說:“端午節到了,這是家父一點小意思。”我說:“你這是做什么?我支持孫總理完全是基于道義的,要收你這兩百塊錢,不是就失掉我的原意了嗎?何況我一向不要人家的錢,假如我向王克敏要錢,一定會比你這兩百塊錢多十倍、百倍;這實在不可以,請你趕快收起來。”他看我很堅決,就把支票拿回去了。
之后,他給我寫封信來,除了說他父親感謝之外,又說像我這種人很少,想和我做一個換譜的朋友,所謂“義結金蘭”,我說這倒很好,做個好朋友么,不過,后來也沒有正式換帖。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但還有一段后話。當1928年北伐軍進占北京后,軍閥勢力土崩瓦解,張宗昌先是逃亡日本,后又被張學良召回京城,寓居鐵獅子胡同,雖然生活依舊豪奢,但已手無寸鐵,常獨自到城內公園散心。成舍我當時也有個習慣,每天“一俟《世界晚報》出版,總多半趕到中山公園,步行一周,并在來今雨軒作短時間的休息”。有一天,兩人在公園里遇上了。成舍我提起前事,張宗昌依然記得,并說了“那次真對不起,以后請你多幫忙”之類的話,大家“狂笑”了一陣,在笑聲中告辭了。成舍我自稱,這一次的笑是其“生命史上出自心坎最真誠和永不會忘記之一笑”,何以至此?因為事過境遷,當年不可一世的張宗昌已是失意下野的政客,而成舍我仍在自由自在地經營自己手創的報紙,兩相比較,他的得意忘形也并不過分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