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中突然涌出的酸甜將高湝喚醒,他緩緩地睜開眼看著窗外刺目的月亮。
寒蟬在最后的鳴叫著,一切仍然是那么的寂靜和冷清。他猛然間摸上自己的腹心和大腿,長舒了一口氣。
“原來,還真是一個春夢啊。”
男人重新倒了下去,一只手揉著太陽穴,心底反復的嗤笑著自己錯亂的神經。
“但愿別真的再來個殺手了。”
寂靜中傳來那夢中熟悉的聲音——
“我的確是來殺你的。”
身體的記憶一瞬間將他喚醒,如觸電般,男人上半身從地毯上彈起。
“你是……”
逆著月色的那匹母狼,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人。
男人剎那間目光閃動,跪著挪到女人的腳邊,想要用自己的手去觸碰那不真實的容顏。
“我……不會還在做夢吧。”
女人也不去攔他,那歷經歲月雕琢的容顏一如初見時傾城,沒有一絲改變。
只是那左眼,再也無法在黑夜中散發出青晶石般的閃動。
像是要確認夢境的真實般,男人伸出雙手將女人從窗框上扶下,緊緊的鎖在自己的懷里,如同抱著一搓寒冰。
“是你——是你。”
闊別整整五年后的再見,山河已經易主,故國已成他鄉,只是這懷中的溫柔一如從前。他的視線越過她的亂云,可以清楚的看見月亮,一縷涼風略過他的鼻尖。一切,怎么都和夢里……不對,難道是夢中的夢嗎?
夢里所見的恐怖場景、女人駭人的話語一瞬間又鼓噪上了他大夢初醒的混沌的腦子。一切那么的真實,又那么的朦朧。
現在的他和她,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呢?
他已經沒辦法分辨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有太多的話要跟她說了。
太多的疑問五年來積壓在他的肚子里,讓他每一天都過得渾渾噩噩,食不知味。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但女人樁樁件件所干的事情無不印證著信上的記載。
他松開了臂膀,退回到了地毯上,從書案的下方翻找出兩個殘破的酒盞擺在兩人之間。
“來吧,五年了,陪我喝兩杯。”
女人看著男人笑著將酒盞倒滿,端膝正坐于前,也在自己的酒盞前坐好。
夜涼如水,闊別五年的二人兩兩相對,宛如初見那般,輕輕的酒盞碰撞再各自飲盡。
“你不恨我嗎?”女人一邊問,一邊將酒第二次倒滿。
“我恨你,你沒老,我卻老了。”
“你的傷,又多了。”
“陸太姬給我那封信,我想著也許還能在長安見到你,不然我早就在城破那一刻自刎了。”
“信……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了吧。”
“我知道。我也理解你為何不辭而別,但是我還是無法原諒你。”
“為什么?”
“你……還是不了解我。”
“……”
“我承認,收到斛律將軍那封絕筆的時候,我確實是很震驚,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失去了判斷能力。反而,在你走之后我經過多方調查,才終于明白了你是懷揣著什么樣的心境來到我的身邊……”
“……”
“天保九年七哥被活活燒死那天,劫獄的是你;每年清明,為他掃墓的是你;為了替他復仇,你甚至耗盡了十幾年的青春。樁樁件件——弒君,平叛,豈是一尋常女子所為?我只恨,我不是他。”
“……”
“你的身世,我不在乎。我曾與你說過,與你共度的每一天仿佛都……”
“那你……”
“你說……你今夜是來殺我的。殺了我,你的復仇也終結了。我的十五個兄弟里,我是活著的最后一個。殺了我,你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男人想起夢中女人月下的發狂,心底一陣抽搐。此刻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萬分小心,生怕重蹈夢中的覆轍。
“你就不反抗嗎?”
“我更想……解救你。”
“我可不需要你來解救我。”
高湝藏起琥珀色的眸子,雙拳緊握。半晌過后,像是鼓足了勇氣般說到:“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更不是非愛即殺。你的復仇,我無權置喙。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人都是復雜的。我希望你……能夠好好地活下去。”
“活下去,為什么你們都想我活下去。我明明……才是最應該下地獄的那一個。”
男人猛然的抬起頭看著她,這句話,夢中的她也……
女人背對著月色,干涸左眼隱約有幾絲刺痛。高湝將她冰冷的手放在手心暖著,琥珀色的眼瞳如月光一般含著淡淡的柔情。
狼女感受著從手心竄上的暖意,有些愧疚的低下了頭。
這手心的溫暖給了她勇氣。懺悔的勇氣。
“或許你是對的。我這一生,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或許——是被高洽的那句話詛咒了。其實自己也知道,你的兄弟們也不全是瘋子。就算是高湛……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退一萬步,高澄的兒子們也都還是好的。血罪之說,或許只是我欺騙自己復仇的理由。”
他的左手撫上女人冰冷的臉,豎起一根拇指溫柔的拭去她右眼隱約的淚。
“這五年……你過得好嗎?”
桃枝的兩只手攀上那結實的臂膀,這一刻她終于發自內心的笑了。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她,那樣坦然,沒有一絲偽飾。
“很好。”
“你知道我現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嗎?沒能在你走之前,讓你給我留下個孩子,將你拴在我的身邊。”
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將自己最后的秘密吐露于瑩潔的月下。
“我……的確有一個孩子。”
“什……”
高湝一瞬間激動起來,一張臉陡然貼近桃枝,直直的看著她,把她嚇了一跳。
“你……與我的孩子?”他激動的有點語無倫次。
女人看著那狂喜的臉,卻輕輕的搖了搖頭。
“那是……你又有了新歡。”
女人又笑著搖了搖頭,停止繼續捉弄他。
“我和高渙……曾經有一個兒子。是個遺腹子。當年我一心復仇,只把這孩子看做被他的父親否定的存在,就和我自己一樣,是——亂倫的產物。我狠心的將他丟棄在長安郊外的道觀里,被道士收養到十二歲。”
桃枝捧起自己的酒盞輕輕的抿了一口,映照于酒中那清明的右眼夾雜著愧疚。
“離開你之后我才開始反思自己的過去。我們現在……過著平凡生活。這五年我一直在贖罪,彌補我的過錯。”
原來……他和她竟然還有一個孩子。
直到這一刻他才斷定發生的這一切將絕無可能是一個夢。他絕不會想要做這樣的一個夢。眼下他心下的滋味一瞬間有點復雜,他仰頭看著窗外的月亮,一陣清涼的秋風涌入閣樓。是啊,她是為了復仇而回到鄴都,又怎么可能一錯再錯。只是他仍然還是心有不甘。男人小心的問出壓在心底五年的話:“我對你,究竟意味著什么?是復仇的對象之一,還是……”
你究竟,有沒有——
女人輕輕放下手中的酒盞,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想要推翻自己的回憶是殘忍的。懦弱的人,根本不敢問出這個問題。
如果初見那天就是假的,那么多一同看過的晚霞是假的,連女人那夜的痛哭也是假的,他沒辦法堂而皇之的承認。作為一個活著的男人,他是否會徹底的輸給一個死人。
“你對我來說,很復雜。如果不是你那日在韋馱天對我說的那一番話,我……是不會意識到自己有多么的不堪。”
“我小時候,不是一個愛笑的人。有了晶兒,又遺棄了他。我一直不敢承認自己的罪孽,一直……在仇恨著復仇的自己。甚至后來回到晉陽,以假面示人,只是因為……我已經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再繼續茍活下去……”
是啊,活著的人,總要向前看。但是那時的她還什么都不懂。
刑場救人失敗后,她靠著腳底的金子拖著肚子一個人為了躲避搜查一路西行來到長安,有幸得到一道觀中隱士名醫搭救,在大雪中產子。
看著漫天大雪,她想起了與高渙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為孩子取名高晶。
熒惑的結晶。
她看著襁褓中的亂了常倫的罪惡結晶,終是沒忍心下狠手。遙遠的回憶浮現在女人眼前,此時的孩子已經十六歲了。
女人緊緊的反握住男人的手,直直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
“我不想在繼續騙自己。那幾年,我確是真心待你。即使現在也……但是……”
但如果選擇了一條正確的路,那就不能繼續糊涂的活下去。
高湝皺著眉,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他明白,后面的話過于殘酷。他手心用力,示意女人可以不用再繼續折磨著自己。
愛與恨,已經折磨夠了這個女人的前半生。
愛而不得,和恨的不夠徹底一樣,只會繼續折磨著她。只要是有情之物,終是逃不過愛憎的輪回。他明白,她只要一個答案,一個解脫。
“我和你,今生或許是難以再做夫妻。不過倒是不妨可以做個朋友。娘子……覺得呢?”
或許,這是他最后一次叫她娘子。
桃枝笑了,眼底從來沒有這么清澈。她微微的點了點頭。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用決定踐行著他的話。
這個世界,不是非愛即殺。
即使是兩個人不能以夫妻的身份存活于天地之間,也還有很多種關系可以讓他們彼此守望到生命的終結。這對于早就受夠了命運的苦難的兩個人來說,已經是過于奢侈了。
“你的處境也實在艱難。晚上我進宮偷藥,宴上——我都看到了,我勸你還是帶著孝珩早點逃了吧。高緯……怕是不會活得太久了。”
眼前的女人竟然湊巧看到了他人生最為黑暗的一刻,一瞬間他只恨不能找到個地縫鉆進去。為了掩飾自己的難堪,男人將兩個酒盞重新倒上酒,自己卻早早地一飲而盡。
這酒,真是苦澀。
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是王爺,更不是什么將軍。他甚至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淪落到最愛的女人來保護自己,城破的那一刻男人也沒有覺得這么難受過。
這時,門外有奴仆敲門說高孝珩深夜登門拜訪。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高湝哈哈的笑了起來。
“我不方便見他。先走了。”女人一邊說一邊帶上頭紗。
男人回過頭,不舍的看著她。但他理解她的處境。
“你去吧,我……等著你。”
女人起身躍過那窗,融化進了瑩白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