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鳶并不是隨口一說，她和店里的小妖小怪們都覺得李寒光的來歷并不簡單。

這并不是因為寒光的那種疏離淡漠的態度，因為其實在這里經營的妖怪們多數都帶著這種類似的眼神，他們對鬼城中的一切都沒有興趣去深究，因為他們也都只是過客——他們終有一天也會完成他們要渡的目標，最后離開鬼城一定也會聞到岐花的香味。他們也和世間的萬物一樣，第一遍聞到岐花追憶從前，第二次便是徹頭徹尾地忘記。

但李寒光讓他們驚嘆的并不是這一點。

他們都覺得她很怪。

她就如合鳶第一次見到的那樣，無欲無求，沒有什么歡喜的神情，也沒有怒意和傷感。雖然偶爾會問問一個立朝的小丫頭的事情，但除此以外，在鬼城之中，從來沒見過她對別的什么東西上心，連方玉堂中所有的亡魂都會打聽的察官的蹤跡，她也不甚在乎，到現在都從來沒有遇見過察官。甚至前段時間察官終于偶然到方玉堂來取寄放在這里的陳釀，所有在灌酒、騙自己醉了的亡魂都突然好像清醒了，放下手中的酒樽和酒碗，圍上前去求他將自己帶走，察官在人群之中也看不清樣子，場面很是熱鬧，只有她一個人在嘈雜的方玉堂之中冷眼靜待，隨后自己一個人出了大門。

除去這些他們猜想的這些有些虛渺的東西，他們確實發現李寒光有一點最是特別：她是他們頭一回見到的一個失憶者——從凡界失憶到現在！

到底是什么樣的記憶，是連岐花都不能找回來的呢？那二十年里，她的記憶到底都有些什么？方玉堂的那些悠閑的老妖怪們都努力回想，他們有的曾經在仙界任職，后來因為偷吃仙草被逐下此地；有的修煉時走火入魔害死了一對可憐的夫妻被天帝罰下此地；還有曾經參與魔界圍攻天庭的密謀的蕭鷹老妖，他們眾說紛紜，只是在漸漸平復的爭辯聲和質疑聲中，人們都漸漸明白：這位李寒光確實是個異類。

一般的亡靈來到鬼城是可以隨意變幻自己的衣物飾品的，大部分鬼城中的亡魂都將自己打扮得十分體面，個個珠光寶氣，身上戴的、穿的都是他們在凡間所能見過的最珍稀最昂貴的東西。不過即便是如此，那路過的一個人身上穿的名牌大衣和水晶首飾或許只是另外一個路過的亡魂從前平日就習慣穿了的，所以，雖然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覺得最好的服飾，但是鬼城中的每個人仍然是形形色色，但基本都算得上華麗。

但是李寒光身上一直穿著的卻是那條棉質的長裙，雖然穿起來也并不難看，但是在這貂絨狐皮之中未免太素了些。合鳶他們本來以為是她喜歡這身衣服，所以一直不愿意換，但是仔細一看那條長裙，已經沾滿了黑泥，一點一點地爬上了她的小腿。

合鳶問過她，她說她在這里的感覺和在凡界沒有什么差別，除了身子感覺輕了些，其他的對事物的感覺好像還要更混沌些。

合鳶拉著她來到窗邊：“你沒有感覺腦海中又許多轟隆隆的雷聲嗎？混合著雨水一起的，一陣一陣的雷聲？”

寒光搖頭。

合鳶又遞給她一杯茶水：“這是冥界最能噬魂的金湯，飲之者能漸漸忘記前塵煩惱而放下一切甘心投胎。”

寒光搖頭。

合鳶又帶她來到浮島的邊際：“那你有沒有感覺到浮島之下有無數怨靈在呼喊苦叫？”

“你有沒有看見有人坐在浮島上，然后縱身一躍？”

“你有沒有看見云霧之中那邊偶爾有飛天而上的魂魄？”

“你有沒有聽見腦海中一直傳來的巨大的撞鐘聲？”

“有沒有聽見有人在浮島上大聲訓斥、鬼差吟唱鬼咒的嘈雜聲音？”

寒光不再做什么反應。

原來鬼城之中下的一直都是雷雨，那是天界為了防止魂魄從鬼界上竄而逃的雷陣雨墻；原來合鳶隔一段時間就會端過來的不是什么寡淡的毛尖，而是教她遺忘愁苦，好早日見到察官的金湯；浮島之下并不是云海霧騰的寧和之象，而是真正的煉獄，那里關押著千古以來一錯再錯、死性不改的惡人；她從走進鬼城以來看見的所有的一切原來都不是完整、真實的鬼城；而她也一直都不是個普通的凡人。

但她又是什么呢？

是如合鳶、蕭鷹老妖一樣從一只普通的三界生靈，經過千百年的修煉而成的妖？是如方玉堂中那些久久不愿離去的冤魂？是那從沒聽說過的魔和仙嗎？

她和合鳶他們一樣，沒有答案，也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探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方玉堂的妖說她可以去等察官來找她的那一天，雖然慢些，但這是最好的辦法。方玉堂的魂說她就在這里耗費無盡的時光吧，愁緒滿腸的人找到答案也一樣渾渾噩噩，還不如一直不去找自己的麻煩呢。

寒光向來不與他們長談，常常是聽他們說完上句，下句還沒開口她就又出去了。

眾人便也不知道她這是在等那位傳說中對凡人的錯誤毫分必究的察官呢？還是在如他們建議的那樣消耗時光呢？

不過她能待在方玉堂的時間也不多了。因為在這場持續了很久的討論之中，合鳶已經正在接待第九千九百九十個人了，寒光等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合鳶或許就已經走了，她從來不說自己曾經到底犯下什么錯，但是這鬼城之中需要引渡十萬八萬個亡者的店家多得是，區區一個只罰了一萬個的“小錯”的合鳶花妖人們都并不在意，但店里的人對這件事情都諱莫若深，從來不對外人透露。

寒光走出方玉堂的時候看見青蓿蹲在方玉堂的攬旗下，望著往方玉堂里面進去的人。

她的額頭上面印著一朵像花瓣卻又沒有蕊的綠色圖案，穿著一身綠紗，周身縈繞著一種清新輕盈的味道。

這個有些熟悉的場景讓寒光多看了她一眼，她每次從方玉堂出去都能看見她在這里蹲著或是站著，不過她也和原本一樣，并沒有理睬寒光的目光，仍然專心的念著同一個數字：九千九百九十一、九千九百九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