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床邊,把腳邊的二憨抱放在自己的腿上,不急不緩地撫摸它那綢緞般絲滑柔軟的毛發,就這樣在房間中靜靜等待。
約莫半個時辰后,房門忽然被人叩響兩聲,房間外傳來一聲呼喚。
“華少俠,壽宴馬上就要開始了,掌門特命我前來邀請。”
張若凡搖搖頭,驅散了心中雜念,將二憨放在自己的肩頭,起身推開了房門。
“華少俠。”門外這人一身端正的灰色長袍,頭戴綸巾,背負長劍,顯然是青城派執事弟子,見張若凡出現,連忙上前拱手,“宴會將啟,不知少俠是否整備完畢,若仍需一段時間,在下自會在外等候。”
張若凡作揖回禮,溫聲道:“不必了,直接走就可以。”
“若如此,請隨我來。”這弟子立刻挪開身形,單手向著長廊的方向遙遙一引,擺了一個“請”的手勢。
“有勞了。”張若凡點頭示意,當即邁開步伐,與此人一同向外走去。
“少俠不必客氣。”
此間客樓頗為熱鬧,幾乎每間房門都大敞四開,住客們相互走動,不斷有青城派弟子來回跑堂,或接引,或指路,長廊里氛圍熱烈,倒像是城里的酒樓。
住客們多以中年道者居多,他們大多身著名貴華衣,言談舉止間頗具風度,來來往往互道家常,三五成群作揖唱喏,顯然彼此都是相識之人。
張若凡看在眼中,不由得問道:“這些人,都是來參加青城派的壽宴的?”
“這是自然。”這弟子微微一笑,禮貌地回應著,“他們是掌門早年間結交的好友,有宗門掌教、商賈巨富,亦有吏部官宦、名城大戶……總之各界精英都有,大部分都是南部十三城有頭有臉的人物,華少俠來自內陸,不識得這些大佬也屬正常。”
張若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目光伴隨著神念掃視一圈,笑道:“令掌門當真交友深廣,青城派能如此興旺,也不無道理。”
“華少俠言重了。”這弟子略微躬身,謙虛道:“本派雖名聲在外,也不過是道承宗門相互抬愛罷了,根本算不得什么的。”
“嗯?”張若凡挑了挑眉毛。
他從這話里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心念電轉,這才稍微正式地打量著眼前之人。
這人初看時普普通通,讓人毫無印象可言,屬于大街上看一眼就能直接略過的存在,但以神念細觀才能發現其非凡之處。
雖為面相普通,但目光明亮,眉宇間傲氣自存;雖謙卑恭順,但談吐舉止頗有禮數,不失儒雅;雖為下屬弟子,但靈力暗藏,氣息內斂,修為竟已至合一!
“沒想到我竟然看走了眼。”張若凡搖頭笑了笑,目光直視這人的雙眼,輕聲開口:“我觀道友目蘊神光,身輕氣正,想來修道境界定然小有所成,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我?”這人明顯怔了一下,隨后立即恢復自然,嘴角露出少許笑意:“尊姓大名不敢當,不過少俠既然問起……我叫韓利,雖修為已至悟道,但功法神通稀松平常,不過小卒爾爾。”
“韓兄弟這話可就謙虛了。”張若凡背負小手,似笑非笑道:“依我看,你不只修為高深,在這青城派的地位也不僅僅是區區一個執事弟子那么簡單吧?”
“哦?”韓利也不否認,反而問道:“華少俠是如何發現的?”
“方才談及青城派,我說了少許夸贊之語,如果你是普通弟子,門派的榮譽感一定會讓你露出少許傲然之色。”張若凡緩緩道,“但你的表現,有點謙卑過頭了,唯有真正身居高層,知根知底的自家人才能有此種自謙的代入感。
就比如,如果你夸巨劍門好,我站在內門弟子的角度,自然不能多說什么,但我若是宗門內閣的長老,定然敢站在這里鎮定自若地道一句‘過獎’。”
“沒想到華少俠不僅實力強絕,更是心細如發,僅是通過韓某語言間的小破綻就能察覺到這么多,當真不愧為上宗弟子。”韓利舒聲一笑,大大方方承認道:“的確,我并非普通的執事弟子,姑且算是掌門的記名弟子,在這青城派中,也算有一些職權。”
他瞇了瞇眼,語氣不溫不火,“三前天被華少俠打暈的佑遷公子,正是在下的師兄。”
“哦?”張若凡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眼角眉梢間跳蕩著少許感興趣之色,“那甄佑遷不過修神境而已,為何你是師弟?畢竟,你現在可是合一境……后期呢。”
韓利忽然頓住身形,眉頭微微一皺,臉上一絲陰霾一閃而過,但轉瞬間便恢復原樣。
“沒想到我這點偽裝氣息的小伎倆都能被看破,華少俠……當真不凡啊。”
張若凡神色一凜,雖然方才韓利掩飾地極好,但他還是捕捉那一瞬而過的……殺意。
“韓兄,不用太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我二人不過萍水相逢,我也只是對你這個人稍微感興趣而已。”張若凡收起了笑容,略微正色,“若你不喜,我自會乖乖閉嘴。”
韓利干笑一聲,解釋道,“我屬于帶藝投師,機緣巧合之下才進入的青城派,佑遷公子出身高貴,又是掌門的親侄兒,我稱一聲‘師兄’也不無道理。而且……”他陰惻惻地道了句,“韓某人生性孤僻,不太喜歡別人對我感興趣,華少俠還是……莫要讓我難堪為好。”
人在仙途,身不由己,每個人都有獨屬于自己活法。張若凡屬于比較幸運的那一種,能憑借機緣直接拜入大宗,但天地間仍存在一小部分人,他們大多出身低微,默默無名,沒資質、沒跟腳、沒傳承,一切修煉資源都需要自己去掙,去奪,他們……就是散修。
仙路迢迢,大道昭昭,修仙之路何其兇險,爭奪資源更要靠命去拼,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沒有宗門的保護色,散修就如同一匹匹荒原上的孤狼,茹毛飲血,罕有生者。
但是,能在散修中活下來的,卻個個都是狠角色。
就比如眼前的韓利。
這人看似溫良無害卻極為危險,他明明已經快要觸碰到金丹的門檻,卻硬生生把修為偽裝成合一境初期,從這一點便能看出此人心機深沉,定然有所圖謀。
但究竟圖謀什么,卻跟他張若凡半分錢關系都沒有。
此刻,張若凡連忙擺了擺手,“韓兄,放松點,我點破你的修為絕對是無心之舉,還請不要在意,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不會干擾你的任何事。”
韓利狹長的雙目微微瞇起,表情已經恢復了之前的從容,“華少俠,我只是青城派掌門的記名弟子,要做的事,也不過是完成掌門交代的任務,接引你們這些大宗弟子入席落座,僅此而已。”
張若凡愣了一下,隨后微笑著應道:“對,就是這樣。”
他暗自搖頭,心里有些后悔,方才自己太過輕佻了,對底細未知的人態度輕慢,這可是大忌,說不準就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他心中暗生警戒,保證不再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張若凡默默地跟在韓利身后,儀態端正,一語不發。
怕?
自然談不上怕,他只不過是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再從這個基礎上多了一丟丟的從心而已。
剛才這人表現出的殺意,竟給他一種心驚肉跳之感,自從他開始修仙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
這種感覺跟范啟生那來自金丹境的磅礴威壓不同,而是一股源于本能的兇煞,如毒蛇一般森冷致命,讓人從骨子里泛起寒意。
‘呔,這家伙貌似是個狠角色,不能惹啊……’
二人不疾不徐地走著,很快便行至客樓中央的樓梯口,那里,幾道張若凡熟悉的人影正靜靜而立。
“顏姑娘,陸兄!”張若凡上前一步打了個招呼。
柳如煙眨了眨眼睛,貝齒輕啟,配合著回應了句:“華公子。”
張若凡走到二人面前,目光轉向后面的鷹陸和蘇曉云等人,略微點頭示意。
此前幾人根本不知道青城派的深淺,貿然闖入,無異于將自己置身于龍潭虎穴,因此三人約定,為了穩妥起見,都不能用自己的真名。
蘇曉云等人的身邊,各自有一位灰袍弟子候在一旁,神色恭敬,似乎也是負責接引之人,修為都在普通的煉氣境水準。張若凡不露聲色地瞟了一眼身后的韓利,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
同樣都是執事弟子,怎么他這個就這么特殊?
不知道這是青城派的區別對待,還是某“執事弟子”的別有用心,張若凡震了震精神,心中升起了一絲戒備。
“咦?這只小獸哪來的?”
柳如煙美眸一亮,顯然注意到了張若凡肩頭的二憨。
“這么快就忘了?就是我們是之前遇到的那只啊。”張若凡把二憨抱到她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淮銀那家伙送我的。”
“啊!原來是它呀。”柳如煙想要伸手接過,但二憨卻往后縮了縮身子,明顯對除張若凡之外的人仍然心存警惕。
柳如煙也不惱,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按揉二憨的鼻子,搞得小家伙一陣瞇眼。
“還挺可愛的,就是有些怕人,我剛開始都沒認出來。”柳如煙笑道。
“我之前看它太臟了,就給它洗了個澡,隨便起了個名字。”張若凡清了清嗓子,“嗯……叫,二憨。”
柳如煙微微愣住,鷹陸禁不住咳嗽了一聲,蘇曉云和裴姓弟子連忙把頭轉向別處,這一幕……搞得張若凡有些愕然。
“怎么了?這么名字不好嗎?”
“咳咳,沒有沒有,言簡意賅,好名字。”鷹陸連忙開口,伸出大拇指夸張地比了個手勢。
蘇曉云低聲道:“在我的家鄉,老一輩的人都認為,賤名好養活。”
隨即,張若凡將問詢的目光轉向柳如煙,后者乖巧稱是,小雞啄米式點頭。
“原來是這樣啊。”張若凡松了一口氣,表情有些恍然,“我還以為自己的起名能力不行呢。”
……
幾人交談一陣后,韓利走上前來,略微向前躬了躬身子,低聲道:“幾位,主殿大廳的典禮馬上就需要開始了,你看咱們是不是……”
幾人紛紛點頭,張若凡也把二憨重新放回肩上,道:“好,勞煩韓兄代為指路。”
見幾人同意,韓利對著柳如煙和鷹陸身邊的兩名執事弟子揮了揮手,淡淡吩咐了一句:“三號客樓還需要人手,你們去那邊吧,這幾位客人交給我。”
幾位弟子恭敬地應了一聲,轉身退了下去。
“勞駕,幾位隨我來。”
韓利當先邁出幾步,張若凡等人互相看了看,緩緩跟在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