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細風吹過,風卷了幾片櫻花花瓣到前廳,花瓣恰恰落在小北和曾念旁邊。小北怔怔得看著花瓣,好一會兒,緩緩說道:“那憶安,你有沒有告訴過她實情?”
雖然二人說著話時,但小北沒有看著曾念,只是淡淡的盯著那幾片花瓣。曾念的神情,總是像戴著面具,小北每次看到都覺得像是看到一條冰冷的大蛇。
“可是,我說有或者沒有,你真的會相信嗎?不如你自己去問安妹好了?!痹畹?,聲音依舊同以往一樣,沒有感情,沒有起伏。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何許人,小北甚至會懷疑他是一個慣做刀尖舔血的殺手。不,殺手,或許都不如他能將感情藏得這么好。
“難道你連說都不敢說了?”小北扭頭看了一下曾念道。
“難道你不信安妹?”只見曾念嘴角微微上挑,戲謔道。
小北心里暗暗罵了一句,曾念這個人,不知道為什么,讓小北覺得越發討厭。而這份討厭總像個鬼影子,每次在涉及曾憶安的時候就會悄悄冒出來。雖然小北知道,曾憶安是曾憶安,曾念是曾念,就算有點血緣關系,但自小就生長在不同的環境里,他們自不是一類人。
可,沒有辦法,鬼影就是這么難除。
曾念見小北不再說話,便道:“安妹是一個女子,即便她知道或者不知道,我也希望她的余生能平順安好,你自己也從安妹那里聽到過她的身世吧,她其實很可憐,這些事,她原本不該卷入的?!?
“憶安,我自然要帶走,我答應過你娶她也絕不會食言?!毙”崩淅浠卮?。其實如果沒有曾念的托付在前,小北也打算等回家稟告老頭子后,到曾憶安家去找她繼父提親。曾憶安本就是私生女,曾家宗譜里就沒有她這個人,找人去她家提親,三媒六聘娶回來,天經地義,而且也沒有一點見不得人的地方。只是曾念橫插一杠,讓小北對此還是有些別扭——雖然結果沒有差別。
“丁公子?!痹鴳洶膊恢裁磿r候出現在門口,輕聲喚了一句。
只見曾憶安款款走上前,臉色很蒼白,身上穿了一襲淡青色的長袍,頭發依然同往常一樣打著很多小辮子然后聚在頭頂。因為作男裝扮,并未施絲毫脂粉。
“我是來向二位道別的,丁公子,其實曾念是我堂兄,事前諸多隱瞞,實在對不住你。”曾憶安的聲音盡管還是軟軟糯糯的,但聽上去甚是凄涼。小北看著曾憶安的裝扮,知道他說完這些話怕就要離開了,如果就由著她離開,恐怕這輩子也不用想著還能見到她了。盡管這些天,她一直在自己身邊,雖說擔著監視之名,但實際不過就是曾念的一步棋。
想到曾念,小北氣不打一出來。扭頭對曾念道:“憶安要走了,你這個當堂哥的沒有話說?”
曾念微微一笑,一點不失往日的鎮靜,慢條斯理的說道:“安妹,你何必要走。為兄剛剛為你跟丁公子提了親,丁公子不日便要去下聘了。”
“算了吧,堂兄。丁公子不恨我,我便心滿意足了。事先,你我兄妹二人誆騙了他,何苦要再難為丁公子。”曾憶安看著曾念,話音中聽不到感情,但神色間明顯透著埋怨。
曾念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小北搶先道:“曾小姐,請留步,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同你說”,說著站起身來,走到曾憶安面前,“如果你聽過后,還是要走,我絕對不攔著你,我也絕對不會怨你。你,同我出去站一站好么?”
曾憶安看著面前的少年,點了點頭。
櫻花樹下,小北輕聲說:“其實,那天同你下棋,我后面并沒有暈那么久,你和曾念的關系還有你們的談話,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這些事,我也瞞著你,咱們就當扯個直,以后誰也不要怨誰好么?”
曾憶安搖了搖頭,道:“丁公子,是我們瞞你在先,我又怎么會怪你。但我必須走,你不知道,我堂兄他……”
“曾念怎么了?”小北奇道。
“沒什么沒什么,他讓我跟在你邊上,其實是怕你是當今圣上派來的,他要我跟著,其實就是并沒有完全相信你?!痹鴳洶厕D了話題,其實,曾憶安何嘗不知曾念的所圖?
曾憶安其實并不像表現出的不諳世事,她自小生活的環境極為特殊。起先是沒有人敢管她,而她母親的話,她向來是高興就聽不高興就不聽,記憶中她“爹”對待她并不像對待她另兩個小妾所生的妹妹,對她和她的母親總是客氣、梳理,甚至有些尊重。
而后不知為什么,她“爹”對她母親漸漸不是那么客氣了,不過在曾憶安來看,倒不是壞事,去掉那層客氣,她們更像是普通人家的父母。只是,她在家中自始至終都像是一個外人,除了她母親,其他人對她都是客客氣氣。因為如此,自小她最大的本事便是揣測人心,甚至曾憶安在她母親向她說明一切之前,她已經察覺到她的父親應該不是她親生的父親。
至于跑去斯里城,曾憶安只是想找找關于自己親爹的事,查到的越多,便能想象出如果自小親爹陪在身旁大約是個什么情景。對于曾憶安,僅此而已。
而曾念,自從在祠堂見到曾念,曾憶安就知道自己這個堂兄的所圖必定不一般。按理說,將曾家和斯里城余下的事物分一分,也足夠跟著他堂兄去別的城鎮或鄉下過活,可曾念并沒有這么做,那些人依然生活在斯里城,甚至他們的后代也沒有出去。
那座林子深處,據曾憶安的大伯——曾念的父親說是個鐵礦。曾憶安記得這句話是她剛來斯里城不久,她大伯帶著他們兄妹二人進林子中無意提到的,后來曾憶安就發現曾念在看一些關于兵器鍛造的書。而她伯父自從那次進林子,便生了病,很久沒有露面。
因此,曾憶安知道,她這個堂兄其實是想等機會,一個絕好的機會——以天子不仁之名起事,取而代之。只不過,在曾憶安看來,不過是妄想,最多也只是將斯里城變成國中國,但也必須得有掣肘之物,否則憑著這幾個人,即便再占地勢優勢,天子大軍一到,該平照平。
“丁小姐,我就問你一句,如果沒有你堂哥這些事,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小北輕聲的話語,讓曾憶安回了神兒。
曾憶安看著自己面前這個眼神清澈的少年,想點頭卻又不敢。
“我知道你是怕如果和我成親,曾念以后會通過你來影響我。”小北道,“可我不在乎,一點兒都不,再說,你看我是能隨便被影響的嗎?你如果相信我,就點點頭?!?
微風吹過,成片的櫻花花瓣緩緩下落,站在櫻花雨下一對少年男女依偎在一起……
這對少年不知道遠處還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們。
“安妹,我只能如此了。”曾念暗自笑了一下,很是苦澀。
曾念伸開手,接住一片飄過來的花瓣,小心看了看,放在自己的荷包里。
“其實你后世安穩就好,哪怕你要怨也好、恨也好、當沒有我這個人也好。”曾念看著那個淡青色的身影,轉過身,若無其事得坐在之前的地方。
林子深處,小北和曾憶安牽著馬走著,曾憶安依然扮著男裝,只不過換了身月白色的長袍,小北一生玄黑色,遠遠看過去,便是一對美少年。其實按照禮數,應該先各自回家,等小北稟報老頭子,再去曾家提親才是。不過,曾憶安聽小北說老頭子生病,便說不要拘那俗理了,二人先去小北家看望老頭子,只是姑娘家裝扮太過于惹眼,便做男裝打扮。
小北見曾憶安如此,自然高興。只是閑暇會時不時想到曾念。
按照曾憶安的說法,她這個堂哥其實本來是一副熱心直腸。之前她不知天高地厚跑來斯里城,若不是曾念,恐怕她早就被丟到江里喂王八了。而且因為自己其實身份也尷尬,雖說是姓曾,但根本就不在宗譜里。她這個姓,隨她名義的父親——當年那個小廝,而那個小廝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因為進了曾府才姓了曾。
而且曾憶安的母親身份也尷尬,明面上是送給那小廝的,雖說實際上是曾仕梵的外宅,可這件事,除了曾憶安,還有當時一起看過信的曾念和曾念的父親,沒有人知道,而且也不能說。
因為當年曾仕梵和安素素那事鬧得太大,而斯里城的遺民要么是整件事情的見證人,要么也聽過這個事,加上曾家父子因為要維持所謂的家族門面又不肯坦言,所以,曾憶安其實在斯里城是有些被看不起的。
幸虧曾念說既然都是曾府出來的,況且那名小廝也是曾念父親年少時的玩伴,便說曾憶安是自己堂妹,這樣一來才堵了旁人的口舌。
曾念這個人是真的分裂。小北帶著曾憶安同曾念告別時,向來沒什么情緒起伏,當然就算是有什么起伏也輕易不顯在臉上的曾念,居然結結巴巴說了句:“祝你們一路順風?!蹦茏屧罱Y巴,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對曾憶安是真有情。而且這個情,據小北觀察,絕對是裝不出來的。
一個人的言語可以穿上虛偽的長袍,一個人的表情可以戴上面具,但一個人的眼神做不了假。
那時,小北從曾念的眼睛里分明讀到是不舍和痛苦。
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曾念是個梟雄,梟雄不但能過美人關,還能若無其事的把美人送給別人。小北承認,這點上自己不如曾念。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也不是梟雄,只不過是個普通人。
“安妹,關于曾念,嗯,你覺得他如何?”自打小北同曾憶安表白后,便不等曾憶安同意就改了稱呼。
“念哥哥啊,其實,自從我在斯里城和他相認后,他雖說很照顧我,但我們卻很少像普通兄妹那般相處過?!痹鴳洶惨贿呑?,一邊拿著手里的紙條朝著身前探出的草木抽抽打打。
“我來斯里城不久,大伯便生病了,所以念哥哥一直很忙,在城里除了大伯和念哥哥,還有當年在斯里城沒喲離開的人。這些人加上他們的后代差不多有五百多人?!痹鴳洶惨贿呎f一邊看著小北道:“你問我這個做什么?”
“吃醋唄,你沒看到你的念哥哥看你的神情,多可憐多不舍?”小北戲謔得看著曾憶安,故意逗她。
曾憶安白了小北一眼,一副你少來逗我的表情。小北見曾憶安不接話,只得訕訕道:“可是郎有情,妾無意,偏生俏安妹喜歡我這個浪蕩子?!痹捯魟偮洌鴳洶彩种械臉渲Ρ愠”迸讼聛?,小北早就防著這點,還沒等樹枝沾到身上便朝邊上一蹦,曾憶安的樹枝便落了個空。
曾憶安又羞又鬧,如何肯罷休,手臂一揚,眼看樹枝又要抽下來。小北一看,不得了,這妞子真的急了,便呼得閃到曾憶安背后,先奪了樹枝,然后又一閃,站在曾憶安面前,握住曾憶安的雙手,柔聲道:“安妹莫氣,是我不好,不該同你說笑?!闭f罷,握住曾憶安的手做勢要打自己巴掌。
曾憶安忙抽回手向后躲,紅著臉說道:“誰不許你說笑了,你說笑歸說笑,扯上旁人干嘛?”
小北心中一喜,“旁人”這兩個字讓他開心不已。曾念對她來說是血親,但不過是個旁人,看來自己對她確然不同。
想到這里,小北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小心眼。
當時和曾憶安相互表白后,小北便問曾憶安愿不愿現在就同他離開斯里城,曾憶安自然沒有異議,然后二人便一同去前廳向曾念辭行。
曾念挽留了一番,見小北說繼父病重,想早日歸家,便也不好再勸阻。曾丁二人所帶不多,在去前廳前便各自回屋拿好,見曾念不在挽留,便告別上路。其實,如此匆匆離開,小北自有自己的盤算,就是不想曾念私下里同曾憶安說些什么,曾憶安雖然不傻,但自小養的驕縱,也不像男子一般了解世事。曾念這個人,起先小北還覺得他是個妙人,可現在覺得這個人還是離遠些的好,至于曾憶安,真的不是很想讓她再和曾念有什么瓜葛。
曾念這個人,小北總覺得他溫文爾雅的君子之風下面藏著殺伐之氣,這個人讓他心慌。曾念自認為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如果將自己和曾念的身份換上一換,自認為自己做不到如曾念一般,最多只是會將能變賣的東西邊賣掉,讓那些當初沒走成的而現在沒有容身之處的人自己去想辦法。當然,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恐怕最多只能在人少貧瘠的地方弄幾畝薄田弄一個可以公之于眾的身份,從而勉強過活罷了。而曾念,卻管著這一大票人,帶著這些人躲著前來的探子耕讀過活。
雖然對于那些沒走成的人來說,不能說哪種更好,只是至少那些人看上去沒有想要離開的。
想到這里,小北柔聲問曾憶安是不是餓了,要不要歇一歇。
林子里面樹木長得太密,根本看不大太陽,也就辨不出時辰,曾丁二人從斯里城出來到進林子便沒歇著,二人一路走一路聊些往日趣事,倒也沒注意時辰。只是假如一不留神,到了傍晚還沒找到地方歇息,便有點麻煩。
曾憶安說餓到不餓,只是走了半天又講了半天話,有些口渴。小北提議說,找個地方今日便歇下,因為拿捏不準時辰,怕再晚了不好找,然后把身邊的羊皮口袋遞給曾憶安,口袋里有滿滿的清水,曾憶安喝了幾口,便把羊皮袋子遞還給小北,二人找地休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