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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常侍亂政

《三國演義》的故事從漢末黃巾造反說起,劉關張桃園結義乃以民間豪強勢力抵抗另一種來自民間的破壞力,歷史的是非成敗于此衍生諸多不同說法。當日不第秀才張角率眾舉事,號曰“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風云激蕩之際各色人等相繼亮相。其實,最初登場的不是英雄敘事的主角和配角,只是第三等或第四等以下副末角色。書中開篇就說宮里的宦官如何深得桓、靈二帝寵信——說到竇武、陳蕃誅閹不成,反為所害;說到蔡邕上疏痛斥婦寺干政,竟被曹節構陷。東漢自桓帝延熹八年(一六五)始有黨錮之獄,至此宦官把持朝政近二十年之久,宮廷內逐漸形成一個有“十常侍”之稱的強力集團。有道是:“張讓、趙忠、封谞、段珪、曹節、侯覽、蹇碩、程曠、夏惲、郭勝十人,朋比為奸,號為‘十常侍’;帝信張讓,呼為‘阿父’。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亂,盜賊蜂起。”這寥寥數語交代了漢末亂世的政治氛圍。

不過,十常侍在文學敘事中只是一閃而過的歷史魅影,幾乎像是某種道具而算不得人物。宦閹之亂作為一個過場,《三國演義》將其戲份壓縮到最低限度,就像多米諾牌局中的第一張骨牌,僅僅用作推動后邊情節的發力點。即由十常侍亂政引出何進輔政,而何進之顢頇造成董卓篡國,董卓之驕奢又惹來十八鎮諸侯起兵討伐;宦官和外戚勢力相繼灰飛煙滅,此后便是各路士族豪強不斷爭斗與兼并,終而一步步導出曹、孫、劉分鼎天下……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由此環環相生,層層遞進,正如毛宗崗所謂“董卓不亂,諸鎮不起,諸鎮不起,三國不分”(第五回《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總評)。可是,第一張骨牌是怎樣推出去的呢?回首當年漢家宮闕的喋血之夕,不由讓人驚嘆,那一幕在文學的復述中竟被戲謔化輕薄化了。

《三國演義》的敘述時間始于東漢中平元年(一八四),也就是“歲在甲子”那一年,幼沖即位的漢靈帝劉宏已進入其御宇海內的第十七個年頭,而真正富于戲劇性的突發事件尚在五年之后。圍剿黃巾的戰事波瀾不興,張角及其余黨很快就被滅了,當士族精英鏟平底層造反者之后,上層的兩撥勢力——宦官與外戚——開始掐上了。中平六年四月,靈帝病危之際,用宦官蹇碩計謀召大將軍何進入宮,名曰商議后事,實欲借機除之。靈帝不愿讓何皇后所生皇子辯入繼大統,想傳位于王美人所生皇子協,這節骨眼上何后異母兄何進無疑是一大障礙。且說何進剛到宮門,便有司馬潘隱通報宮里的密謀,他急忙回去召集自己人商議對策。這邊躊躇未決,那廂皇上已崩,蹇碩與十常侍諸閹決定秘不發喪,欲將何進誘入宮里干掉,把皇子協扶上大位。消息竟又走漏,何進速引司隸校尉袁紹和一班大臣,率五千御林軍浩浩蕩蕩開入宮內。在靈帝柩前,百官呼拜聲中,闖入者扶立皇子辯即皇帝位。何進轉眼成了何國舅,兵不血刃先破一局。蹇碩見大勢已去,慌忙逃入御花園,被中常侍郭勝所殺……這是《三國演義》第二回(《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豎》)所述情節,然而史書的記述卻與此大相徑庭。

關于靈帝死后數月間的宮廷爭斗,范曄《后漢書》有許多小說家未予采用的內容,主要見諸靈帝、董皇后、何皇后、何進、董卓、袁紹及宦者諸紀傳。有意思的是,那些出于史官手筆的敘述竟每每見性見情,許多環節上也更富文學況味。所以,不妨將《三國演義》與《后漢書》相關紀傳對照閱讀,一者是小說家講史,一者可視作史家之小說家言(按,正是這種由《史記》開創的以人物為敘述主體的史著模式,奠立了中國文學的敘事傳統)。可見彼此不同的著眼點導出歷史敘述的話語歧途。

從靈帝死到皇子辯即位,《后漢書·何進傳》是這樣描述的:“六年,帝疾篤,屬協于蹇碩。碩既受遺詔且素輕忌于進兄弟,及帝崩,碩時在內,欲先誅進而立協。及進從外入,碩司馬潘隱與進早舊,迎而目之。進驚,馳從儳道歸營,引兵入屯百郡邸,因稱疾不入。碩謀不行,皇子辯乃即位,何太后臨朝,進與太傅袁隗輔政,錄尚書事。”可予注意者,這里并沒有何進引兵闖宮的場面(按,小說里也未見其場面,只是三言兩語的概述)。皇子辯得以順利即位,是因為何進屯兵在外而“稱疾不入”,這對蹇碩來說正是懸于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所以“碩謀不行”。然而,不僅大節目有出入,若干細節上與小說文本亦有差異。如,蹇碩誘騙何進入宮只有一次,是在靈帝死后而不是之前,此與《三國演義》不同。又,潘隱在宮門外“迎而目之”,是用眼色示警,這要比小說中以言語通風報信來得生動有趣。還有,小說中寫蹇碩事敗后被郭勝所殺,似與何進闖宮發生在同一日,而《后漢書》說到這一節敘述時間上明顯有間隔,而事情也不是這么簡單。

蹇碩是被同僚出賣的,《何進傳》這段敘事夾雜著人情世故與當事者心理壓力的糾葛。何進掌握局面后,蹇碩“疑不自安”,便給中常侍趙忠等寫信,密謀于宮內捕誅何進。可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十常侍中的郭勝見信起了異心。郭勝與何進是同鄉,向為何太后所寵信,他暗與趙忠等打起自己的小算盤,非但不卷入蹇碩的陰謀活動,反倒把信交給了何進。蹇碩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賣了,讓何進逮住把他滅了。事情是敗露在郭勝手里,但到《三國演義》中就跳過中間環節直接成了郭勝殺蹇碩。

無論史家還是小說家筆下,起初宦官一方似乎只是蹇碩一人在與何進對抗,宦者并沒有休戚與共的抱團意識。其實,蹇碩不能算是十常侍中的一員,他的職位是小黃門而不是中常侍。不過,其地位很特殊,靈帝托付遺命的是他,因為他手里握有兵權。中平五年,靈帝為分何進兵權,置西園八校尉,由蹇碩統領禁中防衛。《何進傳》曰:“以小黃門蹇碩為上軍校尉……帝以蹇碩壯健而有武略,特親任之,以為元帥,督司隸校尉以下,雖大將軍亦領屬焉。”這西園八校尉中還有袁紹、曹操等人,均位列其后,甚至連何進也在他統轄之下。作為宮禁和京師衛戍部隊的最高指揮官,他以為槍桿子就能指揮一切。

“十常侍”之名,蓋出《后漢書·宦者列傳》所引郎中張鈞的奏書。中平元年四月,張鈞上書曰:“竊唯張角所以能興兵作亂,萬人所以樂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親、賓客典據州郡,辜榷財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無所告訴,故謀議不軌,聚為盜賊。宜斬十常侍,懸頭南郊,以謝百姓。”

《宦者列傳》開列了一份靈帝時的中常侍名單,如謂:“是時(張)讓、(趙)忠及夏惲、郭勝、孫璋、畢嵐、栗嵩、段珪、高望、張恭、韓悝、宋典十二人,皆為中常侍,封侯貴寵,父兄子弟布列州郡,所在貪殘,為人蠹害。”看來“十常侍”是一個概乎言之的說法,這十二人中,只有張讓、趙忠、夏惲、郭勝、段珪五人在《三國演義》之十常侍名單上,二者對照大有出入。

蹇碩是小黃門,不應在十常侍之列,已如前述。漢代宦閹之官名目繁多,且分屬不同部門,后人混淆也很常見。中常侍與小黃門皆屬少府,雖說都在宮內“掌侍左右”,但職階相差很大。《續漢書·百官志三》:“中常侍,千石。本注曰:宦者,無員。后增秩比二千石。掌侍左右,從入內宮,贊導內眾事,顧問應對給事。”又:“小黃門,六百石。本注曰:宦者,無員。掌侍左右,受尚書事。上在內宮,關通中外,及中宮已下眾事。諸公主及王太妃等有疾苦,則使問之。”不過,小黃門不只是宮里跑腿的角色,其近侍帷幄,既“受尚書事”,亦往往是中朝大佬。按,錢穆《國史大綱》第三編云:(東漢)內朝尚書位微而權重,外廷三公并峙,僅有虛位,無實權。

《三國演義》開具的十常侍名單中,《宦者列傳》僅侯覽、曹節、張讓、趙忠四人有傳,其中提到名字的還有段珪、夏惲、郭勝、封谞四人。不過,侯覽早于熹平元年(一七二)被人舉奏“專權驕奢”而自殺,曹節則卒于光和四年,封谞因暗通黃巾于中平元年坐誅,可見侯、曹、封三人絕無機會摻和靈帝死后的宮闈事變。其余數人,顯然張讓、趙忠是核心人物,過去靈帝最信任他們,常云:“張常侍是我公,趙常侍是我母。”(《宦者列傳》)

蹇碩死后局勢并未穩定,因為十常侍毫發未損。袁紹反復勸說何進,宜乘勢盡誅宦官。何進也想動手,但是何太后不許。因為太后的母親舞陽君及太后另一個兄弟何苗收受宦官們的賄賂,都在太后面前替宦官求情。這些要節,《三國演義》大體采用《后漢書》的記載,只是扼述其要,未盡其詳。其間還有一個外戚殺外戚的插曲,就是何氏兄妹與董氏姑侄之訌。《后漢書·皇后紀》稱:眼見皇子辯即位,何氏臨朝,靈帝的母親董太后也亟欲參預政事,卻總被何太后阻攔。這董老太自恃親侄董重是驃騎將軍(按,《百官志一》:“將軍……比公者四:第一大將軍,次驃騎將軍,次車騎將軍,次衛將軍。”)腰板也很硬,忿然大發詈辭——而今你如此囂張,不過就是依仗你兄弟嘛!要讓董重割了何進的腦袋來見她。未料何太后這頭先下手為強,一邊逼董氏遷宮還鄉,一邊讓何進帶兵包圍董府。結果董重自刎(按,《靈帝紀》所述與《皇后紀》有異,謂“五月辛巳,票[驃]騎將軍董重下獄死”),董氏在驚恐之中暴病而亡。此事《三國演義》所述亦同,只是添加了宴會上兩宮爭吵的一出鬧劇,還有張讓給董太后出謀劃策一節。毛宗崗夾評中批曰:“一班女子小人。”

何太后之所以不欲與宦官撕破臉皮,不光是家人貪賄說情的關系,有一個重要緣由《三國演義》沒有提到,《何進傳》引錄張讓的一番話里透出若干內情,其詰問何進曰:“先帝嘗與太后不快,幾至成敗,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財千萬為禮,和悅上意,但欲托卿門戶耳。今欲滅我曹種族,不亦太甚乎?”所謂“先帝嘗與太后不快”,是指光和四年(一八一)宮里的一樁公案。當年何太后剛混上皇后時跟王美人爭寵,王氏生下皇子協即被她鴆殺,可下手忒狠幾乎弄得自己翻船,事見《后漢書·皇后紀》。《皇后紀》略云:“帝大怒,欲廢后,諸宦官固請得止。”倘非張讓諸輩出手援救,當年她早就被廢了。其實,何氏家族的發跡整個離不開宦官集團的強力支撐,不但太后自己心知肚明,何苗勸說何進放過宦者時也提到這一茬,有謂:“始共從南陽來,俱以貧賤,依省內以致貴富。”(《何進傳》)甚至可以說,直到靈帝死后,十常侍還是站在何氏一邊,他們沒有卷入蹇碩的陰謀活動就是明證。

所以,何太后面對董氏姑侄可以毫不手軟,對十常侍卻是一味姑息養奸。盡管出了蹇碩的事兒,她仍然讓宦官把持宮禁,堅稱:“中官統領禁省,漢家故事,不可廢也。”(同上)事情壞就壞在她這一手硬一手軟,以致后來情勢發展就遠遠逾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圍了。

《三國演義》說何進“本是沒決斷之人”,其實這輔政的國舅自有苦衷,他沒法說服太后跟十常侍作切割——何太后立場模糊似乎又印證了“婦人誤事”(毛宗崗夾評)的老例。他又想到宮內的警衛還攥在宦官手里,實在不放心。左右為難之際,袁紹出了個餿主意,發檄召各鎮兵馬圍聚京師,試圖造成壓力態勢,即所謂“以脅太后”。何進以為此計大妙,便采納了。可是,主簿陳琳馬上跳出來反對,《何進傳》稱,陳某以為“此猶鼓洪爐燎毛發耳”,又謂:“大兵聚會,強者為雄,所謂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只為亂階。”關于此節,《三國演義》里邊還另有一個反對者,那就是曹操。“但付一獄吏足矣,何必紛紛召外兵乎?”曹操這話很精辟。此語未見《后漢書》,出自王沈《魏書》:“太祖聞而笑之曰:‘既治其罪,當誅元惡,一獄吏足亦,何必紛紛召外將乎?’”(《魏志·武帝紀》裴松之注)可是有一點他不明白:如此大費周折并非用外兵捕誅十常侍,而是針對太后的逼宮。太后欠宦官太多,何進須造成“天下洶洶”之勢,讓太后覺得現在該是宦官虧欠王室了。張弦開弓之際,太后才是鵠的。本來何進足以對付十常侍,問題是十常侍卻能搞定太后,而太后偏是何進的禁箍咒;王室內部三股力量互相鉗制,顯然形成了一個石頭、剪刀、布的連環套。袁紹召外兵之議,未嘗不是對外戚的失望之舉,這時候他亟欲引入打破均勢的第四種力量——士族豪強。

當然,何進、袁紹都沒有料到,召外鎮入京竟是引狼入室,結果來了董卓。此后三十年縱使天翻地覆,諸侯挾天子而令天下竟成常態。

《三國演義》第三回“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又拉開腥風血雨的一幕。十常侍得知董卓屯兵城外,決定先下手除去何進。還是前次的老辦法,張讓等人耍了個花招說服太后降詔宣何進入宮。事先宮內已埋伏五十名刀斧手,黃門傳旨只讓何進一人進入,一班隨從都阻在青瑣門外。在這個故事中,何進十足是個笨蛋,不顧曹操等勸阻,竟“昂然直入”。結果在嘉德殿門口被張讓、段珪等帶人圍住,伏兵齊出將其砍為兩段。等在宮門外的袁紹始終不見何進出來,便是大喊大叫,未料宮墻上竟擲出何進首級。這細節有一半虛構成分,筆墨用處極好,給人一種突如其來的震撼。接下來便是何進部將在宮門外放火,袁紹、曹操等引兵突入宮內。混亂中,趙忠、程曠、夏惲、郭勝四個“被趕至翠花樓前,剁為肉泥”。而張讓、段珪等劫擁少帝及陳留王,逃至北邙山,被一路追殺。最后張讓投河而死,段珪被追兵所殺。

當然,在《三國演義》安排中這些只是開場打鬧臺,要等董卓出場才算入戲。據《后漢書·何進傳》記述,大兵壓城之際,宮內宮外,太后、宦者和何進三方面有著更多的互動關系,而小說敘事干脆剪除了那些枝蔓,若干波云詭譎的事件盡被抹去。其時,何進采取了一系列戰術部署,任用袁紹為司隸校尉,(按,《三國演義》第二回就給袁紹安了這頭銜。《后漢書·百官志三》:司隸校尉……掌察舉百官以下及京師近郡犯法者。明于慎行《讀史漫錄》卷四:“漢時司隸校尉,假節奉使,得以便宜誅戮,其權甚重。”)察舉宦官犯法瀆職之事;調部下王允為河南尹,以掌控洛陽。又命董卓擺出進兵宮禁之態勢。局面搞得很嚴峻,太后哪里見過這陣勢,終于慌神了,只得悉數罷免身邊的中常侍和小黃門,打發他們各歸鄉里。按袁紹的意思,是將這些宦官統統殺掉,而何進這時候還想放他們一馬。這大概是七月間的事情。

然而,又是何太后給了十常侍翻盤的機會。等到何進稍有松懈,張讓等人開始設法另謀變局。《何進傳》讀到這兒才知道,張讓跟太后還有一層隔著不遠的親戚關系,原來他的兒媳是太后之妹(按,宦者多有養子。如桓帝時中常侍曹騰,養子曹嵩,乃曹操之父)。有謂:“(張)讓向子婦叩頭曰:‘老臣得罪,當與新婦俱歸私門。唯受恩累世,今當遠離宮殿,情懷戀戀,愿復一入直,得暫奉望太后、陛下顏色,然后退就溝壑,死不恨矣。’”他及時打出了最后一張牌,其目的是要回宮里當差,只要盤踞宮內他就有機會。見公公叩首跪求,兒媳便去央求自己老媽(也就是太后的母親舞陽君),老媽找了太后說情,于是十常侍又得以回宮內重新上崗。由此可見,除何進以外,何氏一家都跟十常侍有著扯不清的關系。

到了八月,何進打定主意要盡誅諸常侍,派人駐守宦官住處,只要太后一松口便伺機下手。可是十常侍棋先一著,以后事況則與《三國演義》相近——何進被誘入宮內,前引張讓詰問何進那段話就是這時在嘉德殿前說的。這一刻,洛陽皇宮里的燭光斧影徹底改變了帝國命運。十常侍在步步被動中伺機殺出,卻未實現大逆轉,何進喪命反倒激起袁紹及其部曲闖宮屠戮。《何進傳》稱“(袁)紹遂閉北宮門,勒兵捕宦者,無少長皆殺之”,死者二千余人。何進的弟弟何苗也被認為是與宦者同謀,為何進部將吳匡率兵攻殺。兵燹之后,董卓入城,廢少帝,立陳留王(皇子協)為獻帝,又迫殺何太后與舞陽君。及此,《三國演義》書入正傳,而正如《何進傳》所云:“漢室亦自此敗亂。”

從《后漢書》記載中可以看出,十常侍并非一開始就跟何氏一家作對,相反彼此間卻有著沆瀣一氣的勾結關系(按,東漢和帝以下屢見宦者謀誅外戚,傳述中的水火之勢似乎遮蔽了十常侍與何氏的結盟)。而靈帝死后的立嗣之爭只是蹇碩在興風作浪,可是為什么何進非將十常侍視為心腹大患?也許,這何國舅何大將軍既據輔政之權,真是想有所作為。《何進傳》里有一句話約略交代了這份動機,有謂:“(何)進素知中官天下所疾,兼忿蹇碩圖己,及秉朝政,陰規除之。”雖說把蹇碩那筆賬算到十常侍頭上有些不公平,但十常侍本身也罪該當剮,何進欲剪除“天下所疾”自有一番摧陷廓清、整頓乾坤的意思。當他決然立意之際,不知是否意識到,實際上他就跟自己整個家族站到了對立面。

經歷過桓帝延熹八年以來的屢次黨錮之獄,宦官名聲實在太壞,何進雖知張讓、郭勝等宦者與自家關系深厚,但他要依靠的還是袁紹、袁術、王允、吳匡、董卓那些外朝士族人物。他不會不感受到新興士族政治勢力在迅速崛起,像袁氏門生故吏遍天下,董卓麾下兵強馬壯,使明眼人都能覺出內朝之虛弱。黨人與宦人纏斗多年,實際上凸顯了“清議”的影響力,士大夫前赴后繼之精神力量本身就是一種激濁揚清的政治話語。而反觀十常侍一班宦官,雖有擅權之便,卻不可能有任何執政理念。所以,要想成大事的何進決定跟誰合作,應該不是一個大費躊躇的問題,何況外戚與士人聯手已有前例,如當年外戚竇太后的父親竇武與太傅士人陳蕃便是。

因為有整齊天下的抱負,何進倒有納言從諫的胸懷,本傳稱其親客部屬勸之清選賢良、為國除害,傳中屢見“進然其言”“進然之”“進甚然之”云云。而《三國演義》中的何進則完全不是這種形象,十足是個剛愎自用的蠢貨,前后竟有三次不聽曹操進言。一是靈帝病篤之時,曹操反對貿然入宮捕殺宦官,“何進叱曰:‘汝小輩安知朝廷大事!’”二是議召外兵時,陳琳、曹操俱反對,曹操鼓掌大笑,曰“但付一獄吏足矣”云云,“何進怒曰:‘孟德亦懷私意耶?’”三是何進最后一次入宮時,陳琳、袁紹、曹操都料到此去兇多吉少,曹操勸他應先召十常侍出宮,“何進笑曰:‘此小兒之見也。’”這“叱曰”“怒曰”“笑曰”之中,無不透出何進的窳陋可笑,而曹操每次唱反調都凸現此人的卓爾不凡,乃為以后彰顯曹操之雄才大略作了有力鋪墊。其實,曹操那時還是個跟班的,《后漢書》未列其傳,而諸傳中亦未引述小說里曹操那些精辟言語,多半是那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兒。

從何進與十常侍周旋的整個過程來看,他不是那種很有政治智慧的人物,卻也絕不是傻瓜。關鍵是一盤好棋壞在他手里,還搭上自家性命,未免讓人輕看。可是他輸了嗎?如果從鏟除宦閹的目標來評估,他是百分之百的贏家。他腦袋一掉,對方也全玩兒完。《史記》里邊就有這樣的故事:信陵君救趙,侯嬴北向自剄以送公子;荊軻刺秦,田光自殺以激荊卿。都是一命抵一局,何進為什么就不能出于同樣的思路以命謀局呢?他死在十常侍手里,袁紹那幫人能放過他們嗎?他要是不死,太后那兒大抵還是難以搞定。沒有人知道何進是怎么想的,看上去他是中了人家的陰招,大將軍也過于托大了。《何進傳》論曰:“豈智不足而權有余乎?”其實這里表達了對某種質疑的質疑。(按,李賢注曰:“言智非不足,權亦有余,蓋天敗也。”)傳論對這個問題未予正面回答,而是話鋒一轉:“《傳》曰:‘天之廢商久矣,君將興之。’斯宋襄公所以敗于泓也。”事已至此,漢室還不該亡嗎?這是一種超越成王敗寇的歷史觀,也是悲劇性結論。可是后人并不把何進視作悲劇人物。原因在于:他畢竟是外戚,后世的士人難以對其身份認同;再者,他負有亡漢的罪責。《后漢書》的敘事尚未有那種強烈的漢室正朔觀念,而在《三國演義》里邊就有了完整的國家意識形態建構。記得王夫之《讀通鑒論》(卷八)說到此節,分析何進敗因有七條之多,細看都是《三國演義》的見識。

何進謀殺十常侍,《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插圖

《三國演義》說,張角起事前,其黨羽馬元義已暗中結交封谞,以為內應。這事情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卻也并非小說家虛言。《后漢書·宦者列傳》稱:“(張)讓等實多與張角交通。后中常侍封谞、徐奉事獨發覺坐誅,帝因怒詰讓等曰:‘汝曹常言黨人欲為不軌,皆令禁錮,或有伏誅。今黨人更為國用,汝曹反與張角通,為可斬未?’”張讓幾個把事情都推到若干已死的中常侍身上,這才擺脫干系。看來確有其事。看來,十常侍之儔有政治能量,卻實在沒有政治頭腦,他們跟張角那些草莽人物搞在一起干什么呢?難道宦者也想改朝換代自己做皇帝不成。其實,他們無法控馭鄉野四郊的風雨雷霆,因為他們本身處于民眾的對立面。但是這班人有能力改變政治秩序,他們的權力欲望就是一種顛覆力。

雖說中國的改朝換代多由農民起義推動,但是更多的起義事件并無結果,大多數底層造反未曾對政權產生實質性影響。據《后漢書·靈帝紀》,漢靈帝在位的二十二年間,不算西羌、鮮卑、南蠻、西南夷等周邊地區叛服無常,起自民間的造反事件就持續不斷,而聲勢浩大的黃巾起義盡管震撼一時,可是漢王朝并未垮在他們手里。古代的哲人早就看出,最容易改變政治格局的就是宮闈內亂,《論語·季氏》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

二〇〇九年一月十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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