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四天,黛玉總是無言無語,悶悶不樂,茶飯不思地干坐著,從早到晚皆如此,有恒總是早出晚歸,即便晚上回來,見狀,也寬慰過幾次,黛玉總是說:“你別擔心。”有恒也就任由她去。五天六天仍然如此,雪雁忍不住了,這天胡亂用了早點,雪雁說:“姑娘,今日天色好,咱們到園子里散散心,透點新鮮氣兒也行,老是這么悶坐著,要悶出病來的,紫鵑姐知道了,又要罵我了。”芳官趁勢說:“對,出去透透氣,好好舒坦舒坦,紫鵑姐姐要罵,頭一個先罵我。”邊學紫鵑聲調說:“就知道貪玩,不好好伺候姑娘,明日打斷你小蹄子的腿。”又說:“好姑娘,就出去走走吧。”芳官故意裝腔作勢而又賣乖地去明扶硬拉。文官等二人也在一邊幫腔,黛玉無奈地起身緩步下樓,穿過空蕩蕩的前廳,來到露臺上站定,今天確是一個好天氣,太陽已升過東宅屋頂,照到這邊滿園子暖烘烘的,徐徐微風讓人更感舒坦。芳官道:“姑娘咱們去喂仙鶴小魚吃吧,它那尖尖長長的嘴,啄起小魚來可是神了,看似活蹦活蹦的小魚兒怎么也逃不過它那張嘴。”黛玉也不說話,還是無精打采地跟著她們走過池中曲橋再過長廊,又從西邊假山中出來。一出假山,芳官就往東北丹頂鶴的去處,熟練地從近處一只小水缸里撈出了小魚,投到鶴舍近旁的小網兜里,這是鶴進食的所在。在桌面大的圍網里,小魚沒游幾個來回就成了鶴的口中食。文官則去另一只缸里抓出一把玉米投給了鴛鴦。黛玉出了山洞,就在池邊柳樹下的石條凳上,面南而坐,雙目凝視池中那座石峰和它根腳下的一叢春蘭。才一年時間,那蘭草經雨露滋潤,受日月呵護,而今長得綠油油的,葉片呈深蘭色,太陽下亮晶晶似欲滴出油來。葉片中間已伸出幾枝花梗,都頂著含苞待放的花朵兒。黛玉雙眼朦朧,若有所思,心想這石峰,這蘭草,似舊相識,由此陷入沉思。生性活潑的芳官先是玩了一會兒禽鳥,這會兒又跑到假山上那最高最窄的山道上,突發奇想,只見她手腳左右伸開,人呈大字形,一面蹬著山石一面蹬著圍墻,一步一步往上磴,也就四五步她就能看到墻外的景致了。文官在下面問:“外面有什么呀?芳官說:“巷子里就是些人在走動。唷!北邊小石橋上過來了兩個人。”“什么人呀?”文官又問。芳官說:“一個矮矮胖胖邋邋遢遢的和尚,還有一個高高瘦瘦留著白白長長山羊胡子的道士,他手里捧著竹筒鼓打著竹板在唱呢。”“都唱什么呢?”文官再問。芳官側耳聽了一會兒,說:“什么修漏高墻,聽不清也聽不懂。”這時,雪雁在下面罵道:“閑不住的壞蹄子,找死呀!還不快下來!小心摔斷你的狗腿子!”因為看不到什么新奇的東西,芳官也就順從地下來了。
奇怪的是芳官在上面聽不清那道士的唱詞,而坐在池邊柳下的黛玉卻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先是一驚,心想好奇怪,這曲調好耳熟?只聽那道士唱道:
《好了歌》,[妄注重唱]
繡樓高墻,今為顰娃鄉;
衰寧枯榮,又成何人歌舞場;
說什么百年功勛萬世傳,如何俱損又淪喪?
昨日被枷帶鎖人蒼涼,今宵誰又紅綃帳底臥鴛鴦。
白玉堂,金作馬,大廈頓傾人皆謗;
曾嘆他人命不長,豈料自身早來喪。
訓有方,怎知如今甄(真)作賈(商)。
擇膏粱,他日險落煙花巷,
曾濟村媼難,今得救孤還;
因嫌紗帽小,賣主求榮沒天良,
貪得無厭犯天恕,現世現報他鄉亡;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莫認他鄉作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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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金舍盡還復來,寡情絕義埋禍災;
施仁濟危總積德,他日惠及遺孤哀。
憑天良,到頭來恩怨善惡自收場。
洗凈金玉氣,還我舊時裝;
莫貪婪,奮自強,自食其力好時光,好時光。
哈哈……。”和尚說:“好了,好了,功德圓滿,該回警幻宮交差了。哈哈……。”
黛玉正為這道情凝思入迷,雪雁罵過芳官就喚姑娘往后去,再逛逛,可連喚了兩三聲,黛玉仍紋絲不動,雪雁不知其因,走近兩步,猛吼一聲:“姑娘!”黛玉一驚,全身上下猛地一抖,清醒了,忙問:“怎么啦?”雪雁說:“別呆坐在這兒,到后面再逛逛。”黛玉此時不知怎么的感到全身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從未有過的舒坦,站起身說:“不玩了,都回去做功課,鬧騰了這幾個月,誤了多少事。都得補回來。”說完,就領著四個人上樓去,一邊走,一邊說:“要記住,奮自強,自食其力,才有好時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