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籠罩著許都的宮城。我摒退了所有侍衛與宦官,只留蔡倫一人在殿外守候。
空曠的大殿內,燭火搖曳,將我的影子與曹操、荀彧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拉長,扭曲,仿佛三頭對峙的困獸。殿內的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我的要求下,曹操一身白日朝堂上的甲胄,利劍,梟雄氣概未減分毫。他站在殿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審視著這異常的布置。荀彧則侍立一旁,長身玉立,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靜,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也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我端坐于御座之上,俯瞰著階下的二人。這或許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以天子的身份,而非一個符號,來面對這位權傾朝野的丞相。
“丞相昔日救朕于危難,朕感激。”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回響,清晰而平穩,不帶一絲顫抖。
“重振朝綱,朕欽佩。”
“挾我以令不臣,朕理解。”
“想要再進一步,也不過人之常情。”
我每說一句,曹操眼中的精光便盛一分,而荀彧的眉頭則鎖得更緊。他微微垂下頭,似乎不愿讓我看到他此刻的神情。我稍作停頓,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劍,道:“朕也知道,當初十八路諸侯起兵伐董,袁紹之流迂腐守利之輩,冷了丞相的心。但現在,朕問你,可愿仍為漢臣,聽我之令,止戈,濟萬民,安黎庶?”話音未落,我再度追問,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朕知道丞相平日行事霸道,不過看朕儒弱所行無奈之舉,朕對否?”
大殿之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燭火爆開的“噼啪”聲,顯得格外刺耳。曹操沒有立刻回答。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緊緊盯著我,像是在重新認識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那目光中沒有恐懼,沒有慌亂,只有一絲詫異,以及更深層次的探究與審視。一旁的荀彧,身軀已然僵直,袖中的手指緊緊攥著,指節泛白。他所追求的匡扶漢室,與眼前這位天子所言,何其相似?但他更清楚,眼前這位天子的根基,又是何其薄弱。
良久,就在我以為這沉寂將永遠持續下去時,曹操忽然笑了。他緩緩撩起衣袍,對著我,雙膝跪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臣子大禮,額頭觸及冰冷的石磚,發出沉悶的聲響。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帶著一種壓抑的、仿佛激動不已的顫抖。
“陛下能有此問,乃漢室之幸,天下萬民之幸!臣曹操,沐浴皇恩,食漢祿,茍活于亂世,所作所為,無一不是為陛下,為這大漢江山!”他猛然抬頭,眼中竟隱隱有試探,有玩味,聲調也隨之激昂起來。仿佛是要看看,我這傀儡今日之言究竟是鸚鵡學舌,還是一朝頓醒。
“若非陛下孱弱,臣何敢行霸道之事?若非朝綱不振,臣何敢越俎代庖?臣所做的一切,皆為掃清六合,廓清寰宇,待天下靖平之日,便將這大政奉還于陛下!臣之心,日月可鑒!陛下今日之言,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臣,敢不效死命,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一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忠義凜然。他將自己所有的“霸道”與“越權”,都歸結于我的“儒弱”和“無奈”,甚至將之升華為一種為國為民的擔當。他非但沒有否認,反而將我的質問,變成了彰顯他忠心與苦心的舞臺。
荀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一顫,他那一直低垂的眼簾猛地抬起,視線在我與曹操之間飛快地掠過,最終還是落回了地面,仿佛那冰冷的石磚上有什么值得他耗盡心神去研究的紋路。他并不想賭,賭我真的從孱弱之人一夜間脫胎換骨。他更愿意相信,今日我之言不過他人指使的微末反抗,如同泡影,一戳就破。說來也是,唯唯諾諾十數年,壯志雄心一夜起,論誰都不相信。
我看著二人,將他們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都收入眼底。
“丞相,受委屈了。”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寂的深潭,激起無形的漣漪。
“人常言,丞相為梟雄,曾有‘寧教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一言。朕昔日來,卻有他意之感。丞相可聽如何?”
我頓了頓,給他留下了品味這句話的時間。
“即,寧叫我無能,無力止戰平天下,還眾生一個太平盛世。休叫眾生貪私,好大喜功,負我一片太平赤誠。”
話音落下,大殿內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的寂靜。這一次,曹操沒有再跪下,甚至沒有動。
“嘶?”
他笑聲疑惑了一下,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仿佛一尊石雕。他眼中的淚光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邃到令人心悸的平靜與探究,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他看著我,那目光不再是臣子看君王,也不是長輩看晚輩,而是一種……一種猛虎審視著另一頭剛剛亮出獠牙的同類的目光。其中有驚異,有審度,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欣賞。
良久,他忽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輕笑。那笑聲不大,卻在這空曠的殿宇中顯得格外清晰。
“呵呵……”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停在離我御座僅有三步之遙的地方。這個距離,逾越了君臣的禮制,充滿了壓迫感。
“陛下……”
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竟能窺見臣之心跡一二。”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而是用一種模糊的方式,接下了我的話。
“然,”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如刀,“
陛下可知,行此道者,需有利爪堅兵。空有赤誠,不過為虎狼所食!”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
“陛下有濟世之仁心,臣,便為陛下執此利刃,斬盡天下宵小!待四海澄清,宇內太平,這柄劍,臣自當奉還于陛下。”“只是不知……”
他拖長了語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到了那時,陛下……還握得住嗎?”
“朕如今無人可靠,無人能依。”
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回蕩在死寂的殿宇中。
“許你帶甲持劍,是誠意,亦是警示。豈不聞古人云,布衣一怒,血濺五步。丞相不愿,朕無非布衣一怒,一死而已。丞相再尋天子挾之便是。朕居此位,若不能一展雄心,倒不如死了算了。”
曹操瞇起雙眼,他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已收斂,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沒有了審度,沒有了輕視,甚至沒有了怒意。那是一種風暴平息后的深海,平靜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他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血肉,直視著我那顆決絕的靈魂。終于,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嘆息聲中,有疲憊,有無奈,甚至有一絲……激賞的同時,還是摻雜著大量的懷疑。他走到了我的御座旁邊,與我并肩而立,一同俯瞰著這空無一人的大殿。
“陛下……可知臣為何要行霸道之事?”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不再有之前的激昂或冰冷,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因為這天下,病了。病入膏肓。袁紹之流,更在其中。他們只會繼續侵吞,看著這天下腐爛。而臣,是唯一的屠夫。唯有動刀,才能剜去腐肉,才能為這大漢,求得一線生機!”
他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臣以為,陛下只是這病體上的一塊玉。臣要護著這塊玉,用它來告訴天下人,大漢未死。可今日,臣方知,這玉中……藏著魂。陛下有赴死之心,臣,敬佩之。然,陛下若死,天下誰來做主?是袁紹那樣的冢中枯骨,還是呂布那等無信匹夫?屆時,天下分崩,百姓流離,這,便是陛下想看到的太平盛世嗎?”
曹操自然是不想讓我死的,昔日我孱弱無能,他當然不用如此細聲柔語勸誡。但今日我表明心志,若是一意尋死,對他曹操來說不僅是個大麻煩,甚至可能導致往日之經營一夜崩塌。
“丞相可知,為何有張角叛亂,黃巾軍起?”
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種混雜著嘲弄與了然的笑。
“陛下這個問題,問得好。世人皆言,黃巾之亂,起于饑荒,起于苛政,起于十常侍之流穢亂宮廷。此言是,也非是。”
他走到一根巨大的梁柱旁,伸手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刀鋒劃過巖石。
“而真正的病根,是這大漢的骨架,從里到外,都爛透了!是朝廷的政令出不了洛陽宮門!是地方的豪強視國法如無物,肆意兼并土地,逼良為奴!是所謂的忠臣,只會空談仁義道德,卻無一人敢動刀子,去剜那些腐肉!”
他轉過身來,目光如炬,再次一步步向我逼近。
“張角,他不是第一個聰明人,只是第一個膽子夠大的。他看穿了這朝廷的虛弱,所以他振臂一呼,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自然就跟著他走了。他們求的不是什么‘黃天’,他們求的,只是一條活路!”
“陛下,您問臣為何有黃巾之亂?”他停在我的御座前,俯視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道,“因為這天下,缺了一把夠快、夠狠的刀!缺了一個敢用這把刀的人!”
曹操此言,似是為我答疑,也是表露野心,更是威脅。我知之,更要用之。
“丞相所言極是。”我迎著曹操審視的目光,繼續說道,“朕幼時不懂,但這顛沛流離一趟,朕明白了。百姓苦啊,正應丞相那句詩言: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百姓難生,豈能繼續忍氣吞聲?然我看群臣依舊飽食,富商仍是穿金戴銀,家眷成群,丞相可有見解?”
曹操沉默了。他詫異的盯著我,有些興奮,更有些不舍。他舍不得自己的霸業,但倘若我真是個敢對群臣這些無能腐儒世家門閥動刀,有這般魄力的君主也不是不能一輔。
我迎著他那深不見底的目光,緩緩走下御座的臺階。一步,兩步。我停在他的面前,距離近得可以看清他眼中的每一絲波瀾。然后,我側過身,搭肩附耳,用只有我們三人才能聽見的的聲音,平靜言道。
“朕,想殺人。”
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我能感覺到,身旁的荀彧氣息有些亂了。他生怕我接下來的話激怒曹操,屆時曹操稱王,我鎖深宮,再無出頭之日。而曹操,手不自覺的握向劍柄。
“那些個與丞相相左,陽奉陰違,貪之不厭的門閥世家士紳豪強們,丞相摸索清楚了,帶兵便殺了吧。”
我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政務。“其家產,七分充公做民生,三分歸丞相,安勢力,私用,朕不管。六分充公,四分歸丞相,朕也認了。畢竟丞相之劍,不可不利。朕為君父,不能再讓子民受苦了。不然愧對列祖列宗。”
我直起身,重新與他對視,將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貪婪、警惕、驚疑盡收眼底。
“我觀劉備,仁德之人。朕出面,安置朝堂,與丞相掣肘,堵住群臣的嘴。也為丞相今后平天下止爭戈少一分麻煩。”
如果說我之前言是松了曹操握劍之手,這一句便將他之手又重提回了劍上。一旁的荀彧卻是抬頭,渾身肌肉緊張。他心動了,我看得出來,待會兒曹操但凡有激動之舉,荀彧要么護在我身前,要么撲倒曹操。他知道,我不再是往日那個孱弱之君了。
良久,就在荀彧幾乎要窒息的時候,曹操忽然笑了。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笑,有欣賞,有嘲諷,更有冰冷的殺意。
“陛下……真是給了臣一個天大的驚喜。殺人,臣會。清繳貪腐,臣也樂意之至。只是……”
他話鋒一轉,目光如電,重新鎖定在我的臉上。
“陛下為何覺得,劉備那織席販履之徒,配做臣的掣肘?”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但那輕蔑之下,是深深的試探。
曹操幾乎認定了,今日我之言行定是那大耳賊同他臣教唆指使。不過能背的如此流利,應答自如毫無膽怯,倒也值得稱贊幾句。
“丞相,為官多年,這點道理,豈會不懂?”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曹操皺眉,但也想看看我能再搞些什么花樣來。
“你大開殺戒,門閥世家必群起而攻,屆時他們會找誰?自然是朕為你尋來的掣肘,劉備。然,在朕的密令之下,你與劉備,當為明敵暗友,將那些門閥勢力,分而食之,斬草除根。”
這下不止荀彧聞言瞠目結舌,曹操亦是覺出一絲涼意。
“若是劉備帶著這些勢力自立,對立于朝廷,又當如何?”
曹操握劍之手,發青發白何其用力。
“劉備以仁德立足,但我在之,便不會。丞相若不放心,我便將劉備身邊的謀士統統招來。劉備雖是英雄,卻不比丞相文韜武略兼備。沒了謀士,如無頭之軀,掀不起風浪。若劉備不從,便是與朕做對,丞相亦可清剿。不過最好的狀態還是劉備聽令,與你在朝堂成掣肘。如此一來,明面上有制衡,可堵天下悠悠之口,朕,亦可立足。暗地里,門閥分散,再無合力之虞,便于丞相逐個擊破。朕不僅要這世道太平,更要開疆拓土,永絕邊患!若天下不歸于一,如何能做到?”
也不顧曹操腦中之風暴,心中之驚雷。我上前,與之對視。
“朕今日便賭!賭丞相不僅顧生前之功業,更顧身后之名!賭你曹孟德,愿做輔佐君王的周公,而不是篡漢的王莽!賭你,想流芳百世!”
死寂。大殿之內,連燭火燃燒的聲音都消失了。時間仿佛凝固在了我與曹操對視的這一刻。不知過了多久,曹操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低沉的、仿佛壓抑了許久的笑聲。
“呵……呵呵……”
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受控制,最終,化作了響徹整個宮殿的、肆無忌憚的仰天長笑!
“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中,有驚嘆,有激賞,有瘋狂,更有無盡的豪情!他笑得前俯后仰,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有趣、也最合他心意的笑話。笑聲驟然停止。他猛地抬起頭,雙眼亮得嚇人,如同暗夜中的兩團鬼火。
“好!好一個周公!好一個流芳百世!”
他盯著我,一字一頓,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戰栗的興奮。
“陛下,你贏了。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不過是為陛下掃清障礙的屠夫而已。只是……”
他話鋒一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要做周公,需有成王之賢。陛下這盤棋,臣,接了。望陛下,莫要讓臣失望。”
見曹操笑的痛快,我也樂的闡露心意。
“人之一生,一命而已。朕這一世既然做君,便勢要做絕頂之君。”
這句話,讓曹操嘴角的弧度瞬間凝固。他眼中的火焰,從狂野的豪情,轉為深不見底的審視。
“朕要讓世上的人們在堯舜之后添上朕的名字,而提起朕,首功之臣便是你這把利劍,曹孟德。”
我向前一步,將這把名為“青史留名”的枷鎖,親手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去吧,明日我便擢升劉備為大將軍。你二人配合,先掃諸侯。同時明暗配合,摸清世家門閥士紳豪強們的底細蘊藏。屆時天下一統之日,便是清剿之時。之后朕要用他們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以工代賑,大興工程改善民生。讓天底下所有的漢民都吃上一份皇糧,再不受饑饉之苦。”
曹操聞言似火燒身,口干舌燥。荀彧也是欲言又止,激動萬分,也心含憂慮。許久,曹操緩緩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對著我,行了一個無比莊重的大禮,雙膝跪地,額頭深深地叩在冰冷的石磚上,久久沒有起身。良久,他才緩緩直起身。
“臣……”他只說了一個字,便停住了,似乎任何言語,都無法表達他此刻的心情。最終,他只是再次深深一揖。
“遵旨。”
“朕之命便交于丞相之手了。計劃一旦泄露,普天之下的門閥世家將無不欲除朕之后快。”
“陛下放心,臣定舍身護陛下周全,奮畢生之力成陛下之偉業。”
“朕既為天下之君父,丞相亦為天下之兄長。切不可再興手足相殘之事了。”
我沒有直說屠城之事,但曹操明白,我在點他不可再似以往肆意妄為了。
“......臣,謹遵圣命。”
曹操告退,途中聽到我不加避諱的對荀彧說:“荀令君,我有意網羅天下謀士,斷諸侯霍亂之腦。更是以作天下一統之后規劃民生工程之用。還需荀令君多多費心。”
“老臣,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