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若在宮里又住了些日子,直到太醫賭咒發誓說長公主已然無恙,虞清詔才允許虞若出宮。
秋風似剪,窸窸窣窣剪落一地枯葉,紅黃相間,仿佛揉混了的胭脂與黃土。
曲水緩緩,載著紅葉飄飄蕩蕩流向遠方。虞若坐在高高的石頭上,身邊一籃子干紅葉,她低頭凝眸,在紅葉上寫下寥寥幾句,輕輕將它放在水面,望著它徐徐遠去。
小時候,每當有煩心事的時候,她就會把它寫在葉子上,看著流水帶著葉子遠去,好像煩惱也隨之越飄越遠。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一只手突然撿起水上一片紅葉,低聲念到:“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他輕笑了一聲,“落葉尚且不能自憐,又如何載得動公主之愁?”
虞若坐在高高的石頭上,紅衣鋪開垂落至草地,秋日明朗的天光下,明媚的容顏蒙上一層清冷的薄光。清明畫卷里,唯她一抹濃墨重彩。
她抬起頭,望著天上南遷的大雁,目光悠遠而空茫。
見她不打算理他,梅疏自顧自在她身旁坐下,雙手后撐,姿態閑適,也抬頭望起了大雁。
虞若余光瞥見一角粉色,有些茫然地轉過頭去,望見他秋光下有些蒼白的側臉,“你穿粉色干什么?”
梅疏懶洋洋地睜開眼,“公主的面首不都要穿粉色嗎?”
虞若蹙了蹙眉,“我瞎說的。”
“可我當真了。”梅疏側過臉,笑意溫柔而慵懶,“小公主,要不要跟我回去做七王妃?”
她沒有說話,琉璃似的眸子空落落地望著南飛雁,天真明媚的臉難得出現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脆弱與憂愁的神情。
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憂愁些什么。
梅疏仰躺在大石頭上,垂眸望著她映在清朗蒼穹上的背影,紅衣墨發,濃艷得幾乎奪走了所有的顏色,卻透露出一種難言的孤獨與寂寥。
未經世事真好啊,連相思都不明白。
他在心底喟嘆,指尖悄悄玩弄著她微卷的發梢。
“你還準備留多久?”她忽然開口。
“不至于剛來就趕我走吧,若兒。”
他嬉皮笑臉一聲“若兒”讓虞若目光閃了閃,“我是說,你們什么時候回其魯。”
“也許十天,也許一月,也許,我就留在這兒做明熙公主的駙馬爺,不走了。”
虞若冷哼一聲,“你舍得王位?”
他似是認真想了想,笑道:“舍不得,所以還是你做我的七王妃吧。”
她懶得理他,旁若無人地繼續寫寫畫畫,悠悠曲水,漫漫紅葉,秋色如許。
雖說和親是盟國之間常有之事,但天下皆知明熙公主乃皇上掌上明珠,疼愛有加,覬覦之人如過江之鯽,敢求娶之人卻少之又少。
明熙公主的駙馬爺,那必定是皇上精挑細選過的。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也不知道,阿珣他們什么時候回來,聽說前線戰事并不順利,但她遠在京城,也只能在心底為他祈禱。
不求榮歸故里,但求平安無恙。
寫著寫著,籃子里的紅葉就寫完了,虞若將最后一片紅葉置于水上,望著它悠悠飄遠,方才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裙。
梅疏依舊仰面朝天躺在那兒,他閉著眼像是睡著了,清秀干凈的面容上落著清白天光,安寧而舒朗。
她定定地望著他,眸色深沉。
這家伙最近時不時就跑這兒來,無論她干什么,他都安安靜靜往旁邊一呆,有時候她甚至都忘了身邊還有個人。她理不理他,他都怡然自得。
這都幾天了,她實在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過,管他呢。
她冷漠地轉身離去。
梅疏枕著手臂,聽著她的腳步漸行漸遠,幽幽地睜開雙眸,不同云羅,他眼睛是黑色的,清晰地映著天光浮云,遮掩住無盡深潭。
倉皇一枕黃梁,長門秋葉黃
玉簫無理霓裳,夢斷愁聽漏長
攜酒至洛陽,共梨花洗晚妝
隔水瀟湘,遙遞鳳求凰
……
神思悠悠蕩蕩,他似乎又聽到那熟悉的南國之曲,隔著云端遙遙遞來,攜著簌簌塵埃與無盡惆悵。
來于渺茫,歸于虛無。
愁字心上秋,秋生百愁,不過心意難求。
——————
裊裊沉香間,年輕的帝王斜倚在軟塌上,面容疲憊而沉重。
他閉著眼,右手按著太陽穴輕揉。過了許久,方才淡淡開口,“你剛才說什么?”
跪著的暗衛恭敬道:“長公主三年前中的忘憂之毒,來自壽寧公主府。”
壽寧姑姑啊。
窗外天光漏進,龍袍上的金線暗紋微微閃著金光。
虞清詔睜開眼睛,望著那裊裊沉香自銷金獸口中吐出,指關節一下一下敲擊著桌面。
他早知三年前的宮變不僅僅是當時的大將軍謀朝篡位,恐怕還有虞國其他勢力的插手,這些年,他懷疑過文親王,甚至是秋漱玉,卻獨獨不曾想到壽寧公主府。
畢竟,虞令月對虞若視如己出,對他也關懷有加,大長公主溫柔慈悲之名也是舉國皆知。
沒道理,她會謀反,還特意給虞若下毒。給一個年方十歲的小姑娘下忘憂之毒,這該是什么深仇大恨。
如果不是壽寧姑姑,那就是有人在假借壽寧公主府的勢力暗地里行事,但虞令月畢竟是大長公主,是他的長輩,他也不好貿貿然非難與她。
虞令月畢竟歷經三朝,清理門戶之事,還是她自己來做的好。
“把這道密旨交給大長公主。”
“是。”暗衛領命而去。
門簾被掀開,虞清詔抬眼望去,卻是云羅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他方才沉郁的心霎時明朗了些,笑著朝她招招手,“過來。”
云羅深呼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她看出虞清詔心情并不好,難得溫順地沒有與他針鋒相對。
“你怎么來了?”
云羅欲言又止,半晌方才道:“我有事求你。”
“為了七王子?”
年輕的帝王明明笑著,可眼底卻如冷硬的黑曜石一般閃著微微的冷光,清雋溫柔的面容疏離而威嚴,他坐在那兒,懾人的氣勢就鋪天蓋地釋放出來。
哪怕這冷漠并不是對她,他久居高位,早已習慣了冷漠與施壓。
她不卑不亢地對上他的眼,沉聲道:“小七喜歡明熙公主。”
虞清詔挑著眉,“所以你希望我把若若嫁給他?”
“不,”迎著他微微訝異的神情,她輕聲道:“我希望皇上不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