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頭，目光落在折子某處又微微頓了頓。

虞若敏感地察覺到，不由問道：“怎么了，是有什么問題嗎？”

秋云謁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你派文親王前往迎接使團？”

文親王是貴太妃之子，昔日頗受先帝寵愛，一度欲改立太子。況且，根據(jù)他得到的消息，貴太妃當年可沒少給先皇后留下的這雙兒女找麻煩。

先帝特許文親王不去藩地留在京城，這也導(dǎo)致了時至今日，這位文親王依舊是皇上心頭的隱患。

他的眼睛是極淺的棕褐色，陽光下輕薄如一汪碧水，而望著人時卻總帶著若有若無的溫涼。

虞若將耳畔落下的青絲別在腦后，“都是天家兒女，又何必分彼此呢。”

少女天真明媚的笑容一如蕩漾著浮光的梅子酒，清甜中若有若無的馥郁濃烈醉人，而瀲滟的波光之下，卻是夢一般的真真假假。

秋云謁看不出她的破綻，心里莫名有些幽涼。

這些日子，他被皇上指去協(xié)助公主，本以為不過是皇上想給公主捧個名頭罷了。不曾想這位公主年紀雖小，做起事來卻老練沉穩(wěn)，權(quán)御之術(shù)縱是青澀已隱隱有先帝之風(fēng)，難怪先帝當年最為寵愛這位公主。

她此番將閑居多年的文親王推到臺前，也不知是誰想演一場大戲。帝王家熱熱鬧鬧一場大戲，喧囂后成王敗寇各得其所，受苦的卻永遠是百姓。

三年前一場宮變，京城血流成河，他實在不忍再見一場人間地獄。

但帝王家的事情，又如何容得他置喙呢。

只是，這位小公主近來似乎越來越懶得在他面前偽裝了，又或者，天真嬌憨，深沉冷漠，都是她。

虞若瞧著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沒說話，低頭捧起風(fēng)月冷輕輕啜飲了一口，冷酒入喉，五臟六腑倒是滾燙起來。

有些事情，宮墻外的人永遠不能明白。

四方朱墻圍起一座孤城，從他們出生開始，就將他們牢牢困住了。

秋云謁又提出了幾點意見，云謁君不愧是京城第一公子，于方寸之地便能窺得天機百象，虞若聽得頻頻點頭，兩人又交談了許久，直到安心來提醒她該入宮了。

虞若起身，“倒是我忘了時間了。”

秋云謁也起身行禮，清淡道：“那臣就告退了。”

他轉(zhuǎn)身離開的姿態(tài)毫不拖泥帶水，青白色的衣袂在風(fēng)中輕輕揚起，似蕩開徐徐碧色漣漪。高挑瘦削的身影似一支蒼竹，挺立于天地之間，一晃神之間又仿佛融于這無盡青白山水。

他消失在院落門口，虞若目光依舊沉沉落在那處，安心不由得上前問道：“公主，怎么了？”

虞若這才收回目光，低聲道：“沒什么，走吧。”

馬車轆轆駛向皇宮，虞若靠在車壁上，望著搖動的簾子不由自主地發(fā)呆。

初見時的大哥哥銀甲白衣，一支飛羽箭救她于刀劍之下，眼中映著黑暗與烈火，縱馬于尸山血海之間，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

而剛才，她突然意識到，他悄無聲息地變了。

現(xiàn)在的秋云謁才更像鎮(zhèn)國公府的世子，清冷淡漠，溫文爾雅，一身寬袍大袖立于碧水旁似翩翩濁世佳公子。他變得更冷了，那雙眼望著人時，淡漠得沒有一絲情緒。

他不快樂，這京城里的一切都令他不快樂。

她亂七八糟地想著，慢慢就到了宮城。安心扶著她下車，漫步于熟悉的朱墻之中，她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這宮城里的每一條路，每一塊磚，都浸染著鮮血，纏繞著冤魂，這么多年，她走了一遍又一遍。

她孤身一人從劍影刀光中走過，被算計，也算計人，天真未曾盛開就已凋零。如今那些人多已成黃土白骨，唯有她依舊行走于這天光下的陰溝。

多少艱難的路，她都走過來了。

想要的就得自己去爭，這個道理，她最明白的不是嗎？

初華堂是整個宮里風(fēng)景最好的地方，種植了各種奇花異草，春夏秋冬都是姹紫嫣紅。虞若尚未靠近，就聽得里面一陣東西摔碎的聲音。

她挑挑眉，這位公主也真是好性子，都摔了幾個月了，還挺堅持不懈。

安心正想傳人，卻被虞若輕輕按下了，她眉目沉靜，“你呆在這兒，別傷著你。我自個兒進去見見這位公主。”

安心忍不住按了按額頭，別以為她沒看見她眼底興致勃勃的光。

她家這位小公主，就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主。

這是她第一次來初華堂，里面的丫鬟太監(jiān)都不認識她，但見她一身公主服制多少也猜出了她的身份，白著臉朝她行禮。

虞若示意他們噤聲，然后徑直朝主屋走過去。剛走到門口，就是一個花瓶直直朝她腦門飛過來，她輕輕一側(cè)身躲了過去，花瓶摔在她身后的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去他勞什子的貴妃，老娘妃他媽個頭，狗比男人，睡了老子給個封號，他當嫖娼嗎……”

一連珠的怒罵讓虞若呆呆地粘在了原地，實在是這里面信息量太大，她一時有點沒接住。

再加上，這么粗俗的語言，她真的……聞所未聞。顧朝暮也算個小暴脾氣了，碰上這姑娘估計也夠嗆。

不過，皇兄和這位公主圓房了？

嗯……雖然聽著語氣，不太和諧的樣子。

“狗男人，真當全天下女人都得愛他，自以為是的衣冠禽獸，去死吧他……”

聽里面越罵越激動，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似的。虞若終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聲，“公主……”

她話還沒說完，迎面而來一個枕頭直接拍她臉上，虞若一時不防直接后仰摔在地上，屁股火辣辣地疼，右手正巧按在一塊碎瓷片上，尖銳的疼痛讓她不僅冷嘶一聲，鮮血霎時潺潺流出。

虞若想，她沒讓安心進來，真是個正確的決定。

云羅在虞若倒地的一剎那就懵了，鮮血掛在雪白的柔荑上顯得觸目驚心，小姑娘圓溜溜的大眼睛淚汪汪地看著她，眨巴了一下，眼淚霎時流了下來。

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去扶虞若，卻踩到一塊碎瓷片，身子晃了晃眼看著就要摔下來，虞若眼疾手快撲過去拉她。

云羅重重摔在虞若的身上，一塊碎瓷片在突然的重力下狠狠插進了虞若的左小腿。

眼前霎時直冒金星，虞若咬牙沒有叫出聲來，強撐著抬頭對上那雙滿是驚慌的深藍色眼眸，“你沒事吧，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