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該是哪吒來領她去換皮的時日了。

換皮前，都需先服下老君專門為她備制的洗髓丹，以減輕換皮的痛苦。即便這樣，她還是每每都疼得昏死過去，卻一聲疼都不喊。

初來兜率宮時，她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一直都不進食，躺在地上，也不說話，身上潰爛的皮膚發出惡臭。

老君沒有管她，但復蕓竟不嫌棄她，替她擦拭流膿的傷口，總在她跟前講：“你剛被家里人送上來吧？我當初來的時候也是千不愿萬不愿，被家里人打得皮開肉綻。我自小就來了這里，思家便思得緊，吃什么都沒胃口。但幸好有阿牛哥陪我，漸漸我就習慣這里了。所以啊，你傷心一陣也是正常的，以后有我陪著你，我叫善復蕓，咱們日后就在兜率宮一處添柴燒火了。”

這也許是她感受到的除了母親之外，唯一的好心，雖然她沒什么求生的欲望，但多少也對這份善意心存感激。那便是她多日以來，頭一次張嘴：“阿牛哥？”

復蕓見她終于和自己說話了，便說：“對啊，就是道君養的那只青牛精啊。”

她隨她的視線看向院墻角歇著的青牛精。有兩個人就緩緩踏了進來，老君丟給她一瓶藥：“你吃了這瓶藥，再讓三太子替你運功三個時辰，你這幅肉身就能暫時保住。”

其實她沒打算保住肉身，也沒打算保住性命。她的出生就是一場自生自滅，那不如就由生隨滅。

老君突然支開復蕓，讓她去玉帝那兒，把前日托藥去的紫金葫蘆拿回來。

待復蕓走了，老君和哪吒對視一眼，說：“你母親，她還在無根海里，她的愿望就是你好好活下去。”

她終于將視線投去一瞬，卻又無力地閉上。

哪吒開口：“你別忘了，你還有個父親，不管怎樣，只要你好了，總歸是可以去求一求他的。那個時候，也許你就有救出你母親的希望。”

老君撣了撣拂塵：“所以你現在要不要吃藥了？”

她立馬撿起地上的藥瓶，拼命把藥往嘴里塞。

老君默然了一陣，才讓哪吒帶她去換皮。

她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如此逞強，第一次換皮也是叫得凄慘。后來皮換好了，她還不會飛，就一層層天梯地爬，滿懷期望地去找楊暕，看到的，是他和姮娥舉案齊眉，膝下承歡。

她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難堪，是失落，自己的出現是那么突兀和多余，以至于她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她突然想起阿娘對她說的話：“我們和爹爹已經沒有關系了，不要去擾他。”

看著他們夫唱婦隨，她醒悟過來，她的父親，沒有理由為了一個他不愛的女人，拋下家中的妻兒，去救自己的母親。也就是那刻，她突然懂事得可怕。從那天起，她就變了一個人。她才徹底明白，舉目無親，到底是怎樣一番境地。

于是回憶了這么久，她打算翻出洗髓丹，跟哪吒去一趟他的行宮。

誰知這次竟然沒找到。

更闌疑慮了半刻，哪吒便來問道：“怎么了？”

更闌說：“洗髓丹不見了。”

“不見了？往日不都放在這兒么？”哪吒說著，自己上前翻看起來，果然還是沒找到。

更闌說：“算了，沒有就沒有吧，走吧。”

哪吒皺眉：“不行，你會疼死的。”

她轉了身往外走，神情無異：“試試吧。”

換皮，并不是拿一張皮相給她披上這么簡單。過程要把原先的皮撕下來，再讓這副肉身自行生出新的皮，這樣的皮，才是最貼合的。

其實比起疼，她更受不了的，是長出新皮的癢，鉆心的癢，只能忍住，叫不得，摸不得。

其實她這幅肉身，實在是沒有留著的必要了。因為無根海里的陰水濁氣已經滲透進了她的身體，每隔一月，她身體里的濁氣必然再次侵蝕她的肉身。

哪吒曾和老君商量，要用蓮藕為她造個法身，這樣也免了她受換皮之苦。可她偏偏不要，她讓自己銘記，她的母親，也在無根海里，受著比她痛十倍百倍的苦難。

疼痛襲來，她再次暈死過去了，之后什么都不記得了。

醒來時，她已換好皮躺在床上，哪吒說：“我想到一個法子，可以漸漸去除你體內的濁氣。濁氣驅逐完了，你就不需要換皮了。”

她坐起來，理了理衣服，道了聲謝說：“不用了。”

哪吒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

她曾問過哪吒為什么要幫他，哪吒說大概是自己天性使然，比較愛管閑事。他一副長不大的模樣，管起閑事來，也方便。

哪吒遞了杯水給她，裝作不經意地打探道：“聽說……楊不念要向你提親？”

他咳了一聲：“你別理他，他就是個沒章法的混帳小子。都說婚姻是座墳墓，咱還有大好前程，別早早地就英勇就義了。你看你世叔我，我都好幾千歲的人，又何曾說媒娶妻了？”

更闌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也知道他在顧慮什么。到底還是白了他一眼，用一針見血的旁話淡淡道：“你這幅肉身，你想娶，別人還真不敢嫁。”

哪吒氣的要把她轟出去。關上門，還不忘對著空氣罵道：“這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正巧，她也該回兜率宮了。

哪吒總稱自己是她世叔，她卻從不肯將他認做世叔。一來瞧他這副模樣委實叫不出口，二來他到處拜把子，不僅和楊暕拜了，還和沉香拜了，如此一來，年齡輩分之事，便不大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