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闌要代替鳶珀入選這事，終于還是傳到了哪吒耳朵里，一個午后他來小芳亭截住了更闌，頗為不滿道：“你膽子可真大啊！你就不怕老君回來，將你的身份戳破？”

更闌早就想到他會來找自己，本欲陳詞一番，至少讓他不要拆自己的臺，誰知他先嘆息道：“其實(shí)，你要做伶神，應(yīng)該告訴我一聲，我會幫你的。”

更闌不語，她沒想到他說他會幫自己，她眼里閃過了一絲猶疑，又即刻化為烏有。

哪吒繼續(xù)道：“你想做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你想救你母親，我也是向著你的。只是看你不說，我也不好多嘴。平日你把這些都壓在了心里，你這樣折騰，是想讓玄帝將你母親放出來？”

更闌并不真正說出心中的打算，只是低頭理了理袖子，順著他的話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并不想將旁人拉下水，你心里明白，不要說出去就好，他日我必念著你的恩情。”

“你還真是不把我當(dāng)自己人，其實(shí)這渾水我倒挺想攪一攪的。”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就是不太看得慣楊家那一堆人。”

“他不是你二哥么？”

“他娶了姮娥，就早不是了。”

“他娶了姮娥與你何干？”

“他娶了姮娥，就說明，你母親當(dāng)年沒冤枉他。”

更闌一陣默然，實(shí)在是不知道說什么好，畢竟母親從不愿細(xì)說當(dāng)年之事，過往如何她也不甚了解。

哪吒見她不回應(yīng)，便又問道：“對了，你打算如何贏過未桑？她可是司掌百音的神女，你再怎么天資聰穎，也不可能在短短一月，就憑一時之功勝過她吧？”

更闌鄭重道：“其他的事情尚且可以用手段，唯獨(dú)這件事只能靠各人的本事，想做伶神，還是要征服瑤光琴，我只能勤加苦練。”

哪吒點(diǎn)頭道：“好。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guī)湍愕模M管告訴我。”

“嗯。”

良久，哪吒張了張嘴看向更闌，忽又低下頭默了聲，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道：“其實(shí)…我覺得你打的這個主意，不大行得通。我聽說天一真慶宮的那位北極法主，雖尊統(tǒng)北極六天界，做儲君卻做得很是窩囊，玉帝說一他不敢說二的，再說，無根海可囚著世間頂尖的妖魔，誰有這膽子放人啊。”

更闌無奈地看了看他，竟贊同起他的觀點(diǎn)：“嗯。我曉得。你說得對。”

哪吒見她總是這樣一副少言寡語的樣子，大多時候都很憐憫她。到底是沒有爹娘在身邊的孩子，沒人愛護(hù)，有爹認(rèn)不得，性子中便生出幾分不與常人一般的沉穩(wěn)氣質(zhì)來。她母親芳華正茂時縱情恣意，她父親年少時也可謂意氣風(fēng)發(fā)，要說她是西海三公主和楊暕的孩子怕是都沒人相信。她小小年紀(jì)便這般四平八穩(wěn)，倒是與她父親如今的性子有些相像，可這脾性放在女孩子身上，并不見得是個好事。

她不常笑，但妙就妙在她一雙眉眼最為干凈，偶爾一笑如山花燦綻，著實(shí)像她的母親，這才使人有三分相信，她是西海三公主和楊暕的孩子了。

她被送到兜率宮之前的幾十年，哪吒不知道她是個怎樣的脾氣秉性，估摸著在先嫂的教養(yǎng)下，原是開朗的，畢竟她待人接物總有一份從容，這是從骨子里帶來的東西。但他還是有一件后悔的事，便是當(dāng)初讓更闌去找她的父親。

那日她頭一次經(jīng)歷了換皮，滿懷期待地去見楊暕，剛巧遠(yuǎn)遠(yuǎn)地碰上楊不念練功擦破了皮，楊暕和姮娥甚是慈愛地一同替他們的兒子包扎傷口。

父親有了新婦幼子，一家和樂，她貿(mào)貿(mào)然出現(xiàn)，多有難堪。別說更闌一個親生女兒，就是他一個外人看在眼里，也難免不好受。她能隱忍不發(fā)這么多年，在這樣艱難的世道里活得如此孑然豁達(dá)，著實(shí)不易。

于是哪吒一番垂嘆之后告了別，更闌才得了清凈，之后閑閑坐下，撫琴欣賞這萬楚宮的布局格調(diào)。

“主人不用憂心，紀(jì)書也會幫你的。”

一縷青煙落地，不知紀(jì)書從哪里冒了出來，更闌明明記得，沒有將它帶出來的。

她挑眉笑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更闌問道：“你怎么出來的？”

她背起手來，微微一笑：“只要出了十誡閣，我就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更闌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微頷首，心下了然。

她湊上來，嘴角輕揚(yáng)，繼續(xù)說道：“主人近來可有察覺什么異樣？”

更闌說：“我這些時日常覺得耳邊嘈雜，是不是與你靈識相接的緣故？”

她笑道：“沒錯。四通八達(dá)方能知曉萬物，只是現(xiàn)在主人還未能很好的控制住心神罷了，主人天賦異稟，只要多加修煉，精進(jìn)修為，將來既可以于三千聲色找出自己想要的那個聲音，也可以自然而然屏蔽掉所有的聲音。主人不妨閉上眼睛，凝聚心神，試一試。”

更闌照著她的意思雙目閉合，悄然入定，全力支配意識，無窮無盡的聲音迅速襲來，模糊紛鬧間，聽不清其中本質(zhì)。

她努力尋找心中日夜的夢魘。隨著洶涌可怖的聲音，她竟然還感受到來自那界外之域濃濁的力量，是那個暗無天日的深淵！是無根海！那里的魔氣足以讓她心有余悸。

無根海里正邪兩種力量正與她這突來的力量對峙，此刻她已滿頭大汗，紀(jì)書沖上來穩(wěn)住她，她才將意識收了回來。耳膜受到了巨大沖擊，撕裂的疼，讓她不由得用雙手捂住。

楊暕再次感受了異動。這一次不僅僅異動是那么簡單，竟還有一股奇怪的妖魔之力。

許是她修為還是太低，無法穿越無根海的封印結(jié)界。她想聽阿娘的聲音，可她沒有辦法做到。

“主人一次便能入定，已經(jīng)很好了，太過心急，會反噬自己的。”紀(jì)書道。

寂靜片刻，紀(jì)書倒了杯水遞給她，更闌平復(fù)了下來，突然抬眸問道：“我倒忘了問你，天地十方神器，為何獨(dú)獨(dú)將你藏禁起來？”

她面色凝重，抿了抿嘴道：“因?yàn)槭缴衿髦歇?dú)我具有神識，可以幻化人形。”

更闌從不輕信于人，即便她認(rèn)自己作她的主子，對于這個說法她也是將信將疑。

“主人琴藝一日千里，連《凌霄三問》主人都已熟練了，但是要贏過未桑，還需要一首更好的曲子。”紀(jì)書懇切道。

“嗯。我有想過。鳶珀的《凌霄三問》雖然音韻流暢，不過體現(xiàn)技藝上還是有所不及。”

紀(jì)書搖頭嘆息道：“我與瑤光琴皆是天地神器，知根曉底，互有共鳴。天地之間，物各有主，瑤光琴開天辟地的第一位主人，用瑤光琴所奏的第一首曲子，乃《朔幽吟》，后來因先主往生，此曲便也隨之失散了。若此曲譜尚存，主人學(xué)會彈奏此曲，我想，瑤光琴必然會憶及先主情誼，那么主人的勝算就很大了。”

更闌眨了眨眼睛，淡淡道：“沒錯。”

話音未落，紀(jì)書轉(zhuǎn)眼捕捉到遠(yuǎn)處一個熟悉的倩影，登時小聲驚呼：“是牡凝？她居然…仍在百花之位上。”

更闌回了回神，只見牡凝領(lǐng)著身后一眾婢女，款步姍姍地經(jīng)過長廊，朝鳶珀屋子去了。

相較最初，牡凝已是少來了，來了之后也只不過與鳶珀應(yīng)付幾句，便會匆匆忙忙地來與更闌建交。

牡凝之心，昭然若揭。更闌倒是不在意的，她知道這樣的事情，將來還有很多，只是鳶珀最近越發(fā)不耐煩，常跟更闌抱怨，牡凝借著看望她的名義來打更闌的主意，幾個人心里都明白，只是做戲要做全套，她也不好挑明，只能陪著演下去。

牡凝這次提了一籃子紅棗來，更闌也有一份，顆顆飽滿，紅得誘人。

牡凝認(rèn)定了鳶珀不堪造就，更闌心懷不軌卻也比鳶珀好拿捏，便將更闌視作與她同一目標(biāo)的盟友，進(jìn)而百般親近，千般體己。

好容易將牡凝送走，更闌便回了鳶珀屋里，鳶珀見到更闌，連忙起身關(guān)上了門。更闌以為她大概又要向自己抱怨一番，沒想到她神神秘秘地?cái)[出了一堆藥瓶，是更闌沒見過的極上等的藥，看起來不像是牡凝或未桑常送的。

鳶珀拿起一瓶，晃晃悠悠說：“今天有個小子來找你，他說他叫楊不念，還送了這許多去疤除痕的膏藥給我，我猜那小子八成是對你有意思，便將他攔了。”

更闌臉色微變，鳶珀繼續(xù)試探著問她：“你呢？你喜歡他么？”

更闌反應(yīng)了一下，呵笑道：“喜歡他？”

鳶珀像是明白了什么，接著用手敲了敲桌子，將聲音柔和了些，卻又聽不出任何情緒：“我猜，他明日還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