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監大人,領班大人,不知光臨寒舍,有何要事啊?”
劉掌柜語氣里透著一絲絲生分,但任誰都能聽出來他這是在故意耍脾氣。楊清風剛要說話,一旁的岑恈搶先開了口。
“一兩茯苓,三錢決明。”
劉掌柜還在清點鋪子里的藥材種類,一只手拿著稱,一只手看著天平。不情不愿的開口道:“醫何疾?”
“雀目。”
岑恈這才與楊清風進了藥鋪內堂。
“你們一個兩個平時都不來看看我,也就上回陳丫頭出事了,清風來看過我一眼。岑恈,你是徹底把我這個大哥給忘了是吧!”
岑恈躲開了劉林圖說話時飛出來的唾沫星子,又拿帕子擦擦自己對著劉掌柜的那半邊胳膊。
“大哥,這也不能怪我啊。我天天跟在李廣身邊,如履薄冰的,做什么都是在監視下。實在是騰不出時間。你就體諒一下我。”
劉林圖斜眼睨了岑恈一眼,楊清風已經沏好了茶,手法熟稔地倒了兩杯,一杯遞給了還有點生氣的劉掌柜,一杯遞給了旁邊卷帕子的岑恈。
“今日郭師父還在宮里靜養,暫時不來了。”楊清風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那是暫時嗎?他這都幾年了?在御馬監是一點作用也沒有。上回出了事,要不是你岑小叔,陳丫頭不知要被李廣給折磨成什么樣!”
岑恈還在細細的品茶,聽到大哥喊自己的名字,也開始激動起來:“就是!大哥你是沒看見,陳丫頭上回差點就要跟我一樣被收到李廣麾下了。要不是我,她現在不知道已經死了多少回了。”
楊清風在一旁不說話。
這里是西廠舊部唯一的據點。只有對暗號才能進,不管是與劉掌柜認識多久,曾經是否在西廠任職,要進這個藥鋪的內堂,只能說暗號。
今天是楊清風與岑恈遇上了,就準備一塊來看看劉掌柜。
這劉掌柜,以前在西廠也是叱咤風云的人物,汪直營下的第一把手。后來西廠樹倒猢猻散,真正的西廠故人,也就只有劉掌柜身邊的岑恈,楊清風,已經故去的何鼎,還有御馬監大太監郭鏞了,不過這郭鏞已經纏綿病榻好幾年,所以劉掌柜才說幾年都沒見過他。
“郭老頭的病怎么樣了?”劉林圖對著楊清風隨意地開口道。
“還是沒有好轉。什么法子都試了……”楊清風說到后面,無奈的搖了搖頭。自從前年郭太監上書給皇帝直諫說另納妃子,后宮不可只有張家一家獨大后,就染上了惡疾。
楊清風一身學醫的本事是從劉林圖這里學的,而習武的本事卻是從郭老這里偷的。
為什么說是偷呢?因為楊清風與陳文小時候就在何鼎的學堂,只讓讀經史子集,四書五經,是一點舞刀弄槍的東西都不讓他倆碰。但陳文是小姑娘可以忍,楊清風一個皮小子忍不了啊。尤其是陳文小時候還生的好看,在二十四衙門是危險存在,楊清風更是要學點本事保護他的小師弟。
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的師弟不是長得像女娃娃一樣白凈,而是他就是小姑娘。
楊清風那時日日都是,在何鼎的學堂做完功課,就偷偷跑去御馬監找郭鏞習武。
可惜后來好景不長,何鼎調到了司禮監招惹上了李廣。那時的李廣還不是東廠都督,只是一個慣于在圣上面前擺弄些巫蠱之術的司禮監秉筆,仗著皇上的寵信,還自己給自己封了個傳奉官的職位。
何鼎看不下去,上書請革傳奉官。本來這就是個成化年間早已被廢掉的虛職,何鼎上書合情合理,連同御史商良臣,刑部通判一同死諫,可就是這樣也沒能革掉這個奸臣,反而把自己搭了進去。
那時陳文還小,記憶不是很深刻。楊清風卻已經懂事了。他就那樣看著自己的何師傅在牢里被人陷害致死,卻無能為力。
郭鏞也記下了這份仇。那時的郭鏞,還沒有生病。于是楊清風在何鼎死后正式拜郭鏞為師,開始習武。
但是郭鏞不收陳文,嘴巴上說著不想教女娃娃,實際上是不想讓這個小女娃受習武的罪。可后來看到陳文在操練場一日一日的折磨自己,實力進步飛速,就把她正式招到了御馬監當了個奉御。
陷害何鼎的除了李廣,還有外戚張家。宦官外戚勾結一團,郭鏞于是上書請皇帝另納妃子。后宮只有張皇后一人,實在不利于前朝政治穩定。弘治帝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沒了下文。
郭鏞卻從此染上惡疾,榻都下不了。楊清風尋遍名醫,求遍藥石,就是醫不好郭鏞的癔癥。
御馬監大太監得了癔癥,這傳出去怎么得了。
于是楊清風一個尚膳監少監,平常就借著陳文的關系日日往御馬監跑,拿著郭鏞的官印替他處理公務,這樣已經有兩年了。
可憐楊清風又要顧著師妹,又要顧著師父,最后,還在陳文心里留下一個閹人的形象。
岑恈輕輕笑了笑,看不出真心假意。
“治不好就算了。也別累著我楊小侄了。要不然就把御馬監放了吧。”
劉掌柜卻是不依。
“御馬監是以前西廠的地盤,怎么能說放就放。東廠那群閹黨,不過就是會動動嘴皮子,哪里會像我們汪總督一樣,是領兵打仗的料。”
楊清風也開口道:“我沒關系的,師妹雖然走了,但她平常就算在也幫不上忙,盡會添亂。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說到這,岑恈斜眼一挑,開口道:“那,陳文現在在哪住著呢?”
楊清風沒注意到岑恈說這話時眼里的算計,直接回答道:“她現在在大理寺,跟在一個仵作身邊。那仵作有些本事,不會讓她受了委屈。再過一陣,新宅子安置好了,我再把人接回來。”
劉掌柜狐疑的開口:“仵作?仵作能有什么本事?我說清風,你對陳丫頭的心思我們都看的清清楚楚,你可別自己把心上人白送給外人了。”
楊清風聽到這靦腆地笑了笑,也沒否認。
他剛才說,沒有陳文御馬監的事務處理起來更輕松是真的,可他身邊沒有陳文在耳邊嘰嘰喳喳沒關系是假的。這才兩天不見,他就已經開始思念師妹了。
那天街角商續與師妹的動作親昵,楊清風面上平靜,心里卻總有些刺,刺的他吃飯睡覺都在想著陳文的態度。
他在那個沉香首飾盒的第二層放了一封信,信中將自己這二十四年來一步步看著陳文長大,變強,諸多感慨一一寫下。最后的一行,則坦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說讓陳文可以慢慢考慮,他慢慢等。等到陳文愿意當他的妻子,他就卸下這一身重擔,浪跡天涯也好,只做一家市井間的小門戶也好,他都愿意。
因為陳文與他說過,如果有選擇,她想逃離宮闈,逃離這沒日沒夜折磨她的仇恨。
楊清風又何嘗不是。
他一直覺得自己與師妹是世上最般配的人。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師妹。他也能給師妹她想要的一切,他們兩人日后就是朝朝暮暮的相守,年年歲歲到白頭,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
以至于后來楊清風根本無法接受變故,他那樣努力的想留住,守候的東西,卻那么容易就消散了。他寧愿再做一場夢,夢里他什么都不求,只求師妹能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