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陳仲弓為太丘長,時吏有詐稱母病求假,事覺,收之,令吏殺焉。主簿請付獄考眾奸,仲弓曰:“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考求眾奸,豈復過此!”
【譯文】陳寔做太丘長官時,有個小吏謊稱母親有病請了假,事情敗露后,陳寔就抓捕了他,命令手下殺掉他。主簿請求把他交給有關機構查究其其他犯罪事實,陳寔說:“他欺騙主上就是不忠,詛咒母親生病就是不孝;不忠不孝,罪大惡極。查究出的其他罪狀,難道還能超過這些嗎?”
2.陳仲弓為太丘長,有劫賊殺財主[1],主者捕之。未至發所,道聞民有在草不起子者[2],回車往治之。主簿曰:“賊大,宜先按討。”仲弓曰:“盜殺財主,何如骨肉相殘[3]!”
【注釋】
[1]財主:財貨的主人(不是現代所說的富家)。
[2]發所:出事地點。在草:生孩子。草,產蓐。晉時分娩多用草墊在身下,也叫落草。
[3]“盜殺”句:意指母子相殘,違逆天理人倫,要先處理,而殺人只是違反常理。
【譯文】陳寔做太丘長官時,有盜賊劫財殺人,主管的官吏抓住了他。陳寔前往出事地點,半路上聽說有一家人生了孩子卻不準備養活他,就掉回車頭去處理這件事。主簿說:“盜賊的罪大,應該先查辦。”陳寔說:“強盜殺掉物主,哪能比得上骨肉相殘的罪大!”
【評析】陳寔的處理辦法,說明在他心目中儒家的人倫思想要重于法家的刑罰。這一做法在當時很得民心。他死后主動來參加吊喪者有三萬人。
3.陳元方[1]年十一時,候袁公[2]。袁公問曰:“賢家君在太丘,遠近稱之,何所履行[3]?”元方曰:“老父在太丘,強者綏之以德,弱者撫之以仁,恣其所安,久而益敬。”袁公曰:“孤往者嘗為鄴令,正行此事。不知卿家君法孤,孤法卿父?”元方曰:“周公、孔子,異世而出,周旋動靜,萬里如一;周公不師孔子,孔子亦不師周公。”
【注釋】
[1]陳元方:陳寔的兒子陳紀,前文已有注釋,不贅述。
[2]袁公:未知指何人,一說指袁紹。
[3]何所履行:執行的是什么。
【譯文】陳紀十一歲時去問候袁公。袁公問他:“你父親在太丘縣任職時,遠遠近近的人都稱頌他,他都做了什么呢?”陳紀說:“老父在太丘時,用恩德安撫強者,用仁愛撫慰弱者,讓他們隨著自己的心意安居樂業,時間越久,他們就越尊敬我父親。”袁公說:“我過去曾做過鄴縣縣令,也是這么做事的。不知是你父親效法的我,還是我效法的你父親?”陳紀說:“周公、孔子生于不同的世代,但是他們的舉止禮儀,相隔萬里卻完全一致;周公沒有學習孔子,孔子也沒有學習周公。”
4.賀太傅[1]作吳郡,初不出門。吳中諸強族輕之[2],乃題府門云:“會稽雞,不能啼。”賀聞,故出行,至門反顧,索筆足之曰:“不可啼,殺吳兒。”于是至諸屯邸,檢校諸顧、陸役使官兵及藏逋亡,悉以事言上,罪者甚眾[3]。陸抗時為江陵都督,故下請孫皓,然后得釋[4]。
【注釋】
[1]賀太傅:賀邵(227—275),字興伯,會稽山陰人,名將賀齊之孫,三國時東吳后期重臣,官至中書令,任吳郡太守,后升任太子太傅。
[2]吳中:吳郡的政府機關在吳(即今蘇州),也稱吳中。強族:豪門大族。
[3]屯邸:莊園。檢校:查核。逋(bū)亡:逃亡。戰亂之時,賦役繁重,貧民多逃亡到士族眾人中藏匿,給他們做苦工,官府也不敢查處。
[4]陸抗(226—274):字幼節,陸遜次子,吳郡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三國時孫吳后期名將。下:當時陸抗所在的江陵居上游,孫皓所在的建業居下游,故說“下”。孫皓:吳末帝孫皓(242—284),字元宗,幼名彭祖,又字皓宗。三國時吳國的亡國君主,公元280年晉兵攻陷建業,孫皓投降,吳亡。孫皓和陸抗有親戚關系。
【譯文】太子太傅賀邵任職吳郡太守,剛到任時足不出戶。吳地的各個豪門世族都輕視他,竟然在官府大門上題了“會稽雞,不能啼”的句子。賀邵聽說后,特意出行,出門后回頭看看,要來筆補足了句子,說:“不可啼,殺吳兒。”此后就到各大族的莊園,查核顧姓、陸姓家族役使官兵、窩藏逃亡人口的情況,把事情始末全部上報給朝廷,因此獲罪的人很多。陸抗當時是江陵都督,是專門向孫皓求助了,才得以脫罪的。
5.山公以器重朝望[1],年逾七十,猶知管時任。貴勝[2]年少若和、裴、王之徒,并共宗詠。有署閣柱曰:“閣東有大牛,和嶠鞅,裴楷鞦,王濟剔嬲[3]不得休。”或云潘尼[4]作之。
【注釋】
[1]山公:山濤。朝望:在朝廷中有聲望。
[2]貴勝:權貴。
[3]鞅:一頭套在牛馬頸部,一頭掌握在駕馭者手里的皮帶。鞦:同“鞧”,套車時拴在駕轅牲口屁股上的皮帶子。剔嬲(niǎo):挑逗糾纏。
[4]潘尼:潘尼(約250—約311):字正叔,滎陽中牟人,西晉文學家。潘岳之侄,與潘岳俱以文章知名,并稱“兩潘”。
【譯文】山濤備受朝廷器重,很有威望,年過七十,依舊擔當重任。一些權貴子弟,如和嶠、裴楷、王濟等人都尊重敬仰他并一起給他歌功頌德。于是有人在閣道的柱子上題道:“閣道東邊有大牛,和嶠拉牛繩,裴楷拽后鞦,王濟挑逗糾纏不得休。”也有人說這是潘尼干的。
6.賈充[1]初定律令,與羊祜共咨太傅鄭沖[2]。沖曰:“皋陶[3]嚴明之旨,非仆暗懦所探。”羊曰:“上意欲令小加弘潤。”沖乃粗下意。
【注釋】
[1]賈充(217—282):字公閭,平陽郡襄陵縣(今山西襄汾縣)人,曹魏豫州刺史賈逵之子。晉武帝登位后任尚書仆射,與裴楷共定科令,制定律法。
[2]鄭沖(?—274):字文和,滎陽開封人,三國曹魏末年至西晉初年大臣,知名儒學家。
[3]皋陶:舜時的法官,制定了法令。
【譯文】賈充剛制定好法令,就和羊祜一起去向太傅鄭沖征詢意見。鄭沖說:“制定法令需要嚴肅公正,不是我這種愚昧軟弱的人所能探究的。”羊祜說:“圣上想要叫你稍加潤色。”鄭沖這才大概地說了自己的意見。
7.山司徒[1]前后選,殆周遍百官,舉無失才;凡所題目[2],皆如其言。唯用陸亮[3],是詔所用,與公意異,爭之,不從。亮亦尋為賄敗。
【注釋】
[1]山司徒:即山濤。吏部是負責選拔任免官吏的,山濤曾兩次擔任選拔官員的職位。
[2]題目:品評。
[3]陸亮(生卒年不詳):字長興。賈充親信。
【譯文】山濤曾前后兩次擔任吏部官職選官,幾乎考察遍了朝廷內外百官,一個人才也沒有漏掉;凡是他品評過的人物,都名副其實。唯有陸亮是皇帝直接下詔選用的,山濤曾有過異議,為這事力爭過,皇帝沒有聽從。不久之后陸亮因為受賄而被撤職。
【評析】山濤看人很準,選拔的人才都如他所說,他覺得不合適的人也都有事實證實了他的眼光。
8.嵇康被誅后,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1]。紹咨公出處[2],公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3],而況人乎!”
【注釋】
[1]秘書丞:秘書省的屬官,掌管圖書典籍。
[2]出處:出仕和退隱。嵇康是被晉文帝司馬昭殺害的,而山濤卻把他的兒子嵇紹推薦到晉武帝朝為官,嵇紹必然有所考慮。
[3]消息:生與滅,盛與衰。
【譯文】嵇康被殺以后,山濤推薦嵇康的兒子嵇紹做秘書丞。嵇紹去和山濤商量出任不出任,山濤說:“我替您考慮很久了。天地間一年四季,也還有交替變化的時候,何況是人呢?”
【評析】嵇康是被晉文帝司馬昭殺的,作為嵇康兒子的嵇紹去晉武帝那兒做官,必然是有所顧慮的,不過山濤勸解他,季節會變,皇帝也變了,情況不一樣了。后來嵇紹對晉朝還很忠心。
9.王安期[1]為東海郡,小吏盜池中魚,綱紀[2]推之。王曰:“文王之囿,與眾共之[3]。池魚復何足惜!”
【注釋】
[1]王安期:王承(約273—318),字安期,太原晉陽(今山西太原)人,王湛的兒子。累遷東海內史。
[2]綱紀:主簿(主管府中事務的官)。
[3]文王:周文王。囿(yòu):養禽獸的園子。共:共同使用。《孟子·梁惠王下》載,周文王有個方圓七十里的園囿,人們可以到那里去打柴、狩獵。
【譯文】王承做東海郡內史時,有個小吏偷了池塘里養的魚,主簿要追查這件事。王承說:“周文王的獵場,是和百姓共同使用的。幾條池塘里的魚又有什么好吝嗇的呢?”
【評析】王承這正是大人不記小人過,亂世之中,小吏偷魚的原因多半是食物不足,他體恤他人的難處,故而死后很受人懷念與尊敬。
10.王安期作東海郡,吏錄[1]一犯夜[2]人來。王問:“何處來?”云:“從師家受書還,不覺日晚。”王曰:“鞭撻寧越[3]以立威名,恐非致理之本。”使吏送令歸家。
【注釋】
[1]錄:拘捕。
[2]犯夜:觸犯了夜行禁令。按:《晉律》禁止夜間通行。
[3]寧越:戰國時中牟人。相傳他發憤讀書,十五年后大有成就,被周威公聘為老師。
【譯文】王承做東海郡內史時,差役抓回來一個犯了宵禁的人。王承問他:“你從哪里來?”那人回答說:“從老師家學習后回來,沒發現天晚了。”王承說:“靠懲罰讀書人來立威,恐怕不是治理的本質。”就派差役把他送回家了。
【評析】法律之外尚有人情,王承會根據具體情況彈性處理,很有人情味,也可見他對讀書人的愛護和尊重。
11.成帝[1]在石頭,任讓在帝前戮侍中鐘雅、右衛將軍劉超[2]。帝泣曰:“還我侍中!”讓不奉詔,遂斬超、雅。事平之后,陶公與讓有舊,欲宥之。許柳[3]兒思妣者至佳,諸公欲全之。若全思妣,則不得不為陶全讓,于是欲并宥之。事奏,帝曰:“讓是殺我侍中者,不可宥!”諸公以少主[4]不可違,并斬二人。
【注釋】
[1]成帝:晉成帝司馬衍(321—342),字世根,東晉的第三代皇帝,晉明帝之長子。公元327年蘇峻起兵反晉,第二年攻陷建康,并把晉成帝遷到石頭城。不久蘇峻敗死,其弟蘇逸立為主。第三年正月,鐘雅、劉超二人密謀把成帝救出,事情泄露,被蘇逸所殺。二月蘇逸即敗死。
[2]任讓:東晉樂安(今山東博興)人。蘇峻的參軍、司馬,后隨蘇峻作亂。鐘雅:字彥胄,東晉長社(今河南長葛市東)人。蘇峻之亂時,有人勸他拋下皇帝逃生,他拒絕了。劉超:字世逾,東晉瑯琊(今山東臨沂、青島、諸城、日照一帶)人。官義興太守,右衛將軍。
[3]許柳:蘇峻造反時,豫州刺史祖約派許柳率兵與蘇峻會合。蘇峻攻陷建康后,任許柳為丹陽尹。后來兵敗被殺。
[4]少主:指晉成帝司馬衍。按:成帝即位時,年僅四歲,到這時也只七八歲。
【譯文】晉成帝司馬衍被遷到了石頭城(今南京),叛軍任讓要在他面前殺掉侍中鐘雅和右衛將軍劉超。成帝哭著說:“把侍中還給我!”任讓不聽命令,還是斬了他們。叛亂平定后,因為和任讓有故交,陶侃想赦免他。叛軍許柳有個很優秀的兒子叫思妣,大臣們想保全他。要想保全思妣,就不得不為陶侃保全任讓,于是就想一起赦免兩個人。(大臣們)把這件事上奏給成帝,成帝說:“任讓是殺我侍中的人,不能赦免!”大臣們認為不能違抗成帝命令,就把兩個人都殺了。
【評析】東晉的皇帝基本沒有實權,作為平定叛亂的大將,陶侃如果是王敦、桓溫之流多半會保全故友,然而陶侃是以忠君愛國聞名的,最終還是沒有違逆小皇帝的意愿。
12.王丞相拜揚州,賓客數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說色[1]。唯有臨海一客姓任及數胡人[2]為未洽。公因便還到過任邊,云:“君出,臨海便無復人。”任大喜說。因過胡人前,彈指云:“蘭阇,蘭阇[3]!”群胡同笑,四坐并歡。
【注釋】
[1]沾接:款待。說色:悅色。
[2]胡人:此指胡僧,外國和尚。
[3]蘭阇(shé):梵語的音譯,是贊美之意。
【譯文】王導出任揚州刺史,幾百名來道賀的賓客都得到了款待,人人都面有悅色。只有臨海郡一位任姓客人和幾位外國和尚還沒能融入氣氛。王導便找機會來到任氏身邊,對他說:“您出來了,臨海就不再有人才了。”任氏聽了,非常高興。王導又到胡僧面前,彈著手指說:“蘭阇,蘭阇!”胡僧們都笑了,四周的人都很高興。
【評析】王導待人處事周到體貼,可謂面面俱到。
13.陸太尉[1]詣王丞相咨事,過后輒翻異。王公怪其如此。后以問陸,陸曰:“公長民短[2],臨時不知所言,既后覺其不可耳。”
【注釋】
[1]陸太尉:陸玩(278—342),字士瑤,吳郡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曾任尚書左仆射、司空,死后追贈太尉。
[2]公長民短:您尊貴我卑微。
【譯文】太尉陸玩到王導那里去請示,商量好了的事情,過后常常改變主意。王導奇怪他為何這么做。后來拿這事問他,陸玩回答:“公名高位尊,我職低卑微,臨時不知該說什么,過后覺得那樣辦不可以啊。”
【評析】陸玩出于尊卑,明面上聽取王導的意見,回頭一想又覺得不太對,按照自己的方法做了,王導問起來也如實回答,可見王導主政下政治清明,不會搞一言堂,屬下可以靈活處理。話雖如此,這多少有些陽奉陰違,王導也是脾氣好。
14.丞相嘗夏月至石頭看庾公[1]。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簡之。”庾公曰:“公之遺事,天下亦未以為允!”
【注釋】
[1]庾公:此處指庾冰(296—344),字季堅,潁川鄢陵(今河南鄢陵)人。東晉大臣、將領,中書令庾亮之弟。王導死后以中書監身份在內朝掌權,亦促成晉成帝傳位給弟弟晉康帝,以鞏固庾氏勢力。
【譯文】某一年夏天,王導曾到石頭城探望庾冰。庾冰正在處理公事,王導說:“天氣熱,可以稍為簡略一些。”庾冰說:“如果您留下些公事不辦,天下人也未必認為妥當!”
15.丞相末年,略不復省事,正封箓諾之[1]。自嘆曰:“人言我憒憒[2],后人當思此憒憒。”
【注釋】
[1]封箓:文書,指奏章、公文、簿籍等。諾:畫諾,簽字。
[2]憒憒:糊涂,昏亂。
【譯文】王導到了晚年,幾乎不再處理政事,只是在文件上簽字畫諾(表示同意)。他自己感嘆說:“別人都說我是老糊涂了,以后的人應該會懷念我的這種糊涂啊。”
【評析】王導晚年的執政頗有無為而治的風格,盡量調和各種矛盾,讓東晉王朝國泰民安。后人懷念的,還真是這種平靜中的不簡單。
16.陶公[1]性儉厲,勤于事。作荊州時,敕船官悉錄鋸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會[2],值積雪始晴,聽事前除雪后猶濕,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無所妨。官用竹,皆令錄厚頭[3],積之如山。后桓宣武[4]伐蜀,裝船,悉以作釘。又云:嘗發所在竹篙,有一官長連根取之,仍當足,乃超兩階[5]用之。
【注釋】
[1]陶公:陶侃。
[2]正會:正月初一皇帝朝會群臣,接受朝賀的禮儀。
[3]厚頭:指毛竹鋸剩下來的根。
[4]桓宣武:桓溫。因溯江而上伐蜀,滅亡成漢政權而名動天下,又三次出兵北伐,戰功累累。
[5]兩階:兩個等級。晉代把官階分為九個等級,叫作九品。
【譯文】陶侃性情儉樸嚴厲,做事勤快認真。他擔任荊州刺史時,命令船官們把鋸木時產生的木屑都收集起來,不論多少都要。大家都不理解其中的深意。之后,正月初一要朝拜皇帝參加正會時,正值連綿大雪后放晴,正堂前除掉了積雪,地上依然濕漉漉的,于是就用木屑把地鋪滿,走路就沒有任何妨礙了。官府使用的竹子,都讓官員把剩下的竹頭收存起來,堆積如山。后來桓溫討伐成漢時要組裝戰船,這些竹頭就都用來做了釘子。還聽說:陶侃曾經征調管轄地的竹篙,有一個官員把竹子連根砍下,就用根部當作竹篙的鐵足,陶侃就給他連升兩級。
【評析】這三個小故事足以表現陶侃在細節上的重視和做事的深謀遠慮,而且作為一個節儉的官員,他也喜歡提拔同樣節儉會辦事的下屬。節儉在驕奢淫逸的魏晉官場,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
17.何驃騎作會稽,虞存弟謇作郡主簿[1],以何見客勞損,欲白斷常客,使家人節量擇可通者。作白事[2]成,以見存。存時為何上佐[3],正與謇共食,語云:“白事甚好,待我食畢作教。”食竟,取筆題白事后云:“若得門庭長[4]如郭林宗[5]者,當如所白。汝何處得此人?”謇于是止。
【注釋】
[1]何驃騎:何充。前有注釋。虞存:字道長,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曾任衛軍長史、尚書吏部郎。虞謇(jiǎn):字道存,虞存之弟。官至郡功曹。
[2]白事:陳述意見的呈文,報告。
[3]上佐:高級僚屬。
[4]門庭長:門亭長,負責傳達、接待的官員。
[5]郭林宗:郭泰,字林宗,擅長品評人物。見《德行》第三則注①。
【譯文】驃騎將軍何充做會稽內史時,虞存的弟弟虞謇擔任會稽主簿,他覺得何充見客太多勞累身心,就想稟告何充,不再見一般的客人,讓手下的人酌量選擇可以交往的再通報。他寫好了呈文,帶著去見了虞存。虞存當時擔任何充的高級僚屬,正跟虞謇一起吃飯,說:“呈文寫得很好,等我吃完飯了再做批示。”吃過飯,他拿起筆在呈文后寫道:“如果能得到像郭泰那樣善于識人的門亭長,就可以按照呈文說的辦。你從哪兒可以找到這樣的人呢!”虞謇就放棄了。
【評析】識人的能力,在政治之中尤為重要,然而人哪是那么容易鑒別的呢?
18.王、劉與林公[1]共看何驃騎,驃騎看文書,不顧之。王謂何曰:“我今故與林公來相看,望卿擺撥常務,應對玄言[2],那得方低頭看此邪?”何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諸人以為佳。
【注釋】
[1]王、劉:王濛、劉惔。都是當時有名的清談家。林公:支道林和尚,也是善談老莊的。
[2]玄言:也稱玄談或清談,崇尚虛無,專談玄理。
【譯文】王濛、劉惔和支道林一起去看望驃騎將軍何充,何充正在看公文,沒有理他們。王濛對何充說:“我今天特意跟林公一起來看你,就是希望你能放下公務,跟我們談論一下玄學,你怎么還是低著頭一直看這些東西呢?”何充說:“我不看這些東西,你們怎么能夠存身?”大家都覺得他說得很好。
【評析】何充這樣的實干派政治家,估計打心底里是看不起這些清談名士的。
19.桓公在荊州,全欲以德被江、漢[1],恥以威刑肅物。令史受杖,正從朱衣上過[2]。桓式[3]年少,從外來,云:“向從閣下過,見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意譏不著。桓公云:“我猶患其重。”
【注釋】
[1]江、漢:長江、漢水一帶,指荊州一帶地區。
[2]令史:官名,掌管文書。朱衣:紅色官服。
[3]桓式(生卒年不詳):即桓歆,字叔道,小字武。桓溫第三子,官至尚書。
【譯文】桓溫在荊州做刺史的時候,想完全用恩德來治理江漢一帶,恥于使用嚴刑來整肅。有一次,一位令史接受杖刑,木杖只從他身穿的紅衣上擦過而已。桓溫的兒子桓式還很年輕,從外面進來,說:“我剛才從官署門口路過,看見令史受杖刑,棍子高高舉起能碰到天上的云腳,落下時只輕輕擦過了地面。”意思是譏諷這杖子壓根沒碰到人。桓溫說:“(就這樣)我還擔心打得太重了呢。”
【評析】桓溫對待下屬很有恩德,所以打仗也好,做官也好,很能收買人心。
20.簡文為相,事動經年,然后得過。桓公甚患其遲,常加勸勉。太宗曰:“一日萬機,那得速!”
【譯文】簡文帝司馬昱做丞相的時候,隨便一件事都得花一年的時間才能批復下來。桓溫很為這種遲慢的效率擔心,經常勸勉他。司馬昱說:“每一天都有成千上萬件事,哪里快得起來!”
【評析】桓溫乃豪爽男子,做事雷厲風行,很不喜歡司馬昱這種辦事風格,不過當時也拿他沒辦法,后來勢力強大后直接廢了皇帝讓司馬昱當傀儡皇帝,活活把司馬昱憋得抑郁而死,出了他這口心頭惡氣。
21.山遐去東陽,王長史就簡文索東陽[1],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靜致治。”
【注釋】
[1]山遐:字彥林,生卒年不詳,山濤之孫,山簡之子。任東陽郡太守,處事嚴厲,多用刑殺,郡境肅然。后來死在任上。王長史:王濛。
【譯文】山遐離開東陽太守職位后,左長史王濛到簡文帝那里要求出任東陽太守,說道:“憑借前任嚴厲的措施,我自然可以用寬和的、清靜無為的辦法使得社會安定。”
22.殷浩始作揚州[1],劉尹行,日小欲晚,便使左右取襥。人問其故,答曰:“刺史嚴,不敢夜行。”
【注釋】
[1]殷浩與桓溫素來不合,曾隱居十年不出仕。后司馬昱為和桓溫抗衡,開始有意栽培殷浩,令其參與朝政。
【譯文】殷浩剛擔任揚州刺史時,有一天劉惔到外地去,太陽剛剛要落下,天剛晚一點,就讓隨從拿出來被褥準備住下。別人問他為什么,他回答說:“刺史嚴厲,我不敢在夜里趕路。”
【評析】前文說過,晉朝有宵禁,劉惔怕殷浩新官上任三把火。
23.謝公[1]時,兵廝逋亡,多近竄南塘下諸舫中。或欲求一時搜索,謝公不許。云:“若不容置此輩,何以為京都!”
【注釋】
[1]謝公:謝安。
【譯文】謝安輔政時,兵員差役時常逃亡,大多就近躲藏在秦淮河南塘下的船里。有人請求謝安同時搜索所有船只,謝安不答應。他說:“如果不能寬恕這種人,又怎么能算是好京城?”
24.王大為吏部郎,嘗作選草[1];臨當奏,王僧彌[2]來,聊出示之。僧彌得便以己意改易所選者近半,王大甚以為佳,更寫即奏。
【注釋】
[1]王大:王忱。吏部郎:官名,尚書省內分科主事的長官。選草:擬舉薦授官人員的名單初稿。
[2]王僧彌:王珉(351—388),字季琰,小字僧彌,山東瑯琊(今山東臨沂市)人,是王珣的弟弟,曾任散騎郎、黃門侍郎。
【譯文】王忱做吏部郎時,曾起草過一份推薦官員的名單。就要上奏時,王珉來了,王忱就隨便拿出來給他看看。王珉趁著這個機會按自己的意思替換了近一半人選,王忱覺得改得很不錯,就重新謄寫了一份上奏了。
25.王東亭與張冠軍[1]善。王既作吳郡,人問小令[2]曰:“東亭作郡,風政何似?”答曰:“不知治化何如,唯與張祖希情好日隆耳。”
【注釋】
[1]張冠軍:即張玄之。
[2]小令:即王珉,他是王珣的弟弟。
【譯文】東亭侯王珣和冠軍將軍張玄之關系很好。王珣做了吳郡太守以后,有人問中書令王珉:“東亭做了太守,民風和政績怎樣啊?”王珉回答說:“不知道治理和教化得怎樣,只知道他跟張玄之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深厚了。”
【評析】這個回答很高明,別人問自己的哥哥,直接贊美不太妥當,于是借哥哥和名望很高的張玄之關系越來越好來說明自己的哥哥治理得不錯,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26.殷仲堪當之荊州[1],王東亭[2]問曰:“德以居全為稱,仁以不害物為名[3]之任,未為不仁。”
【注釋】
[1]殷仲堪曾任荊州刺史,鎮江陵。
[2]王東亭:即王珣。
[3]司寇:掌管刑獄的官。孔子曾任魯國司寇。
【譯文】殷仲堪正要到荊州去就任刺史之職,王珣問他:“德行完備稱為德,不害人叫作仁。現在你要去治理中部地區,處在有生殺大權的職位上,這和你原來的操守恐怕不符合吧?”殷仲堪回答:“帝舜時的法官皋陶制定了刑法,不算不賢德;孔子擔任了司寇的職責,也不算不仁愛。”
【評析】仁德與法律本身并不沖突,仁德用于安撫民心,法律用于震懾犯罪,關鍵還是要看官員如何妥善處理兩者之間的關系,不能走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