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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少年維特的煩惱
  • (德)歌德
  • 17755字
  • 2020-02-20 15:17:19

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

我多高興啊,我終于走了!好朋友,人心真不知是個什么東西!我離開了你,離開了自己相愛相親、朝夕不舍的人,竟然會感到高興!我知道你會原諒我。命運偏偏讓我結(jié)識了另外幾個人,不正是為了來擾亂我這顆心嗎?可憐的蕾奧諾萊!但我是沒有錯的。她妹妹的非凡魅力令我賞心悅目,卻使她可憐的心中產(chǎn)生了痛苦,這難道怪得著我?然而——我就真的完全沒有錯嗎?難道我不曾助長她的感情?難道當(dāng)她自自然然地流露真情時,我不曾沾沾自喜,并和大家一起拿這原本不可笑的事情來取笑她嗎?難道我……唉,這人啊真是一種慣會自怨自艾的怪物!而我,親愛的朋友,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改弦更張,絕不再像以往那樣,總把命運加給我們的一點兒痛苦拿來反復(fù)咀嚼回味;而要享受眼前,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是的,好朋友,誠如你所說:人們要是不這么沒完沒了地運用想象力去喚起昔日痛苦的回憶——上帝才知道為什么把人造成這個樣子——而是多考慮考慮如何挨過眼前的話,人間的痛苦本來就會少一些的。

勞駕告訴我母親,我將盡力料理好她那件事,并盡快回信給她。我已見過我姑媽了,發(fā)現(xiàn)她遠非我們在家所講的那么個刁婆子,而是一位熱心快腸的夫人。我向她轉(zhuǎn)達了我母親對于扣下一部分遺產(chǎn)未分的不滿;她則對我說明了這樣做的種種理由和原因,以及要在什么條件下,她才準(zhǔn)備全部交出來,也就是說比我們要求的還多……簡單講,我現(xiàn)在還不想具體談什么;請轉(zhuǎn)告我母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在這件小小的事情上,好朋友,我再次發(fā)現(xiàn)誤解與成見,往往會在世界上鑄成比詭詐與惡意更多的過錯。至少可以肯定,后兩者要少見一些。

再就是我在此間非常愉快。這個樂園一般的地方,它的岑寂正好是醫(yī)治我這顆心的靈丹妙藥;還有眼前的大好春光,它的溫暖已充滿我這顆時常寒栗的心。每一株樹,每一排籬笆上,都是繁花盛開;人真想變成一只金甲蟲,到那馥郁的香海中去遨游,去盡情地吸露吮蜜。

城市本身并不舒適,四郊的自然環(huán)境卻說不出的美妙。也許這才打動了已故的M伯爵,把他的花園建在一座小丘上。類似的小丘在城外交錯縱橫,千姿百態(tài),美不勝收,丘與丘之間還構(gòu)成一道道幽靜宜人的峽谷。花園布局單純,一進門便可感覺出繪制藍圖的并非某位高明的園藝家,而是一顆渴望獨享幽寂的敏感的心。對于這座廢園那已離世的主人,我在那間業(yè)已破敗的小亭中灑下了不少追懷的眼淚;這小亭子是他生前最愛待的地方,如今也成了我流連忘返的所在。不久我便會成為這花園的主人;沒幾天工夫,看園人已對我產(chǎn)生好感,再說我搬進去也虧不了他。

五月十日

一種奇妙的歡愉充溢著我的整個靈魂,使它甜蜜得就像我所專心一意地享受著的那些春晨。這地方好似專為與我有同樣心境的人創(chuàng)造的一般;我在此獨自享受著生的樂趣。我真幸福啊,朋友,我完全沉湎在對寧靜生活的感受中,結(jié)果我的藝術(shù)便荒廢了。眼下我無法作畫,哪怕一筆也不成;盡管如此,我現(xiàn)在卻比任何時候都更配稱為一個偉大的畫家。每當(dāng)我周圍的可愛峽谷霞氣蒸騰,杲杲的太陽懸掛在林梢,將它的光芒這兒那兒地偷射進幽暗密林的圣地中來時,我便躺臥在飛泉側(cè)畔的茂草里,緊貼地面觀察那千百種小草,感覺到葉莖間有個擾攘的小小世界——這數(shù)不盡也說不清的形形色色的小蟲子、小蛾子——離我的心更近了,于是我感受到按自身模樣創(chuàng)造我們的全能上帝的存在,感受到將我們托付于永恒歡樂海洋之中的博愛天父的噓息,我的朋友!隨后,每當(dāng)我的視野變得朦朧,周圍的世界和整個天空都像我愛人的形象似的安息在我心中時,我便常常產(chǎn)生一種急切的向往,啊,要是我能把它再現(xiàn)出來,把這如此豐富、如此溫暖地活在我心中的形象,如神仙似的呵口氣吹到紙上,使其成為我靈魂的鏡子,正如我的靈魂是無所不在的上帝的鏡子一樣,這該有多好呵!——我的朋友!——然而我真去做時卻會招致毀滅,我將在壯麗自然的威力底下命斷魂銷。

五月十二日

不知是附近一帶有愚弄人的精靈呢,還是我自己異想天開,竟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如樂園中一般美好。就在城外不遠處有一口井,我真像人魚美露西娜[1]和她的姊妹似的迷上了它。走下一座小丘,來到一頂涼棚前,再走下二十級石階,便可見大理石巖縫中涌出一泓清澈的泉水。那繞井而筑的矮墻,那濃蔭匝地的大樹,那井泉周圍的清涼,這一切都有一股誘人的力量,令人怦然心動。我沒有一天不去那兒坐上個把小時。常有城里的姑娘們來打水,這是一種最平凡又最必要的工作,古時候連公主們也親自做過的。每當(dāng)我坐在那兒,古代宗法社會的情景便活現(xiàn)在我眼前,我仿佛看見老祖宗們?nèi)墼诰叄瑫训臅眩?lián)姻的聯(lián)姻;而在井泉四周的空中,卻飛舞著無數(shù)善良的精靈。呵,誰若無此同感,誰就必定從不曾在夏日的長途跋涉后,把令人神怡氣爽的清泉啜飲。

五月十三日

你問需不需要寄書給我?——好朋友,我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再拿它們來煩擾我吧。我不愿意再被指導(dǎo),被鼓舞,被激勵;我這顆心本身已夠不平靜的了。我需要的是催眠曲;而我的荷馬[2],就是一首很長很長的催眠曲。為了使自己沸騰的血液冷靜下來,我常常輕聲哼唱這支曲子;要知道你還不曾見過任何東西像我這顆心似的反復(fù)無常、變化莫測喲,我的愛友!關(guān)于這點我對你無須解釋;你不是已無數(shù)次地見過我從憂郁一變而為喜悅,從感傷一變而為興奮,因而擔(dān)驚受怕過嗎?我自己也把我這顆心當(dāng)作一個生病的孩子,對其有求必應(yīng)。別把這話講出去,傳開了有人會罵我的。

五月十五日

本地的老鄉(xiāng)們已經(jīng)認識我,喜歡我,特別是那班孩子。起初,我去接近他們,友好地向他們問這問那,他們中有幾個還當(dāng)我是拿他們開心,便想粗暴地打發(fā)我走。我并不氣惱。相反,對一個我已多次發(fā)現(xiàn)的情況,有了切身的體會:某些稍有地位的人,總對老百姓采取冷淡疏遠的態(tài)度,似乎一接近就會失去什么似的;同時又有一些輕薄仔和搗蛋鬼,跑來裝出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骨子里卻想叫窮苦百姓更好地嘗嘗他們那傲慢的滋味。

我清楚地知道,我與他們不是一樣的人,也不可能是一樣的人;但是,我認為誰如果覺得自己有必要疏遠所謂下等人以保持尊嚴,那他就跟一個因為怕失敗而躲避敵人的懦夫一樣可恥。

最近我去井邊,碰到一個年輕使女,見她把自己的水甕擱在最低的一級臺階上,正在那兒東瞅瞅,西望望,等著同伴來幫助她把水甕頂?shù)筋^上去。我走下臺階,望著她。

“要我?guī)椭銌幔媚铮俊蔽覇枴?

她頓時滿臉通紅。

“噢不,先生!”她道。

“別客氣!”

她放正頭上的墊環(huán),我便幫她頂好水甕。她道過謝,登上臺階去了。

五月十七日

我已認識了各式各樣的人,但能做伴的朋友卻還一個沒交上。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們那么多人都喜歡我,愿意與我親近;而惟其如此,我又為我們只能同走一小段路而感到難過。你要是問這兒的人怎么樣,我只能回答:跟到處的人一樣!人類嘛都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多數(shù)人為了生活,不得不忙忙碌碌,花去大部分時間;剩下一點點余暇卻使他們犯起愁來,非想方設(shè)法打發(fā)掉不可。這就是人類的命運啊!

此地的人倒挺善良!我常常忘記自己的身份,和他們一起共享人類還保留下來的一些歡樂,或圍坐在一桌豐盛的筵席前開懷暢飲,縱情談笑,或及時舉行一次郊游、一次舞會,等等。這些,都對我的心境產(chǎn)生了很好的效果;只可惜偶爾我不免想起,我身上還有許多其他能力未能發(fā)揮,正在發(fā)霉衰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唉,一想到這一點,我的整個心就縮緊了。——可有什么辦法!遭人誤解,這便是我們這種人的命運。

可嘆呵,我青年時代的女友已經(jīng)去世!可嘆呵,我曾與她相識!——我真想說:“你是個傻瓜!你追求著在人世間找不到的東西。”可是,我確曾有過她,感覺到過她的心,她的偉大的靈魂;和她在一起,我自己仿佛也增加了價值,因為我成了我所能成為的最充實的人。仁慈的主呵!那時難道有我心靈中的任何一種能力不曾發(fā)揮嗎?我在她面前,不是能把我的心中那用以擁抱宇宙的奇異情感,整個兒地抒發(fā)出來嗎?我與她的交往,不就是一幅不斷用柔情、睿智、戲謔等織成的錦緞嗎?這一切上面,全留下了天才的印記呀!可而今——唉,她先我而生,也先我而去。我將永遠不會忘記她,不會忘記她那堅定的意志,不會忘記她那非凡的耐性。

幾天前,我見過一個叫V的青年,為人坦率,模樣兒也挺俊。他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雖說還不以才子自居,卻總以為比別人多幾分學(xué)問。我從一些事情上感覺出,他人倒勤奮,一句話,也有相當(dāng)知識吧。當(dāng)他聽說我會畫畫,還懂希臘文——這在此間可算兩大奇技——便跑來找我,把他淵博的學(xué)識一股腦兒抖摟了出來,從巴托[3]談到伍德[4],從德·俾勒[5]談到溫克爾曼[6],并要我相信他已把蘇爾澤[7]的《原理》的第一卷通讀過一遍,他還收藏有一部海納[8]研究古典文化的手稿呢。對他的話我未置一詞。

我還結(jié)識了一位很不錯的男子,是侯爵在本城的總管,為人忠厚坦誠。據(jù)說,誰要看見他和他的九個孩子在一塊兒,誰都會打心眼兒里高興;尤其對他的大女兒,人家更是贊不絕口。他已邀請我上他家去,我也打算盡早前往拜訪。他住在侯爵的獵莊上,離城約一個半小時路程;自從妻子亡故以后,他住在城里和法院里都心頭難受,便獲準(zhǔn)遷到獵莊去了。

此外,我還碰著幾個怪人,一舉一動都叫你受不了,尤其是他們的那股子親熱勁兒。

再談吧!這封信你一定喜歡,它完完全全是紀實的。

五月二十二日

人生如夢,這是許多人早已有過的感受;而我呢,到哪里也會生此同感。我常常看見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洞察力都受到局限;我常常看見人的一切活動,都是為了滿足某些需要,而這些需要除去延長我們可憐的生存時間,本身又毫無任何目的;臨了,我還發(fā)現(xiàn),人從某些探索結(jié)果中得到的自慰,其實只是一種夢幻者的怠惰,正如一個囚居斗室的人,把四面墻壁統(tǒng)統(tǒng)畫上五彩繽紛的形象與光輝燦爛的景物一般——這一切,威廉喲,都令我啞口無言。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去發(fā)現(xiàn)一個世界!為此又更多地依靠預(yù)感與朦朧的渴望,而不依靠創(chuàng)造與活力。這一來,一切對于我的感官都是游移不定的;我也如在夢里似的,繼續(xù)對著世界微笑。

大大小小的學(xué)究們一致斷定,小孩兒是不知何所欲求的;豈止小孩兒,成人們還不是在地球上東奔西闖,同樣不清楚自己打哪兒來,往哪兒去,同樣干起事來漫無目的,同樣受著餅干、蛋糕和樺木鞭子的支配。這個道理誰都不肯相信,但我想?yún)s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我知道你聽了會說些什么,所以我樂于向你承認:我認為,那些能像小孩兒似的懵懵懂懂過日子的人,他們是最幸福的。他們也跟小孩兒一樣拖著自己的布娃娃四處跑,把它們的衣服脫掉又穿上,穿上又脫掉,不然就乖乖圍著媽媽藏甜點心的抽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如愿以償了,便滿嘴滿腮地大嚼起來,同時嚷嚷著:還要!還要!——這才是幸福的人啰。還有一種人,他們給自己的無聊勾當(dāng)以至欲念想出種種漂亮稱呼,美其名曰為人類造福的偉大事業(yè);他們也是幸福的。——愿上帝賜福給這樣的人吧!可是,誰要虛懷若谷,正視這一切將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誰要能看見每一個殷實市民如何循規(guī)蹈矩,善于將自己的小小花園變成天國,而不幸者也甘負重荷,繼續(xù)氣喘吁吁地行進在人生的道路上,并且人人同樣渴望多見一分鐘陽光——是的,誰能認識到和看到這些,他也會心安理得,自己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并且為生而為人感到幸福。這樣,他盡管處處受著限制,內(nèi)心卻永遠懷著甜滋滋的自由感覺,因為只要他愿意,他隨時可以離開這座監(jiān)獄。

五月二十六日

你一向了解我的居住習(xí)慣,只要有個安靜角落,便可建所小屋住下來,其他條件概不講究。在此地我也發(fā)現(xiàn)了這么個對我有吸引力的所在。

它離城約一小時路程,地名叫瓦爾海姆[9],坐落在一個山岡旁,地勢頗為有趣。沿崗子上的小路往村里走,整個山谷盡收眼底。房東是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殷勤豁達,她斟出葡萄酒、啤酒和咖啡來請我喝。但最令我滿意的,是兩株大菩提樹,只見它們挺立在教堂前的小壩子上,枝葉扶疏,綠蔭映罩,四周圍著農(nóng)家的住屋、倉房和場院。如此幽靜、如此宜人的所在,實不易得,我便常常把房里的小桌兒和椅子搬到壩子上,在那兒飲我的咖啡,讀我的荷馬。頭一次,在一個風(fēng)和日暖的午后,我信步來到菩提樹下,發(fā)現(xiàn)這地方異常幽靜。其時人們?nèi)碌亓耍恢挥幸粋€約莫四歲的小男孩,盤腿席地坐在壩子上,懷中還摟著個半歲光景的幼兒;他用自己的雙腿和胸部,給自己的弟弟做成了一把安樂椅。他靜悄悄地坐著,一對黑眼睛卻活潑潑地瞅來瞅去。我讓眼前的情景迷住了,便坐在對面的一張犁頭上,興致勃勃地畫起這小哥兒倆來。我把他們身后的籬笆、倉門以及幾個破車轱轆也畫上了,全都依照本來的順序;一小時后,我便完成了一幅布局完美、構(gòu)圖有趣的素描,其中沒有摻進我本人一丁點兒的東西。這個發(fā)現(xiàn)增強了我今后皈依自然的決心。只有自然,才是無窮豐富;只有自然,才能造就大藝術(shù)家。對于成法定則,人們盡可以講許多好話,正如對于市民社會,也可以致這樣那樣的頌詞一般。誠然,一個按成法成長的畫家,絕不至于繪出拙劣乏味的作品,就像一個奉法唯謹?shù)男】凳忻瘢^不至于成為一個討厭的鄰居或者大惡棍;但是,所有的清規(guī)戒律,不管你怎么講,統(tǒng)統(tǒng)都會破壞我們對自然的真實感受、真實表現(xiàn)!你會講:“這太過分啦!規(guī)則僅僅起著節(jié)制與剔除枝蔓這樣一些作用罷了!”——好朋友,我給你打個比方好嗎?比如談戀愛。一個青年傾心于一個姑娘,整天都廝守在她身邊,耗盡了全部精力和財產(chǎn),只為時時刻刻向她表示,他對她是一片至誠。誰知卻出來個庸人,出來個小官僚什么的,對他講:“我說小伙子呀!戀愛嘛是人之常情,不過你也必須跟常人似的愛得有個分寸。喏,把你的時間分配分配,一部分用于工作,休息的時候才去陪愛人。好好計算一下你的財產(chǎn)吧,除去生活必需的,剩下來我不反對你拿去買件禮物送她,不過也別太頻繁,在她過生日或命名日時送送就夠了。”——他要聽了這忠告,便又多了一位有為青年,我本人都樂于向任何一位侯爵舉薦他,讓他充任侯爵的僚屬;可是他的愛情呢,也就完啦,倘使他是個藝術(shù)家,他的藝術(shù)也完啦。朋友們啊!你們不是奇怪天才的巨流為什么難得激漲洶涌,奔騰澎湃,掀起使你們驚心動魄的狂濤嗎?——親愛的朋友,那是因為在這巨流的兩邊岸上,住著一些四平八穩(wěn)的老爺,他們擔(dān)心自己的庭園、花畦、苗圃會被洪水沖毀,為了防患于未然,已及時地筑好堤,挖好溝了。

五月二十七日

你看我講得高興,只顧打比方,發(fā)議論,竟忘了把那兩個孩子后來的情況告訴你。我在犁頭上坐了將近兩小時,完全沉醉在作畫里;關(guān)于當(dāng)時的心情,昨天我已零零碎碎向你談了一些。傍晚,一位青年女子挎著個小籃子,向著一直坐在壩子上沒動的小孩子走過來,老遠就嚷著:“菲利普斯,真乖啊!”——她向我問好,我說了謝謝,隨后站起來,走過去,問她是不是孩子的媽媽。她回答“是”,一邊給大孩子半個白面包,一邊抱起小孩子,滿懷母愛地親吻著。——“我把小弟弟交給我的菲利普斯帶,”她說,“自己跟老大一塊兒進城買面包、糖和熬粥的砂鍋去了。”——在她那掀開了蓋子的提籃中,我看見了這些東西。——“我打算晚上給咱漢斯(這是最小的那個孩子的名字)熬點兒粥。我那老大是個淘氣鬼,昨兒個跟菲利普斯?fàn)幹喑裕彦伣o砸啦。”——我問她老大現(xiàn)在何處,她回答在草地上放鵝;然而話音未了,他已一蹦一跳地跑來,給他大弟弟帶來了一根榛樹鞭子。我繼續(xù)和婦人閑聊,得知她是一位教員的閨女,丈夫為著承繼一位堂兄的遺產(chǎn),出門上瑞士去了。——“人家想騙他,”她說,“連信都不給他回,所以只好親自跑一趟。他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但愿別出什么事才好呵。”——和婦人分別時,我心情頗沉重,便給了小孩兒們一人一枚銀毫子,此外再拿了一枚給他們的媽媽,請她下次進城時買個白面包回來,拿給最小的孩子和粥一塊兒吃。隨后便分了手。

告訴你,好朋友,每當(dāng)我心煩意亂的時候,只要看見這樣一個心平氣和的人,我便可安定下來。這種人樂天知命,過一天是一天,看見樹葉落時,只會想“冬天快到啦”,除此就別無思慮。

從那次以后,我常常出去。小孩子們都和我混熟了,在我喝咖啡時得到糖吃,傍晚與我一塊兒分享黃油面包和酸牛奶。每逢禮拜天,我總給他們銀毫子,即使做完彌撒我沒回家,我也請房東太太代為分發(fā)給他們。

他們都信賴我,什么話都對我講。每逢村里有更多小孩聚到我這兒來,玩得興高采烈,有什么愿望都徑直表露的時候,我更是快活得無法形容。

孩子的母親總擔(dān)心“他們會打攪少爺”;我費了老大的勁才打消了她的疑慮。

五月三十日

不久前我對你講的關(guān)于作畫的想法,顯然也適用于寫詩;詩人要做的只是發(fā)現(xiàn)美好的事物,并大膽地表達出來。此話說來誠然簡單,含義卻很深長。今天我見了一個場面,只要照實寫下來,便可成為世間最美的一首田園詩。然而詩也罷,場面也罷,田園牧歌也罷,統(tǒng)統(tǒng)有什么意義呢?難道我們親身經(jīng)歷了自然現(xiàn)象還不夠,還非得來一個依樣畫葫蘆不可嗎?

聽了這段開場白,要是你指望后面會有什么高見宏論,那你又上當(dāng)了。使我這么大發(fā)感慨的,僅僅是一個青年農(nóng)民罷了。——我跟往常一樣,會講得不好;而你也跟往常一樣,我想,會認為我夸大其詞。還是在瓦爾海姆,總是在瓦爾海姆;在這個地方,稀罕事可算層出不窮哩。

有一伙人聚在壩子里的菩提樹下喝咖啡。我不太喜歡他們,便找個借口坐到了一邊。

這當(dāng)兒,從旁邊的農(nóng)舍中走出來個青年,在那里修理我曾經(jīng)畫過的那張犁。他的模樣給我的印象不錯,我于是和他拉話,打聽起他的境況來。不多時,我倆已經(jīng)熟了,而且按我與這類人打交道的習(xí)慣,立刻便無話不談。他告訴我,他在一位寡婦家里當(dāng)長工,主人家待他非常好。提起他的女東家,他就滔滔不絕,滿口稱贊,我馬上看出,他為她已傾倒得五體投地。她已不是很年輕,他說,由于受過丈夫的虐待,不準(zhǔn)備再嫁人了。從他的言語間,我明顯感覺出,她在他眼里是那樣的美,那樣的動人,他非常非常希望她能選中他,使他有機會幫她抹去她那前夫所留下的遺恨。要對你描述出這個人的傾慕、癡情和忠心,必須逐字逐句重復(fù)他的話。對,還必須具有最偉大詩人的才華,才能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他那神態(tài)表情,他那悅耳的嗓音,他那火熱的目光。不!沒有任何語言能夠表現(xiàn)出他的整個內(nèi)心與外表所蘊藏的柔情;經(jīng)我重述,一切都會變得淡而無味了。特別令人感動的是,他那樣擔(dān)心我會對他和她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想法,懷疑她的行為的端正。當(dāng)他講到她的容貌,講到她那雖已不再具有青春的誘惑力,但卻強烈吸引著他的身段時,他的神情更是感人,我唯有在自己心靈深處去體會,去重溫。如此純潔的愛戀,如此純潔的渴慕,我在一生中從未見過,是的,也許可以講,連想也不曾想過,夢也不曾夢過。請別罵我,要是我告訴你,當(dāng)我回憶起這個真摯無邪的戀人來時,我自己心中也熱血沸騰,眼前便隨時出現(xiàn)一個忠貞嫵媚的倩影,仿佛我也跟著燃燒起來,害起了如饑似渴的相思。

我現(xiàn)在渴望盡快見到她;或者不,仔細考慮之下,我又想避免和她見面。通過她情人的青眼去看她,豈不更好?她要真來到我面前,也許就不再如我眼下想象的樣子,我又何必破壞這美的形象呢?

六月十六日

我干嗎久不給你寫信?——你提這個問題,想必也變成一位老學(xué)究了吧!你應(yīng)該猜想到,我過得很好,好得簡直……干脆告訴你吧,我認識了一個人,她使我無心他顧了。我已經(jīng)……叫我怎么說好呢?

要把認識這個最可愛的人兒的經(jīng)過有條不紊地告訴你,在我將是困難的。我快樂而又幸福,因此不能成為一位好小說家。

一位天使!——得!誰都這么稱呼自己的心上人,不是嗎?可我無法告訴你她有多么完美,為什么完美;一句話,她完全俘虜了我的心。

那么聰敏,卻那么單純;那么堅毅,卻那么善良;那么勤謹,卻那么嫻靜……

我講的全是些廢話,空空洞洞,俗不可耐,絲毫沒反映出她的本來面目。等下次……不,不等下次,我現(xiàn)在立刻對你講她。我現(xiàn)在要不講,就永遠別想講了。要知道,我坦白告訴你,在開始寫這封信以后,我已經(jīng)三次差點兒扔下筆,讓人給馬裝上鞍子,騎著跑出去了。不過我今天早上已起過誓不出去,只是仍時不時地跑到窗前,看太陽還有多高,是不是……

我到底沒能克制住自己,我非去她那兒不可啊。這會兒我又坐下來,一邊吃黃油面包當(dāng)夜宵,一邊給你,威廉,繼續(xù)寫信。當(dāng)我看見她在那一群活潑的孩子中間,在她的八個弟妹中間時,我的心是何等欣喜啊!

倘使我繼續(xù)這么往下寫,到頭來你仍然會摸不著頭腦的。聽著,我要強迫自己詳詳細細地把一切告訴你。

不久前我說過,我認識了總管S先生,他曾邀請我盡快去他的隱居所,或者說他的小王國做客。我呢,卻把這件事拖了下來;要不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發(fā)現(xiàn)了那密藏在幽谷中的珍寶,我沒準(zhǔn)兒永遠也不會去。

此間的年輕人在鄉(xiāng)下舉辦了一次舞會,我也欣然前往參加。事前,我答應(yīng)了本地一位心地善良、長相俊俏、除此便不怎么樣的姑娘的邀請,并已商定由我雇一輛馬車,帶我這位舞伴和她表姐一起出城去聚會地點,順道兒還接一接S家的綠蒂。

“您將認識一位漂亮小姐哪。”當(dāng)我們的馬車穿過砍伐過的森林向獵莊駛?cè)サ臅r候,我的舞伴開了口。

“不過您得當(dāng)心,”她的表姐卻說,“可別迷上了她呀!”

“為什么?”我問。

“她已經(jīng)許了人,”我的舞伴回答,“一個挺不錯的小伙子,眼下不在家,他的父親去世了,他去料理后事,順便謀個體面的職務(wù)。”

這個消息在我聽來是無所謂的。

我們到達獵莊大門前的時候,太陽還有一刻鐘光景便要下山了。其時天氣悶熱,姑娘們都表示擔(dān)心,說那四周天邊的灰白色云朵要是釀出一場暴雨來,那可就煞風(fēng)景了。我擺出一副精通氣象學(xué)的架勢來安慰她們,其實自己心中也開始預(yù)想到,我們將要掃興了。

我下了馬車,一名女仆趕到大門口來請我們稍等一會兒,說小姐她馬上就來。我穿過院子,走向那建筑得很講究的住屋。就在我上了臺階、跨進門去的當(dāng)兒,一幕我見所未見的最動人的情景映入了我的眼簾:在前廳里有六個孩子,從兩歲到十一歲,小的小,大的大,全都圍著一個模樣娟秀、身材適中、穿著雅致的白裙、袖口和胸前系著粉紅色蝴蝶結(jié)兒的年輕女子。她手里拿著一個黑面包,按周圍弟妹的不同年齡與胃口,依次切給他們大小不等的一塊;她在把面包遞給每一個孩子時都那么慈愛,小家伙們也自自然然地說一聲:謝謝!不等面包切下來,全都高擎著小手在那兒等。而眼下,又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同時按照各自不同的性格,有的飛跑到大門邊,有的慢吞吞地踱過去,好看一看客人們,看一看他們的綠蒂姐姐將要乘著出門去的那輛馬車。

“請原諒,”她說,“勞您駕跑進來,讓姑娘們久等了。我剛才換衣服和料理不在家時要做的一些事情,結(jié)果忘了給孩子們吃晚餐。他們可是除我以外誰切的面包也不肯吃啊。”

我略微客套了兩句;我的整個心靈都讓她的形象、她的聲音、她的舉止給占據(jù)了。直到她跑進里屋去取手套和扇子,我才從驚喜中回過神兒來。小家伙們都遠遠地站在一旁瞅著我;我這時便朝年齡最小、模樣兒也最俊的一個走過去,可他卻想退開。

“路易斯,跟這位哥哥握握手。”這當(dāng)兒綠蒂正好走進門來,說道。

小男孩于是大大方方把手伸給我,我忍不住熱烈地吻了他,雖然他那小鼻頭兒上掛著鼻涕。

“哥哥?”我問,同時把手伸給她,“您真認為,我有配做您親眷這個福分嗎?”

“噢,”她嫣然一笑,說,“我們的表兄弟多著哩。倘若您是其中頂討厭的一個,那我就遺憾啦。”

臨走,她又囑咐她的大妹妹索菲——一個約莫十一歲的小姑娘,好好照看弟弟妹妹,并在騎馬出去的爸爸散心回來時向他問安。她還叮嚀小家伙們要聽索菲姐姐的話,把索菲當(dāng)作是她一般。幾個孩子滿口答應(yīng);可有個滿頭金發(fā)、六歲光景的小機靈鬼卻嚷起來:“她不是你,綠蒂姐姐,我們更喜歡你嘛。”

這其間,最大的兩個男孩已經(jīng)爬到馬車上;經(jīng)我代為求情,她才答應(yīng)他倆一塊兒坐到林子邊,條件是保證不打不鬧,手一定扶牢。

我們剛一坐穩(wěn),姑娘們便寒暄開了,并品評起彼此的穿著,特別是帽子來,還對即將舉行的舞會,作了一番挑剔。正講在興頭上,綠蒂已招呼停車,讓她的兩個弟弟下去。小哥兒倆卻要求再親親她的手。大的那個可能有十五歲,在吻姐姐的手時彬彬有禮;小的則毛毛躁躁,漫不經(jīng)心。綠蒂讓他倆再次問候小弟弟妹妹們,隨后我們的車子又繼續(xù)前進。

表姐問綠蒂有沒有把新近寄給她的那本書讀完。

“沒有,”綠蒂說,“這本書我不喜歡,您可以拿回去了。上次那本也不見得好看多少。”

我問是怎樣的書,她回答了我,令我大吃一驚……[10]我從她的所有談吐中都發(fā)現(xiàn)她是那樣有個性;每聽她講一句,我都從她的臉龐上發(fā)現(xiàn)新的魅力、新的精神光輝。漸漸地,這張臉龐似乎更加愉快和舒展了,因為她感覺到,我是理解她的。

“當(dāng)我年紀還小的時候,”她說,“我最愛讀的就是小說。禮拜天總躲在一個角落里,整個心分擔(dān)著燕妮姑娘[11]的喜怒哀樂。上帝知道我當(dāng)時有多幸福呵。我不否認,這類書對我仍有某些吸引力。可是,既然眼下我很少有工夫再讀書,那我讀的書就必須十分對我的口味。我最喜歡的作家必須讓我能找到我的世界,他書里寫的仿佛就是我本人,使我感到那么有趣,那么親切,恰似在我自己家里的生活,它雖然還不像天堂那么美好,整個看來卻已是一種不可言喻的幸福的源泉。”

聽了這番議論,我好不容易才隱藏住自己的激動。這局面自然沒有維持多久,因為一聽她順便提到了《威克菲特的鄉(xiāng)村牧師》[12]以及……[13]竟談得那樣有真知灼見,我便忘乎所以,把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講啊講啊,直到綠蒂轉(zhuǎn)過頭去和另外兩位姑娘搭訕,我才發(fā)現(xiàn)她倆瞪大了眼睛,在那兒坐冷板凳。表姐還不止一次地對我做出嗤之以鼻的樣子,我也全不介意。

話題轉(zhuǎn)到了跳舞的樂趣上。

“就算這種愛好是個缺點吧,”綠蒂說,“我也樂于向你們承認,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跳舞更好的了。有時候我心頭不痛快,可只要在我那架破鋼琴上彈支英國鄉(xiāng)村舞曲,便一切都忘了。”

談話間,我盡情地欣賞她那黑色的明眸;我整個的魂魄,都讓她那活潑伶俐的小嘴與鮮艷爽朗的臉龐給攝走了!她的雋永的談吐完全迷醉了我,對于她用些什么詞我也就顧不上聽了!——你該想象得出當(dāng)時的情形,因為你了解我。簡單講,當(dāng)馬車平穩(wěn)地停在聚會的別墅前,我走下車來已經(jīng)像個夢游者似的,神魂顛倒,周圍朦朧中的世界對我已不復(fù)存在,就連從上面燈火輝煌的大廳中迎面飄來的陣陣樂聲,我也充耳不聞。

兩位先生,奧德蘭和某某——誰記得清這許多名字呵——一位是表姐的舞伴,一位是綠蒂的舞伴,趕到車邊來迎接我們,各人挽住了自己的女友。我也領(lǐng)著我的舞伴,朝上面大廳走去。

大伙兒成雙成對地旋轉(zhuǎn)著,跳起了法國牟涅舞;我依次和姑娘們跳,最討厭的偏偏最不肯放你走。后來,綠蒂和她的舞伴跳起了英國鄉(xiāng)村舞;在輪到她來和我們交叉的一剎那,你想想我心里是如何美滋滋的喲。看她跳舞真叫人大飽眼福!你瞧,她跳得那么專心,那么忘我,整個身體和諧至極。她無憂無慮地跳著,無拘無束地跳著,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便無所思、無所感似的;此刻,其他任何事物都在她眼前消失了。

我請她跳第二輪英國鄉(xiāng)村舞;她答應(yīng)第三輪陪我跳,同時以世間最可愛的坦率態(tài)度對我說,她最愛跳德國華爾茲舞了。

“本地時興跳華爾茲舞時原舞伴繼續(xù)一起跳,”她說,“只是我的Chapeau(法語:舞伴)華爾茲跳得太糟,巴不得我免除他這個義務(wù)。您的小姐跳得也不好,又不喜歡跳;我從您剛才跳英國舞看出,您的華爾茲準(zhǔn)不錯。要是您樂意陪我跳的話,那您就去請我的舞伴同意,我也找您的小姐說說。”

我一聽便握住她的手。這樣,我們便談妥了,在跳華爾茲舞時,由她的男舞伴陪著我的女舞友閑談。

喏,開始!我倆用各種方式挽著手臂,以此開心了好一會兒。瞧她跳得有多嫵媚,多輕盈啊!華爾茲舞開始了,一雙雙舞伴轉(zhuǎn)起圈兒來跟流星一般快,其實真正會的人很少,一開頭場上便有點兒亂糟糟的。我們很機靈,先讓那班笨蛋蹦夠了,退了場,才跳到中間去,和另外一對兒也就是奧德蘭他們在一起,大顯起身手來。我從沒跳得如此輕快過,簡直飄飄欲仙。手臂摟著個無比可愛的人兒,帶著她輕風(fēng)似的飛旋,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了,消失了……威廉喲,憑良心說,我敢起誓,我寧可粉身碎骨,也絕不肯讓這個我愛的姑娘,我渴望占有的姑娘,在和我跳過以后還去和任何人跳呵。你理解我嗎?

我們在大廳中漫步了幾圈,為了喘口氣。隨后她坐下來,很高興地吃著我特意擺在一邊、如今已所剩不多的幾個橘子。這橘子可算幫了大忙。只是當(dāng)她每遞一片給她鄰座的姑娘,這姑娘也老大不客氣地接過去吃起來時,我的心都像被刀刺了一下似的疼痛。

在跳第三輪英國鄉(xiāng)村舞時,我們是第二對。我倆跳著從隊列中間穿過,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快活。我鉤著她的胳膊,眼睛盯住她那洋溢著無比坦誠、無比純潔的歡愉的盈盈秋波,不知不覺間,我們跳到了一位夫人面前。她年紀雖已不輕,然而風(fēng)韻猶存,因而引起過我的注意。只見她笑吟吟地瞅著綠蒂,舉起一個手指頭來像要發(fā)出警告似的,并在我們擦過她身旁時意味深長地念了兩次阿爾伯特這個名字。

“誰是阿爾伯特?”我對綠蒂說,“我想冒昧問一下。”

她正待回答,我們卻不得不分開,以便做8字交叉。可是,在我和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我恍惚看見在她額頭上泛起了疑云。

“我有什么不能告訴您呢?”她一邊伸過手來讓我牽著徐徐往前走,一邊說,“阿爾伯特是個好人,我與他可以說已經(jīng)訂婚了。”

本來這對我并非新聞,姑娘們在路上已告訴過我了;可是經(jīng)過剛才的一會兒工夫,她對我變得已如此珍貴,此刻再聯(lián)系著她來想這事,我就感到非同小可了。總而言之,我心煩意亂,忘乎所以,竟竄進了別的隊中,把整個隊列攪得七零八落,害得綠蒂費盡心力,又拉又拽,才迅速恢復(fù)了秩序。

舞會還沒完,天邊已經(jīng)電光閃閃,隆隆的雷聲蓋過了音樂聲。閃電是我們早看見了的,可我一直解釋說,只不過天要轉(zhuǎn)涼罷了。這當(dāng)兒三個姑娘逃出了隊列,她們的舞伴尾隨其后,秩序便頓時大亂,伴奏也只好停止了。不消說,人在縱情歡樂之際突遭不測與驚嚇,那印象是比平時來得更加強烈的。因為,一方面,兩相對照,使人感覺更加鮮明,另一方面和更主要的,我們的感官本已處于激奮狀態(tài),接受起印象來也更快。這就難怪好些姑娘一下子都嚇得臉變了色。她們中最聰明的一個坐到屋角里,背沖窗戶,手捂耳朵。另一個跪在她跟前,腦袋埋在她懷中。第三個擠進她倆中間,摟著自己的女友,淚流滿面。有幾個要求回家;另一些則更加不知所措,連駕馭我們那些年輕趨奉者的心力都沒有了,只知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祈禱上帝,結(jié)果小伙子們便放肆起來,全忙著用嘴去美麗的受難者唇邊代替上帝接受禱告。有幾位先生偷閑到下邊抽煙去了;其余的男女卻都贊成聰明的女主人的提議,進到了一間有百葉窗和窗幔的屋子里。剛一進門,綠蒂便忙著把椅子排成一個圓圈。大伙兒應(yīng)她的請求坐定了,她便開始講解做一種游戲的要領(lǐng)。

我瞅見有幾個小伙子已經(jīng)尖起嘴唇,手舞足蹈,盼望著去領(lǐng)勝利者的厚賞了。

“喏,咱們玩數(shù)數(shù)游戲,”綠蒂說,“注意!我在圈子里從右向左走,同時你們就挨個兒報數(shù),每人要念出輪到他的那個數(shù),而且要念得飛快,誰如果結(jié)巴或念錯了,就吃一記耳光,這么一直念到一千。”

這一來才叫好看嘍!只見綠蒂伸出胳膊,在圈子里走動起來。頭一個人開始數(shù)一,旁邊一個數(shù)二,再下一個數(shù)三,依次類推。隨后綠蒂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這當(dāng)兒有誰數(shù)錯了,“啪”!——一記耳光;旁邊的人忍俊不禁,“啪”!——又是一記耳光。速度更加快了。我本人也挨了兩下子;使我打心眼兒里滿意的是,我相信我挨的這兩下子比她給其他人的還要重些。可不等數(shù)完一千,大伙兒已笑成一堆,再也玩不下去了。這時暴風(fēng)雨業(yè)已過去,好朋友們便三三兩兩走到一邊,我便跟著綠蒂回到大廳。半道兒上她對我說:

“他們吃了耳光,倒把打雷下雨什么的一股腦兒忘記啦!”

我無言以對。

“我也是膽兒最小的一個,”她接著說,“可我鼓起勇氣來給別人壯膽,自己也就有膽量了。”

我們踱到一扇窗前。遠方傳來滾滾雷聲,春雨唰唰地抽打在泥地上,空氣中有一股撲鼻的芳香升騰起來,沁人心脾。她胳膊肘支在窗臺上佇立著,目光凝視遠方,一會兒仰望蒼穹,一會兒又瞅瞅我;我見她眼里噙滿淚花,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克洛卜施托克呵!”她嘆道。

我頓時想到了此刻縈繞在她腦際的那首壯麗的頌歌[14],感情也因之澎湃洶涌起來。她僅僅用一個詞兒,便打開了我感情的閘門。我忍不住把頭俯在她手上,喜淚縱橫地吻著。隨后我又仰望她的眼睛。——高貴的詩人呵!你要是能看到你在這目光中變得有多神圣,就太好了;從今以后,我再不愿從那班常常褻瀆你的人口里,聽見你的名字。

六月十九日

前一次講到哪兒,我已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上床睡覺時已是午夜兩點。要是我能當(dāng)面和你聊聊,而不是寫信,我沒準(zhǔn)兒會讓你一直坐到天亮的。

舞會歸來途中發(fā)生的情況,我還沒有講,今天也仍然不是講的時候。

那正是旭日東升、壯麗無比的時刻。周圍的樹林掛滿露珠兒,田野一片青翠!我們的兩位女伴打起盹兒來。綠蒂問我,我是否也想像她倆似的迷糊一下,并說,我不用操心她。

“多會兒我看見這雙眼睛睜著,”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道,“多會兒我就不會困倦。”

這樣,我倆便堅持到了她家的大門口。女仆輕輕地為她開了門,回答她的詢問說,父親和孩子們都好,眼下還都在睡覺。臨別時,我求她允許我當(dāng)天再去看她,她也同意;過后我果然去了。自此,日月星辰盡可以安安靜靜地升起又落下,我卻再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周圍的整個世界全給拋到了腦后。

六月二十一日

我過著極其幸福的日子,上帝能留給他那些圣徒們過的日子想來也不過如此吧。不管我將來會怎樣,反正我不能再說,我沒有享受過歡樂,沒有享受過最純凈的生之樂趣。——你是了解我的,威廉;我在這兒已完全定居下來,此處離綠蒂家只有半小時路程,在這兒我才充分感覺到自身的存在以及作為一個人所能享有的全部幸福。

過去我也曾一次次地到瓦爾海姆散步,但何嘗想到它竟然離天國這么近!我在做長距離漫游的途中,有時從山頂上,有時從河對岸的平野里,不是已無數(shù)次地眺望過如今珍藏著我的全部希望的獵莊嗎!

親愛的威廉,對于人們心中那種想要自我擴張,想要發(fā)現(xiàn)新鮮事物,想要四處走走、見見世面的欲望,我曾經(jīng)考慮得很多很多;后來,對于他們的逆來順受,循規(guī)蹈矩,對周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guān)心的本能,我又作了種種思索。

真美啊,我能來到這兒的小丘上,眺望那道美麗的峽谷,那周圍的景物竟是如此地吸引著我。那兒有一座小小的樹林!——你要能到林蔭中去有多好!那兒有一座高高的山峰!——你要能從峰頂俯瞰遼闊的原野有多好!那兒有連綿的丘陵,幽靜的溝壑!——你要能徜徉其中,流連忘返有多好!

我匆匆趕去,去而復(fù)返,卻不曾找到我所希望的東西。呵,對遠方的希冀猶如對未來的憧憬!它像一個巨大的、朦朧的整體,靜靜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靈魂面前,我們的感覺卻和我們的視覺一樣,在它里邊也變得迷茫模糊了;但我們?nèi)匀豢释Γ】释I出自己的整個生命,渴望著讓那唯一的偉大而奇妙的感情來充溢自己的心。——可是,當(dāng)我們真的趕上去,當(dāng)那兒成了這兒,當(dāng)未來的一切仍一如既往,唉!我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平庸,仍然淺陋;我們的靈魂仍然焦渴難當(dāng),切盼著吸吮那已經(jīng)流走了的甘霖。

這樣,浪跡天涯的游子最終又會思戀故土,并在自己的茅屋內(nèi),在妻子的懷抱里,在兒女們的簇擁下,在為維持生計的忙碌操勞中,找到他在廣大的世界上不曾尋得的歡樂。

清晨,我隨日出而出,去到我的瓦爾海姆,在那兒的菜園中采摘豌豆莢,采夠了就坐在地上撕去莢兒上的筋,邊撕邊讀我的荷馬。回到廚下,我又挑選一只鍋子,切下一塊黃油,把黃油和豆莢一塊兒倒進鍋中,把鍋放在火爐上,蓋好蓋兒,自己坐在一旁,時不時地把鍋里的豆莢攪兩下——這當(dāng)兒,珀涅羅珀[15]那些高傲的求婚者們屠牛宰豬、剔骨烹肉的情景,便栩栩如生地讓我體驗到了。感謝上帝,古代宗法社會的特殊生活習(xí)俗竟如此自然地與我的生活交融在一起,這比什么都更使我心中充滿了寧帖與踏實的感覺。

我真快活喲,我的心竟還能感受到一個人將自己種的蔬菜端上飯桌來時那種純真的歡樂;此刻擺在你面前的,可不僅僅是這么棵卷心菜啊,那栽插秧苗的美麗清晨,那灑水澆灌的可愛黃昏,所有那些為它的不斷生長而滿懷欣喜的好時光,統(tǒng)統(tǒng)都在一瞬間讓你再次享受到了。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本地的大夫從城里來到總管家,正碰上我和綠蒂的弟弟妹妹們一起蹲在地上玩兒。他們有的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有的對我進行挑逗,我便搔起他們的癢癢來,樂得小家伙們大笑大嚷。大夫是個木頭人似的老古板,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地整理袖口上的縐邊,把里面的一個絲卷兒撥來撥去。我從他的鼻子上看出來,他顯然認為像我這樣是有失一個聰明人的尊嚴的。我裝作沒有看見,任隨他去大發(fā)他那十分明智的議論,自己卻繼續(xù)幫孩子們搭被他們打垮了的紙牌房子。事后,他回到城里去四處訴說:“總管的孩子們本來就夠沒教養(yǎng)的,這一來更讓維特給全毀嘍。”

是的,威廉,在這個世界上離我的心最近的是孩子們。每當(dāng)我從旁觀察他們,從細小的事情中發(fā)現(xiàn)他們有朝一日所需要的種種品德與才能的萌芽,從他們今日的固執(zhí)任性中看出將來的堅毅與剛強,從今日的頑皮放肆中看出將來的幽默樂觀以及輕松愉快地應(yīng)付人世危難的本領(lǐng),每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還絲毫未經(jīng)敗壞、完整無損,我便一次一次地,反反復(fù)復(fù)地,吟味人類的導(dǎo)師的這句金言:“可嘆呀,你們要是不能變成小孩子的樣子!”然而他們,好朋友,這些我們的同類,這些本應(yīng)被我們視為楷模的人,我們對待他們卻像對奴隸,竟不允許他們有自己的意志!——我們難道沒有自己的意志嗎?我們憑什么該享受這個特權(quán)呢?——因為我年長一些,懂事一些!——天國中的仁慈上帝呵,你可是把人類僅僅分成年長的孩子和年幼的孩子的;至于你更喜歡哪一類孩子,你的圣子可早已有所宣示呀。然而人們盡管信奉他,卻并不聽他的話,——這也是個老問題——因而都在照著自己的模樣教育自己的孩子……

再見,威廉!我不想再就這個問題空談下去。

七月一日

一個病人多么需要綠蒂,我自己這顆可憐的心已經(jīng)深有所感;它比起一個呻吟病榻者來,情況還更糟糕些。綠蒂要進城幾天,去陪一位生病的夫人;據(jù)醫(yī)生講,這位賢惠的夫人離死已經(jīng)不遠,臨終時刻,她渴望綠蒂能待在自己身邊。

上個禮拜,我曾陪綠蒂去圣××看一位牧師;那是個小地方,要往山里走一個小時,我們到達的時候已快下午四點了。綠蒂帶著她的第二個妹妹。我們踏進院中長著兩株高大的胡桃樹的牧師住宅,這當(dāng)兒善良的老人正坐在房門口的一條長凳上,一見綠蒂便抖擻起精神,吃力地站起身,準(zhǔn)備迎上前來,連他那樹節(jié)疤手杖也忘記使了。綠蒂趕忙跑過去,按他坐到凳子上,自己也挨著老人坐下,一次又一次地轉(zhuǎn)達父親對他的問候,還把他那老來得的寶貝幺兒——一個骯臟淘氣的小男孩抱在懷中。她如此地遷就老人,把自己的嗓門提得高高的,好讓他那半聾的耳朵能聽明白她的話;她告訴他,有些年紀輕輕、身強力壯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就死了;她稱贊老人明年去卡爾斯巴德的決定,說洗溫泉浴對身體大有好處;她聲稱,他比她上次見著時氣色好得多,精神健旺得多——如此等等。威廉,你要能親眼看見才好呢。這期間,我也有禮貌地問候了牧師太太。老爺子真是興致勃勃,我只忍不住夸贊他那兩株枝葉扶疏、濃蔭宜人的胡桃樹幾句,他便打開了話匣子,盡管口齒不靈,卻滔滔不絕地講述起這樹的歷史來。

“那株老樹是誰種的,”他說,“我們已不知道了;一些人講這個牧師,另一些人講那個牧師。可靠后邊這株年輕點兒的樹,它和我老伴一般大,今年十月就滿五十嘍。她父親早上栽好樹苗兒,傍晚她就下了地。他是這里的前任牧師,這株樹對他真有說不出的珍貴,而對我也一點兒不差。二十七年前,當(dāng)時我還是個窮大學(xué)生,第一次踏進這座院子就看見我妻子坐在樹蔭下的柵木上,手中干著編織活計……”

綠蒂問起他的女兒,他回答,和施密特先生一起到草地上看工人們干活兒去了。說完,他又繼續(xù)講起自己的故事來:前任牧師及其閨女如何相中了他,他如何先當(dāng)老牧師的副手,后來又繼承了他的職位。故事不久就講完了,這當(dāng)兒牧師的女兒正和那位施密特先生穿過花園走來。姑娘親親熱熱地對綠蒂表示歡迎;我必須說,她給我的印象不壞,是個體格健美、生氣勃勃的褐發(fā)女郎,和她一起住在鄉(xiāng)下大概會很快樂的。她的愛人呢(須知施密特先生是立刻就這樣自我介紹的),是個文雅然而卻沉默寡言的人,盡管綠蒂一再跟他搭腔,他卻不肯參加我們的談話。最令我掃興的是,我從他表情中隱隱看出,他所以不肯輕易開口,與其說是由于智力不足,倒不如說是由于性情執(zhí)拗和乖僻。可惜后來這點是再清楚不過了:當(dāng)散步中弗莉德里克和綠蒂偶爾也和我走在一起的時候,這位老兄那本來就黝黑的面孔更明顯地陰沉下來,使綠蒂不得不扯扯我的衣袖,暗示我別對弗莉德里克太殷勤。我平生最討厭的莫過于人與人之間相互折磨了,尤其是生命力旺盛的青年,他們本該坦坦蕩蕩,樂樂呵呵,實際上卻常常板起面孔,僅有的幾天好時光也被彼此給糟蹋掉,等到日后省悟過來,卻已追悔莫及。我心頭不痛快,因此傍晚,我們走進牧師住的院子,坐在一張桌旁喝牛奶,當(dāng)話題轉(zhuǎn)到人世間的歡樂與痛苦上來的當(dāng)兒,我便忍不住搶過話頭,激烈地批評起某些人的乖僻來。

“我們?nèi)撕牵蔽议_口道,“常常抱怨好日子如此少,壞日子如此多;依我想來,這種抱怨多半都沒有道理。只要我們總是心胸開闊,享受上帝每天賞賜給我們的歡樂,那么,我們也會有足夠的力量承擔(dān)一旦到來的痛苦。”

“不過我們也無力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呀,”牧師太太說,“肉體的影響太大了,一個人要是身體不舒服,他到哪兒也會感到不對勁兒的!”

我承認她講得對,但繼續(xù)說:

“那我們就把性情乖僻也看成一種疾病,并且問是不是有辦法治它呢?”

“這話不假,”綠蒂說,“我至少相信,我們自己的態(tài)度是很重要的。我有切身的體會:每當(dāng)什么事使我厭煩,使我生氣,我便跑出去,在花園里來回走走,哼幾遍鄉(xiāng)村舞曲,這一來煩惱就全沒了。”

“這正是我想講的,”我接過話頭道,“乖僻就跟惰性一樣,要知道它本來就是一種惰性呵。我們生來都是有此惰性的,可是,只要我們能又一次鼓起勇氣克服了它,接下去便會順順當(dāng)當(dāng),并在活動中獲得真正的愉快。”

弗莉德里克聽得入了神;年輕人卻反駁我說,人無法掌握自己,更甭提控制自己的感情。

“此地說的是令人不快的感情,”我回敬他,“這種感情可是人人樂于擺脫的哩;何況在不曾嘗試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可不是嘛,誰生了病都會四處求醫(yī),再多的禁忌,再苦的湯藥,他都不會拒絕,為的是得到所希望的健康。”——我發(fā)現(xiàn)誠實的老人也豎起耳朵,努力在聽我們談話,便提高嗓門,轉(zhuǎn)過臉去沖著他接著往下講。——“教士們在布道時譴責(zé)過那么多種罪過,”我說,“我卻從來不曾聽到有誰從布道壇上譴責(zé)過壞脾氣。”

“這事得由城里的牧師去做,”老人說,“鄉(xiāng)下人沒有壞脾氣。當(dāng)然,偶爾在這兒講講也無妨,至少對村長先生和他夫人是有好處的。”

在場的人全笑了,他自己也笑得咳嗽起來,使談話中斷了好一陣。后來,是年輕人又開了口:

“您稱乖僻是罪過,我想未免太過分吧。”

“一點不過分,”我回答,“既然害己又損人,就該稱作罪過。難道我們不能使彼此幸福還不夠,還必須相互奪去各人心中偶爾產(chǎn)生的一點點快樂嗎?請您告訴我有哪一個人,他性子很壞,同時卻有本領(lǐng)藏而不露,僅僅自苦,而不破壞周圍人們的快樂呢?或者您能夠說,這壞脾氣不正表現(xiàn)了我們對自己的卑微的懊喪,表現(xiàn)了我們自己對自己的不滿,而且其中還摻雜著某種由愚蠢的虛榮刺激起來的嫉妒嗎?要知道看見一些幸福的人而這些人的幸福又不仰賴于我們,是夠難受的呵。”

見我們爭得這么激動,綠蒂沖我微微一笑;可弗莉德里克眼里卻噙著淚水,使我講得更來勁兒了:

“有種人利用自己對另一顆心的控制力,去破壞人家心里自行產(chǎn)生的單純的快樂,這種人真可恨。要知道世間的所有禮物,所有的甜言蜜語,也補償不了我們頃刻間失去的快樂,補償不了被我們的暴君的嫉妒所破壞了的快樂喲。”

說到此,我的心一下子整個充滿了感慨,往事一樁樁掠過腦際,熱淚涌進眼眶,不禁高呼起來:

“我們應(yīng)該每天對自己講:你只能對朋友做一件事,即讓他們獲得快樂,使他們更加幸福,并同他們一起分享這幸福。當(dāng)他們的靈魂受著憂愁的折磨,為苦悶所擾亂的時候,你能給他們以點滴的慰藉嗎?”

“臨了,一旦最可怕的疾病向那個被你葬送了青春年華的姑娘襲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目光茫然地仰望天空,冷汗一顆一顆地滲出額頭,這時候,你就會像個受詛咒的罪人似的站在她床前,無能為力,一籌莫展,心中感到深深的恐懼與內(nèi)疚,恨不得獻出自己的一切,以便給這個垂死的生命一點點力量、一星星勇氣。”

說著說著,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這樣一個情景便猛然闖進我的記憶。我掏出手帕來捂住眼睛,離開了眾人,直到綠蒂來喚我說:“咱們走吧!”我才恍如大夢初醒。歸途中,她責(zé)怪我對什么事都太愛動感情,說照此下去我會毀了的,要我自己珍惜自己!——天使呵,為了你的緣故,我必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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