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著那些日記，讓人就像回到過去似的，我仿佛能感受到紀子的熱情，她的彷徨、慌張、臉紅、悸動。伴隨著這些情感，不知不覺中，我沉沉地睡了過去，等第一次醒來，已是第二天。

有時候人很難分清虛構和現實，到底是虛構的現實，還是現實的虛構。

“她是很有熱情?！毙抛尤粲兴嫉卣f，“其實我知道你來這兒有大部分是因為她。”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起床的時候鳥鳴聲不絕，此刻也是。

“我聽爸爸說起過，她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對吧，我覺得她真可憐?！?

“她才不可憐，至少她做了這些事。不過……唉！我不知道，我真的沒辦法知道她最真實的感受，她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她有時很懦弱，有時很剛強?？赡芩约阂仓?，她等不來任何東西，她只是放不下。”

“我想，他們一定一起經歷了很多吧？”

“我不知道，許多細節我也并不清楚，即使她自己的日記里，有時候也不清不楚的，她是個很克制的人同時又是個很隨性的人，我才不清楚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

信子干脆放棄用最準確的話描述她的姐姐：

我記得有一天我和紀子剛剛從花市回來，手里的花還沒來得及放下，便聽見后面很吵，我們趕緊過去。原來是那個中國人和家里的下人打了起來，他光著上半身，將下人壓在身下，掐住對方的脖子，這時候武士過來一把將他拉開，對著他肚子就是一腳?？墒撬婚W，抓住對方的腳，一扭，對方倒下。

我該怎么形容那個場景呢？十分滑稽，旁邊衣冠楚楚的家伙像堆棉花，而那個落魄的家伙卻充滿精氣神，扭、轉、踢、劃、推，我不知該如何總結，我已經看花眼了，旁邊的人都用一種驚異的眼神看著他。

紀子那時就站在我旁邊，手緊緊地攥著花籃，臉色很難看。

“你又發酒瘋了嗎？”紀子將手里的花籃一下子朝那個醉酒武士扔了過去，他立刻識相地鞠了一躬。

“小姐，這個人該教訓教訓。”他理直氣壯地說。

“那也是哥哥的事，他可不歸你們管?！边@么嚴厲的紀子并不常見。

“可是……他打人了。”

“是他先打人的！”旁邊的人附和道。

眾人沉寂了一會兒，小香織小小地鉆出人群，那個瘦弱的樣子看起來讓人心疼。

“是他們，打哥哥。”她說，然后抬頭看著那個中國人。

“是你們先動手的吧？”我接過話去，惡狠狠地看著那群吃飽撐的武士。

“現在是新時代，不要以為還是武士時代！”我說。

小香織拉著中國人的手，中國人牽著她走了。

后來他們都被罰了，那個中國人沒有說過一句話，我至今才回憶起來，我似乎從來沒有聽見他說任何話，就像他是一個啞巴一樣。他不會為自己辯解，即便所有人都誤解他。必要的時候他會用拳頭告訴他們他的答案。

總之，他很少說話，眼睛也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四處亂晃，仿佛裝滿了許多心思，他大多數都是低頭干活。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有時候，我看見他和小香織坐在一起，我從他們后面看過去，背影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很落魄，但是很輕松自在。

他們在看風景、落日，小香織會伸出瘦瘦的小手指著遠處。他們語言不同，但是仿佛能夠讀懂彼此內心的話?？傊?，有時候我湊近聽，他們根本牛頭不對馬嘴，可依舊能夠進行交流，然后笑起來。要知道，他是不常笑。

說我沒有觸動是假的，我該怎么說呢？我很動容??！那種感覺我說不出來，我想哭，我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那種純粹的人間情感，沒有欲望、沖動、猜忌、激烈的沖突，一切都是自然的。我聽見風聲，聽見樹葉落在地上的嚓嚓聲，仿佛林間的野獸離我很近，他們不會傷害我，因為我們都是自然一員。

日本人是信萬物有靈的，我們相信所有事物都有它的靈魂，我們沉醉于這種氛圍。我相信，紀子感受過這種氛圍。而且，她也感受過這大人、孩子的氛圍。

人世間可以多簡單呢？

第二天，紀子在和母親在縫和服，我知道那是為紀子準備的新婚禮服。紀子回到房間也是縫縫補補的，不過有點心不在焉。

“你同情那個中國人嗎？”我問。

“我不知道，或許吧！”她抬頭又沒抬頭，只是看了我一眼。

“這個還有什么不確定的？”我吃了一塊她旁邊的粉紅色點心。

“好甜！”我嫌棄地放了回去。

“你知道他們的皇帝是什么樣的嗎？他們的皇帝穿的可是龍袍，睡的是龍塌，是天子后宮三千佳麗，對了，紀子，你還記得那個著名的楊貴妃嗎？不過他們的皇帝太無情，竟然不管她的死活，任由手下將她吊死在馬嵬坡。那種可真不是男人，怎么可以讓一個女人承擔一切呢？”

“你今天的話很多。”她說。

“因為我想讓你多開口。紀子，你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什……什么？”她看著我。

“不知道，直覺?！?

“我沒變，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不知道，反正覺得你怪怪的，你自己覺得呢？”

“你到底想說什么？信子?！?

“你是不是對那個中國人有點不一樣？”

“哎！”針扎進她的拇指，流出紅豆大小的血珠。

“你好不小心哦！”我拿手帕給她擦了一下。

“紀子，真的？”

“你在胡說什么？怎么可能，你不要胡說了?！?

她有點慌亂，至此我可以肯定，她的確對那個人有某種不一樣的情感。

“你不要昏頭，他是要死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死。而且你要明白，你對他的感情也許只是幻想而已，你覺得好奇，覺得有趣，一切都還新鮮，可是這絕不是愛情，你……明白嗎？”

她低下頭，不看我。手里的活停下了，她沉默著。

“紀子，我不希望你傷心?！?

“原本以為，原本以為……可以瞞過所有人呢！沒想到，被你發現了。”她終于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神情很悲傷。

紀子看著我，又看了看外面安靜的景物。那天，我忘了后來發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