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夫人便被帶走,孔琳瑯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終是覺得自己的魂都失了。他平日總是跟在夫人身后,萬事皆有夫人提點,如今夫人走了,他便像是失了主心骨一般,渾渾噩噩起來。
汽車奔騰而去,他站在原地,吃了一嘴的黃沙。
難為孔棍子常被孔夫人管教,平日里沒少被嘲笑失了男子氣概,如今卻是真真正正看得出身為人父的模樣。他干枯的手落在孔琳瑯背上,“男子漢大丈夫,自當頂天立地。夫人于你有栽培之恩,怎的能看到你這般懦弱的模樣?!?
他身形微微佝僂,終于看出他年老的事實,他道:“父親搞不懂你們在做什么,但你知道。想做什么便去,父親永遠在你身后。”
孔琳瑯終于流下淚來。
而被帶走的夏南燭不知她平日里敦厚溫和的小管家有了些甚么變化,她還對那方小小的魚塘頗為不舍,她倚在后座,終于又變成了那副慵懶的模樣,像只曬在陽光底下打盹兒的貓,“徐三爺,好手段啊。”
徐云新只是笑著,滿是掩飾不住的愉悅,“比不得夏夫人。”
車窗外的景物一點點流逝,不論是路過的行人還是街角的老房子,她搖上車窗,掩下所有情緒。
車很快停下,??康母邏Υ笤旱募t漆木門上牌匾也貼著鎏金大字,夏南燭將一縷碎發挽到而后,她笑得嬌俏,“徐三爺這是打算將我藏在府中不成?”
徐云新也笑著:“夏夫人此言差矣,徐某只是請夏夫人前來小住幾日罷了。何來藏人之說,倒是壞了夏夫人的名聲?!?
夏南燭自然接他的話頭,“那邊叨擾徐三爺了?!?
徐云新似是早有安排,連她暫住的小院都是按她夏宅的陳列來的,倒是令人喜歡的緊。只是那頭的徐云新似乎就被纏住了,鶯鶯燕燕的,嘰嘰喳喳,鬧得人不得清靜。
副官面上表情有些僵硬,訕訕道:“三爺平日里是很忙的?!?
夏南燭瞧上了這院里開得旺盛的菊花,也沒心情去管人家后院里的事,“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徐三爺這般也是人之常情了。”
副官沒再說什么,只是陪著夏南燭賞著花,一邊同她介紹著:“這是大帥叫人新培植的菊花,花了大價錢的?!痹S是下人打理時粗心了些,并蒂的菊花上生了蟲子,夏南燭輕輕嘆氣,滿是惋惜,“既是這么貴的菊花,倒是可惜了?!?
徐云新自是不能整日里廝混在內宅的,他給她辟了處安靜的院子,吃穿住玩倒是都不缺的。可惜徐云新一個大男人,在外頭日日明謀暗斗,卻是不甚了解內宅的這些勾心斗角。平日里在他面前一個個小鳥依人、含羞帶怯的姨太太們,竟也是難得的儒士,只可惜唇槍舌戰間談的卻是怎的給對方使絆子。夏南燭看得有趣,這些女人要是不在內宅,倒也是混得出名堂的好手了。
徐云新將她的喜好摸得透,時不時替她尋些新鮮玩意解悶,又請了個西洋畫師教她畫畫打發時間。西洋畫師起初認為夏南燭生的漂亮,想必畫畫也是能行的。沒想到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夏南燭除了畫幾根棍子似的人以外再是畫不出其他。夏南燭玩了幾天便失了興趣,便開始打量這一院子的鶯鶯燕燕。
三姨太喚作黎春櫻,生了一副好嗓子,日日里鶯啼燕囀,頗得徐云新歡喜,為人也高傲的很,像只孔雀招搖過市,惹得其他女人恨得牙癢癢,此下正遭受其他女人的醋勁攻擊。
夏南燭父母是自小青梅竹馬的感情,宅子里也不存在姨太這種東西。初次見女人之間的交往,生出的興致不知比作畫高了多少。
四姨太青娣坐在她身邊喝著新釀的菊花酒,尚是半酣,懶羊羊的窩在躺椅上假寐。夏南燭很好奇這一堆女人個個鉚足了勁往徐云新身邊擠,怎的出了一個這般的異類,不爭不搶。
青娣伸了個懶腰,赤裸著足,腳尖都舒服得卷起來,“你這邊當真舒服?!泵难廴缃z的模樣讓夏南燭覺得熟悉,卻又是想不起在那見過。
夏南燭笑,“你不與她們去掙個面子?”
青娣搖搖扇子,嫌棄的情緒都擺在面上,“同一群女人去掙個無用的面子,有甚么意思?!?
見夏南燭側頭看她,她便補足了后面的話,話語慢悠悠地,娓娓道來的故事像是別人的,“我自小家境貧寒,生的又是女兒身,出不了力氣活,綿延不了自家子嗣,生來便招萬人嫌。他們將我賣去花樓,得虧我生的俊俏,得了一大筆銀子。我初時還天真地抱有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后來便看開了。再后來我碰見了徐云新,他將我贖回,安置在后院,每次來也只是看著我自個發愣?!彼竭呑I誚,“剛開始我尚不懂,后來我才發現,我的神韻像極了一個人。”她望向夏南燭,“你可發現,這院子里的女人眉眼間都有你的影子。同一堆不知事的女人去爭一個心都不在我身上的男人,無趣罷了?!?
夏南燭嘴角含笑,仿佛只是聽了個笑話,聽過便忘,無情得很。
青娣閉上了眼,“我前半輩子渾渾噩噩過了,也不必去計較那些得失。我三十已過,得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便好了,不想旁的有的沒的?!彼D了頓,又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空氣中更顯孤寂,“原本我是不甘的。后來看見你,我便寬心了。這般一個男人,不值。以愛之名,困住了這些女子最美的年華,卻付出不了半分真心。”
她說:“你若是真心歡喜他,便還是打消了這份心思罷,這樣的男人給不了你長久。但我瞧著你,心不在他,便也好了?!?
她站起來,穿著秋菊點綴的旗袍,踩著高跟鞋,一舉一動之間,少了些端莊,多了些風塵。夏南燭忽的想起前幾日她小坐時,笑容里滿不在乎,“我本是出身風塵。”
夏南燭問,“你可愿離開這?我可盡力護你一個余生?!?
青娣輕笑,笑聲里幾分不屑,“你不過區區商賈之家,談什么余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