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動窗，吹動葉子沙沙作響。天上的月亮露出半只角，月下樹前屈腿坐著一個少女，還有一條青龍。山谷里的水汽在夜里緩緩上升，在二人眼前呈現出一幅水波沆蕩，朦朦朧朧的像是遠處閣樓上縹緲的琴音，悠揚濕冷卻不可觸、不可及。

我不是惡龍？敖釋心里喃喃。

沉默良久，唇角流露出一抹諷刺的笑。百年的生活成長，早就讓他知曉自身絕非善類，而這惡龍命格，自己也早已默認。縱然貴為太子，縱然自己的親人族人并沒有因此而厭棄他，但是他能感受到，在他人眼中，自己仍然是那個不一樣的存在。他們的一個眼神、一舉一動都在告訴他，他們對他畏懼多于敬服，責任多于慈愛。

如今，這樣一個相識不過一個星期的人，信誓旦旦說著自己不是惡龍，又有誰會相信？

“檀枷，這種話本王都不相信，你又何必說出來？”

“本座是認真的。”檀枷看向他，清冷的月光灑在二人身上，此等場景尤為寧靜，“本座愿意相信你。”

相信？何為相信？祖父信任百里罡，和和氣氣宴請陸龍，卻是引狼入室；玉柔姨母信任焚風，人家卻一直把她當做仇敵。這世間哪來的信任，又有誰可以真正相信。不過是每個人都在自己編織的幻境中生活，人與人之間的那一層紗，蒙住了所有的粗俗丑陋與不堪，美化著名為“信任”的想象。

“本王不相信相信。”

“嗯？”

小龍看向幽黑的山谷，冷漠的眸子像是結上了一層霜，將谷中的一切寸寸冰封。

“是否佛門中人都將天真說成良善，都將罪過說成寬恕，都將過去說成理所當然的果，都將未來想象的如此美好？”

“敖釋。因果報應皆是自然，別人犯下的罪過其實是他們自己的劫難。”

“所以呢？你就要將這些虛無縹緲之詞強加給本王，讓本王相信你們那一套善惡自有天報？還是想讓本王也隨你皈依佛門，自此修身養性，卑劣陸龍一族不怕再有滅頂之災，而你也可以安安生生在這不周山頤養天年？”

小龍的眼睛開始泛起了赤紅，麟甲間的縫隙透露出絲絲黑煙，圍繞著龍身形成一片黑色的空洞。檀枷張口，想說些什么。

“你不用著急辯解，”敖釋打斷檀枷想說的話，“本王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什么佛，就算你是東方的第一位禪宗，本王也不認為你真的可以無欲無求，悲憫的對待蒼生。世間本無佛，蒼生受的苦太多了，沒有佛，日子去哪里找點甜。”

“檀枷你仔細想想，那尊佛除了給了你一具人身，教了你這樣多甚用沒有的鬼話，其他可還有什么？而你救下本王，究竟是因為你口中的我佛慈悲，還是受本王娘親所托？你想悉心教導我，究竟是佛門中的普度眾生，還是你本來就一直堅守的責任？”

“檀枷，本王不是三歲稚童，不是你三言兩語就可以隨便糊弄的，亦不是那些心法佛法就可以掌控的。本王并非善類，更不是你所說的不周山守護之龍，青龍敖釋。你且記住，本王是天地間唯一的黑龍，北海龍王，燭龍宿主，惡龍敖奭。”

“本王不信天，不信命，不信佛，更不信你。至于你，也沒有資格說相信本王。”

晚風涼，蕭瑟的吹。檀葉落，滿地枯黃。

檀枷皺眉，輕輕撿起了地上的一片葉子。

“敖釋，善惡輪回，因果有報，諸事因緣生，你我在此并非憑空而生，本座救你亦不是毫無緣起。你娘親的囑托算是個因，你我相遇便是個緣，本座救下你便是你娘親種下的善果。燭龍選定了你是因，本座職責在身是緣，悉心教導你便是果，亦是日后五界安平的善緣。”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本座不精通佛法，亦不熟讀經文，但本座知曉世間悲歡便是本座的悲歡，五界中的每一縷清風，蒼生頭上的每一片云朵，都是本座的化身。本座愿與普天同慶，與大地同悲。本座看不見佛，不記得他的樣子，但是本座知道，他就在本座心里。”

心為檀，身為枷。

檀枷輕輕親吻那一片落葉，將它放回地上，微笑著看向敖釋。心中有丘壑，眉目自山河。

敖奭斂了斂身上的戾氣，似懂非懂，只覺檀枷說的都是鬼話，索性別開臉，細細打量著這檀華殿。

廡殿式的建筑，卻是通體檀木制成，散發著淡淡的檀香。門楣很高，鏤出的隔窗雕刻出月滿西樓的場景，檐角緩緩傾斜，呈現出一個完美的弧度。大殿正中央有一個幾案，后面便是一尊菩薩。零零星星點著幾炬燭火，散發著幽微的光。

“檀枷，這青燈古佛，可也如你一般，知曉這世間悲歡？”小龍自言自語著。

檀枷似是沒有聽到，坐回敖釋身邊，檢查著他的傷口。溫熱的鼻息傾在敖釋冰冷身上，讓他覺得一陣暖和。

“檀枷，你可知佛家八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陰熾盛。”

“本王生而無母，身負重傷，再無故里，報仇不能，再加之這五陰熾盛。呵，佛家這八苦，本王似是占了五個。你說，本王該如何是好？”敖釋苦笑著，仰面盯著月亮。

“小黑龍，你可知本座如何看待這八苦的？”

“如何？”

“佛家八苦，皆是幸事。”

“哈哈哈哈，好一個幸事！”敖釋站起，眼中似是滲出了血一樣的液體，雙眸變得猩紅，“那本王倒真該感謝這通天的幸福是嗎！本王一族，上萬余人一日被屠殺殆盡，海龍萬年文明，一朝成為一片廢墟，本王還要把這當做幸事嗎？檀枷，本王真心問你，你卻如此答復我，是在看本王的笑話嗎！”他歇斯底里的沖著檀枷喊著，龍身纏上了檀枷的身子，緊緊扣住了她的脖子，白凈的頸部瞬間勒出了一道紅印。

檀枷卻不覺得疼，依然笑著，溫柔的撫上敖釋的頭，”本座不會看小黑龍的笑話。生老病死是肉體之苦，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是靈魂之苦，五陰熾盛是七苦之源。可是敖釋啊，如若一個人遭遇了上面這些事，他卻不覺得苦，那么這個人真的是活著嗎？正是因為我們能夠感受到這八苦，我們才是真正鮮活的人啊。”

“那我的族人又當如何？”兩行血漬悄然流下，滴落到地上，像是冥府路上的曼殊沙華。

“如果不是你的族人，可能今日你早已成了一具白骨，是他們的死，給了你生的希望。其實如若本座是你，本座亦不會原諒陸龍一族，本座知曉海龍何其無辜，但如若你因此屠他滿族，與陸龍又何其無異？百里罡之死，便是他的報應。”

“可是......可是本王真的不甘心！”敖釋松開纏繞檀枷的身子，在她懷里蜷成一團，“本王好想他們......想念祖父祖母，還有鄰家哥哥，街頭大娘，本王好想他們，可是再也見不到了啊......”說罷，敖釋泣不成聲。

“本座知道，小黑龍哭一會吧，哭過了，就不覺得苦了。”檀枷滿眼心疼的看著小龍，緊緊地將他抱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