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也說不清這個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氣味。作為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聯系,它無影無蹤,卻又無處不在;它能決定運勢、左右食欲,卻又平淡無奇,被人忽略不計。每個人都有選擇氣味的權利。豆花小嫚喜歡的氣味與眾不同,她對紫花苜蓿青儲后散發出的干草味兒十分入迷,這氣味溫暖、香甜、清新,讓人入靜止躁。由此,她對那些以紫花苜蓿為飼料的家畜也很喜愛,比如牛、馬、羊。當然,她最偏愛的還是驢,這不僅因為驢散發出的干草味兒比較純,還因為她對驢有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小嫚上學時,每天要路過一個叫“五魁驢肉館”的飯店。清早,飯店門前的木樁上總會拴著不同的驢。小嫚和同學小黑經過這里時,小黑說:“我討厭這根木樁,拴在木樁上的驢就像被綁在絞刑架上的人,真可憐!”小嫚走過去摸摸驢的脊背,看看驢的眼睛。與牛眼的執拗、馬眼的驚懼和羊眼的呆滯相比,驢眼要生動許多,透過這雙眼睛,似乎能看到流淌的清澈的蒲河以及河畔繁茂的紫花苜蓿。紫花苜蓿長滿蒲河兩岸:夏天,紫色的花海彩綢一樣隨風起伏,似乎要將蒲河水染碧成朱;到了秋季,勤快的農戶將它收割打捆,垛在河邊,像一座座迷彩碉堡。小嫚和小黑放學后常到這些草垛間捉迷藏,玩耍夠了,帶著滿頭草屑回家,干草味兒浸透在她兒時的記憶里。
小嫚從來不做夢,盡管她處在一個多夢的年紀。她認為女人做夢都是閑的,不信,白天推磨磨兩筲豆子,看晚上還做不做夢。但不屑于做夢的她,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個夢讓她第一次感到,原來夢是有重量的。
小嫚說的磨豆子,是她每天都要重復的工作,這是石磨豆花最大的賣點。小嫚的石磨豆花從祖輩開始,就忌用鐵器,石磨、木桶、陶缸,連舀水都用葫蘆水瓢。機器磨出的豆花吃起來有股鐵銹味兒,只有用石磨手工磨出的豆花才是原汁原味兒的。小嫚家的石磨豆花店是甜水鎮名副其實的老字號。清晨,趕著上班或出工的人到“石磨豆花”喝碗咸豆花,吃張熱油餅,如同有錢人下館子,是一件很體面的事。大腹便便的鎮長牛志也常常在清早光臨石磨豆花。牛志開輛黑色切諾基,威風霸氣,往店門口一橫,進到店里,人未落座,話先爆棚:“小嫚,兩碗石磨豆花、一張油餅!麻溜點,趕著下鄉呢!”鄰桌吃豆花的人便想,甜水已經算鄉下了,再下鄉,就是要到村里去。牛鎮長雖姓牛,卻是驢脾氣,順毛摩挲怎么都成,要是戧茬頂牛,便會尥蹶子。牛志對甜水百姓的事很上心,比如說石磨豆花的老井能留下來,就是牛志的功勞。為防控地下水位下降,縣水利局不允許居民私自打井,原有的水井也要封填,要求居民一律用自來水。石磨豆花不行,用了自來水這豆花就變味兒了。牛志來吃豆花時小嫚說了這事。牛志筷子一拍:“石磨豆花老井比我牛志歲數都大,要封井先把我撤了再說!”一句話,石磨豆花院子里的老井免去了被填的命運。
小嫚男人在外跑船,她和父親經營石磨豆花店,店不大,人氣卻旺。父親說,豆花是窮人的盛宴,只要甜水鎮還有窮人,石磨豆花生意就不會差。父親過世后,小嫚和丈夫商量店還開不開。男人說:“算了吧,你一個女人撐不起門面,店雖小,該打理的事卻一樣不少。”小嫚說:“石磨豆花若是關了,街坊鄰居喝不上豆花、吃不成油餅,咱不成了罪人?”男人說:“我是大副,船上離不開。”小嫚猶豫了一會兒說:“你安心跑船吧,我留在甜水接班開店。”男人很擔心,說:“有上門找碴兒的無賴咋辦?”小嫚說:“我養條狼狗,看誰敢來欺負我!”男人也覺得石磨豆花關了可惜,就說:“那就買吧。”小嫚果真就養了條威風凜凜的黑背,繼續留用父親在世時就雇的鄰居全嬸,還新收了個叫雷子的啞巴當幫工,石磨豆花店在眾人的期待中重新開張。教過小嫚的甜水中學高老師說:“小嫚你做了件好事,石磨豆花要是關了,甜水人的記憶就沒滋味了。”與大城市一樣,甜水的生活節奏也像上足了發條的鐘表,時針、分針、秒針爭先恐后往前跑,人們疲于這種刷屏般的節奏,開始懷念慢悠悠的過去。甜水人一懷舊就想吃石磨豆花,很多家爺爺吃,父親吃,到了自己這一代還是吃,吃石磨豆花已經成了一種回味。
小嫚的這個夢清晰真切,如同現實中情景再現,她甚至知道自己在做夢,卻無法改變夢的走向。她夢到了鎮東面那條蘆花搖曳的葦河。甜水鎮東臨葦河,西接蒲河,北靠椅子山,全嬸的老伴全叔說這是絕佳風水寶地,要是在古代,說不準就被陰陽先生選了去做皇陵圣地。甜水人都暗暗慶幸,要真的被選為皇家陵園,甜水人還能在這里居住嗎?葦河東岸除了甜水中學外,還有個只有一間房的小城隍廟。廟建于何時已無從查考,小廟像甜水中學的私生子,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油菜地里。葦河西岸是店鋪林立的鎮中心,鎮上街道不多,卻干凈,家家戶戶門前屋后栽有核桃、李子和山楂。從葦河西岸到東岸去上學,沒有橋,只能踩著河底的幾塊青石過河。好在水不深,流也不急,站在青石上可以看到水中游來游去的小魚。有機智的學生用細繩拴住空罐頭瓶,里面放一點飯團,將瓶置于水中,待貪吃的小魚進到瓶中,再猛地提起來,會捉住許多青脊銀腹的小魚。養著小魚的罐頭瓶就成排地放在教室窗臺上,成為一道風景,老師也懶得管。河底的青石路東頭通甜水中學,西頭是甜水有名的五魁驢肉館。小嫚的夢就出現在這樣一個真切的環境里。
夢中,小黑向她求救,說馬五魁要害他。馬五魁是五魁驢肉館的老板,一個能把賬算到骨頭里的生意人。他的驢肉館,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消耗一頭驢,大年三十也不收刀。驢肉館門前的場院成了驢的鬼門關,有馱貨或拉車的驢經過這里時,不用吆喝便會加快步伐,逃離這血腥之地。馬五魁是臨夏人,黃胡子,單眼皮,將軍肚,喜歡穿無領白汗衫,二十幾歲開驢肉館,開到了四十幾歲,算是甜水先富起來的一撥人之一。夢里,小嫚見到渾身濕漉漉的小黑被綁在木樁上,正痛苦地掙扎,見到她,小黑說:“小嫚你快救我。”小嫚說:“你已經被淹死了,怎么會在這兒?”小黑說:“我惦記這些驢,天天在河邊為驢引路,怕它們掉到河里。”小嫚說:“你死后我為你哭過好多回。你平時在哪里呀?”小黑說:“河水又濕又冷,沒有落腳的地方,我就在蘆花里蜷著。”小嫚哭著上前給小黑松綁,她聞到了一股紫花苜蓿干草味兒,這氣味讓人想起一截點燃的蚊香,把她從夢境中熏醒。醒后小嫚覺得蹊蹺,怎么平白無故會做這樣一個夢?小黑多年前放學時,遇到椅子山跑山洪,淺淺的葦河頓時激流狂奔,柳罐斗大小的石頭在河里翻滾,小黑不知怎么發現一頭被洪水沖走的小驢,為了救這頭小驢,小黑不幸溺水身亡,這件事讓她難過了很久。小黑是她最好的朋友,兩人在紫花苜蓿草垛間捉迷藏時頭上沾滿草屑的情景歷久彌新。
小嫚有事愿意和全嬸說。全嬸油餅烙得好,為小嫚出主意也能拿捏好火候。小嫚說了昨夜的夢,全嬸聽后搖搖頭,說這個夢她圓不了,得回去問老伴。全嬸老伴全叔外號“全大下巴”,是甜水鎮騾馬市場上的牲口牙紀。牙紀是一個幾近消亡的古老職業,說白了就是騾馬交易中介,憑牙口判斷牲口年齡,在交易中捅袖袖、定價碼,有黑話一樣的指語,什么伸七捏八鉤子九,討價還價全在袖子里搞定。全叔和牲口打了一輩子交道,對牲口說的話比對人說的還多。騾馬市場上的客戶常常見全叔獨自和一頭牛、一匹馬對話,說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全叔吃素,身上卻帶煞氣,街上的惡狗都怕他,再厲害的狗見到他要么搖尾示好,要么就夾著尾巴溜掉。
全叔對小嫚夢的解析簡單至極:石磨豆花要來新人了。小嫚有些不解,小黑求救和店里來新人有什么關系?再說,自己從沒有想過要雇人的事。小嫚沒有多問,這個夢在心里如同一筲待磨的豆子,越脹越大,越來越沉。
二
五魁驢肉館欠了石磨豆花兩年的賬,每次催要,馬五魁都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相。馬五魁老賬不還,新賬還在增加,小嫚面子矮,不愿意撕破臉皮,驢肉館來賒石磨豆花,還是照給不誤。五魁驢肉館那么大的生意,一點石磨豆花值幾個錢?馬五魁不至于總是賴賬不還吧。小嫚不知道,馬五魁欠賬不還有他的目的,就想讓小嫚來求他。馬五魁天天吃驢三件,甜水有幾個跳廣場舞的女人喜歡跟他搓麻將,但小嫚對馬五魁頗為不屑,認為馬五魁有點像撈上岸的河豚,一個勁兒地膨脹。有錢又怎樣?小嫚對全嬸說,有了錢就咋呼的男人其實不值錢。全嬸的話更狠:“馬五魁算什么?連驢都不如。”
但是,小嫚免不了與馬五魁打交道,兩年的欠賬,對于本小利薄的石磨豆花來說不是小數。小嫚來找馬五魁,叼著煙的馬五魁正和三個女人搓麻將,見小嫚來了,馬五魁一邊搓麻將一邊說:“要不要打一圈兒,小嫚?贏了給你輸了算哥的。”小嫚說:“我還要忙著磨豆子,麻煩你把賬結一下。”馬五魁說:“好說好說,不就幾個豆花錢嗎?明兒個就結。”小嫚站在那里沒動,馬五魁說過多少次明兒個了,也不見他結賬。麻將桌旁有個抽煙的女人叫季子紅,在石磨豆花旁開了個保健品專賣店,店面冷清,便總是搞促銷活動忽悠一些老人。有上當的老人舉報到鎮工商所,工商所所長侯仲杰發狠話要查。讓舉報人失望的是,侯仲杰親自到季子紅店里查了幾次,查處的事便沒了下文。季子紅見小嫚不走,勸小嫚:“回去吧小嫚,不說明兒個結嗎?”小嫚知道等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就扭頭離開了。房間里滿是刺鼻的煙味兒,小嫚差點被嗆出眼淚來,她不理解那三個女人怎么能坐得住。
第二天再去,馬五魁把小嫚領到辦公室,關上門說:“現在青藏鐵路通了,我想去西藏旅游,帶上你怎樣?開銷由我出。”小嫚冷冷地說:“我沒工夫,天天兩筲豆子等我磨呢。”馬五魁臉色有點綠,道:“多少女人想跟我去我都沒答應,給你面子你還不識抬舉。”小嫚不想和他糾纏,說:“別人去我不管,我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和你去旅游。”馬五魁辦公室里掛著一張唐卡,唐卡下有轉經筒、香爐,他走到轉經筒前輕輕撥動了一下,轉經筒開始轉動。他說:“我們做生意的應該到西藏求個活佛保佑,聽說挺準的。”小嫚說:“我等著結賬呢馬老板。”馬五魁說:“壞了壞了,會計去縣城看病了,慢性闌尾炎,今早走的,你下次再來吧。”小嫚嘆口氣:“那我明天再來。”
再次來五魁驢肉館,還沒進門,小嫚看到門前木樁上拴著一頭黑驢。很瘦的一頭驢,皮毛暗淡,沾滿塵土。她停下腳步,這么一頭驢馬五魁也忍心殺?她過去撫摸了一下黑驢的鬃毛,鬃毛很亂,缺少梳理。黑驢抬頭看著小嫚,目光哀憐。小嫚覺得這目光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見過。黑驢除卻眼圈、嘴頭、前胸口、兩耳內側是白色,其他部位皆為黑色。拴驢的木樁很粗,小黑當年叫它“索魂樁”。木樁是槐木,粗糙的樹皮早已被磨掉,露出裂開的木紋,泛著黑乎乎的油膩。小嫚轉身到河邊薅了一把紫花苜蓿放在驢跟前,黑驢甩甩尾巴,并不低頭吃草,目光一直跟著小嫚。
馬五魁已經在窗內觀察了好一會兒,看到小嫚去河邊薅草,便推門出來。這是一頭抵賬的驢子,因為太瘦,他正愁著催肥。催肥需要幾麻袋豆粕,現在飼料看漲,買豆粕要花不少錢。他不明白小嫚怎么會對這頭黑驢感興趣,看了一會兒,下意識發出一聲壞笑。“怎么?看上這頭驢了?”馬五魁叼著煙從飯店里走出來。
“這么瘦一頭驢,你也殺?”小嫚看著腆肚叉著腿的馬五魁問。馬五魁脖子上掛著一個蜜蠟觀音,精致莊嚴的觀音與無領老頭衫很不搭。
“不殺驢,我賣什么?”馬五魁將燃著的煙頭擲在地上,上前拍了拍黑驢的脖頸兒道,“瘦不打緊,至少驢三件和驢板腸能賣好價。”
小嫚心里一緊,再看黑驢,兩只大眼睛還在望著她,眼角似乎有些濕。小嫚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無法救這頭驢,不管什么驢,也不管胖瘦,只要往五魁驢肉館門前的索魂樁上一拴,就等于被判了死刑。她對馬五魁說:“我是來結賬的。”
馬五魁眼睛眨了眨,又點燃一支煙,深吸幾口,吐出個慢慢放大的煙圈,又一口氣將煙圈吹破,然后說:“這樣吧,看你可憐這頭黑驢,我就做點善事,你把黑驢牽回去,頂兩年的豆花賬,咱倆兩不虧,怎樣?”
小嫚心里算了一下,黑驢頂兩年的豆花賬,虧馬五魁想得出,這是明睜眼占便宜。馬五魁見她沒有回話,又跟了一句:“不頂就算了,侯所長預訂了明晚的驢三件,明天一早這驢就下鍋了。”說完,斜眼觀察小嫚,他知道自己的話標槍一樣擊中了小嫚的軟肋。或許,黑驢能聽懂馬五魁的話,馬五魁下鍋一句剛說完,黑驢竟然伸長脖子叫了三聲,叫聲凄切,讓人心里發顫。馬五魁被嚇了一跳,嘴上罵一聲,朝驢尻踹了一腳。小嫚聽到驢叫后忽然想起高老師說過,驢叫在古代是受人追捧的美聲,古代“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曹丕皇帝都學過驢叫。高老師是甜水中學的歷史老師,教過小嫚,是石磨豆花的常客,有時吃完豆花也不回學校,到隔壁找全叔對弈。高老師對驢叫的褒揚影響了小嫚,她聽到黑驢的叫聲不但不反感,反而覺得很嘹亮。她說:“頂賬就頂賬,這驢我要了。”馬五魁愣了一下,似有一朵花在臉上綻開,說:“好好好,我這就寫字據。”小嫚摸了摸黑驢的脊背,有一種皮包骨的手感,心中對這頭驢充滿憐憫。馬五魁拿來字據,小嫚看了一眼,簽上名字,親自解開韁繩,牽著黑驢頭也不回地走了。馬五魁拿著一紙字據,斜靠著那根索魂樁,看著小嫚牽驢慢慢走遠,又點上一支煙大口大口抽起來。
雷子見小嫚牽著一頭黑驢回來,跑過來接了韁繩,嘴笑得合不攏。雷子沒學過啞語,無法與人交流,在甜水幾乎沒有朋友,有了驢,雷子就有了伙伴。石磨豆花西面是蒲河,河邊有草甸,草甸上是大片野生紫花苜蓿,正適合放牧。以往雷子沒活兒的時候就到河邊玩耍,持一根竹竿釣魚,現在有了驢,他就有了營生。全叔聽老伴說小嫚牽了頭驢回來,感到很意外,小嫚買驢不找他當參謀,這事說不過去啊,他便來看看到底是頭什么驢。小嫚說:“馬五魁頂賬給我,我就牽回來了。”全叔明白了,掰開驢嘴看了看,目光泛出神采:“才三歲,好驢!”小嫚疑惑地問:“這么瘦,好在哪兒呀?”“這是廣靈驢呀!”全叔興奮地說,“五白一黑,叫‘黑畫眉’,通人性,能負重,還長壽,拉磨拉車那是一等一!”黑畫眉?小嫚覺得這個名字好,這名字像人,像鳥,就是不像一頭驢,但全叔這么叫,就等于給這頭驢子命了名。她琢磨,那晚的夢是不是與這頭黑驢有關?
小嫚開始留心黑畫眉。雷子教它拉磨,拴好套后,黑畫眉竟然不戴蒙眼就默默地圍著磨道轉圈。黑畫眉拉磨用心,每一步都走得堅實有力,只要小嫚在看,黑畫眉就興奮,大大的眼睛如同黑瑪瑙一般流光溢彩。小嫚覺得沒有必要將黑畫眉的眼睛蒙上,讓一個人稀里糊涂干活且不好,讓一頭驢蒙眼拉磨就好嗎?
黑畫眉頗有君子之風,它的禮讓完全顛覆了小嫚對驢的認識。黑畫眉的石槽也是黑背的飯碗,雷子喂食時沒有偏向,同步進行,將不同的飼料各置一邊,中間用一塊隔板分開。黑背吃東西時,黑畫眉不會去石槽吃草料,它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黑背狼吞虎咽的時候,它還會甩甩尾巴,不時打個響鼻,像自己吃到了可口的飼料一樣高興。雷子不會說話,卻能看出黑畫眉的謙讓,就比比畫畫想給黑背另準備一個食盆。小嫚沒有同意,在同一個石槽子里吃食,像人一個鍋吃飯一樣,黑背和黑畫眉同屬石磨豆花,為什么要分槽飼養呢?
小嫚男人休漁期回來,黑畫眉在草地上撒歡跑了兩圈兒,把河畔的野鴨驚得撲棱棱飛走。男人說:“這驢懂得里外,就應該是咱家的牲口。”小嫚說:“不要用‘牲口’這個字眼,它是黑畫眉。”
驢一歲等于人七年,三歲的黑畫眉正處于青春期,渾身散發著活力。一次,雷子牽它去鎮東糧站馱黃豆,路過五魁驢肉館門前它忽然停下了,盯著那根曾經拴過自己的索魂樁,兩只耳朵矛一樣前豎。索魂樁上拴著一頭灰禿禿的小母驢,低眉順眼,眼睛盯著地面,地上有一攤似血似油的污漬。黑畫眉走過去,在毛驢身上嗅了個遍。毛驢很順從,兩只耳朵向后并攏,這是表示親昵的動作。黑畫眉和毛驢頭頂頭靠在一起。馬五魁出來了,高聲說:“這是小嫚那頭驢嗎?小嫚都喂啥,喂得這么肥?”說完,在驢背上拍了一巴掌。黑畫眉甩甩脖頸兒上的鬃,用力噴了個響鼻。黑畫眉不一樣的響鼻表達不同的情緒:喜悅,響鼻清脆響亮;憂郁,響鼻低沉拉長;不滿,則是一種噴射。黑畫眉這聲響鼻,很明顯在表達對馬五魁的不滿。
三
三個月,黑畫眉不催自肥。小嫚說這要歸功于雷子,雷子和黑畫眉兄弟般相處,一早一晚都散放黑畫眉去蒲河邊吃紫花苜蓿,有夜草可吃的黑畫眉怎能不肥?
黑畫眉來到石磨豆花后,不用戴籠頭,也不用韁繩,除了拉磨上套外,其他時間都是散放。雷子只要在黑畫眉脖子上拍兩下,它就會跟著走,雷子在前,黑背在中間,黑畫眉殿后,在蒲河畔構成一幅優美的鄉村圖畫。
讓小嫚對黑畫眉心生敬意的是,黑畫眉在母驢的問題上絕不茍且。東街鄧皮匠家一頭母驢到了發情期,鄧皮匠相中了威風凜凜的黑畫眉,來找小嫚求情,讓黑畫眉配種。小嫚懶得處理這等事,便請全叔來辦。鄧皮匠家的母驢是一頭晉南驢,清秀細致,背腰平直,算得上是驢中佳麗。鄧皮匠在它的寬額上系了紅纓,看起來更加楚楚動人。整整三天,黑畫眉不為所動,無論母驢如何表示親昵,黑畫眉總是雕塑一樣,鄧皮匠只得牽著母驢無功而返。
讓小嫚始料不及的是,一向溫馴的黑畫眉竟然把楊光給踢了。楊光是誰啊?甜水街面有名的愣頭青,城管中隊長,他姐夫就是大名鼎鼎的牛志。一日,雷子去河邊放驢,在店里忙碌的小嫚忽然聽到黑背狂叫起來,黑背從不謊叫,叫得這般激烈,肯定是遇到了歹人。小嫚記得三伏天的一個夜晚,因天熱,她只穿件內衣開著窗子睡覺,半夜里黑背忽然狂叫起來。她被驚醒后打著手電到院子里察看,發現院墻根有一只皮涼鞋,黑背的嘴角帶著血漬。她知道院子進來人了,被黑背咬了一口跳墻而逃,慌亂中落下了這只皮涼鞋。黑背的狂吠讓她想起了那天夜晚的事,雷子畢竟是個啞巴,沒法與人交流,她便快步來到河邊,只見楊光正捂著褲襠蹲在地上哎喲哎喲叫喚。原來,楊光是來沒收黑畫眉的,他手持一根柳條抽打驢肚皮想趕驢走,結果被黑畫眉踢在褲襠處。雷子則抱緊黑背,不讓黑背再沖上去撕咬。楊光個頭不高,權力不小,甜水鎮大小店面都拿他當盤硬菜。他到石磨豆花吃早飯從不付錢,吃完撂下一句:“記我姐夫賬上。”其實,牛志吃豆花不欠賬,每次都扔下十塊錢,找零都不要。牛志有這樣一個小舅子,跟著吃了不少掛落兒。楊光蹲在草地上說:“鎮上有規定,散放牲口一律罰沒,這黑驢還敢踢我,今天不把你送到驢肉館宰了,我他媽不姓楊!”說完,又哎喲哎喲叫個不停,看來黑畫眉這一蹄子蹬在了要害處。
“你怎么能抽驢肚子呢?驢和馬的肚子是萬萬抽不得的,若是馬,一抽就驚;若是驢,則會尥蹶子踢人。”小嫚解釋說,“楊隊長你可要記住,打哪兒也不能打驢肚子。”
小嫚不明白楊光怎么會忽然來這一手,如果不讓放牧,通知一聲不就完了?為什么要等到黑畫眉體壯膘肥再來執法?她懷疑背后有人搗鬼。她說:“黑畫眉還要回去拉磨,你把它沒收了,明早就沒豆花吃了,到那時甜水鎮都會知道是你沒收了黑畫眉。”楊光一雙小眼睛轉了轉,道:“你說咋整?”小嫚說:“先讓黑畫眉回去拉磨,明天再去找你商量處罰的事。”楊光常來吃石磨豆花,他也不希望明天沒有豆花吃,此外,黑畫眉沒有韁繩,他想牽也無法牽,黑畫眉又不會主動跟他走,便點點頭同意了。楊光想站起來,弓著腰又蹲下了,氣哼哼地道:“我還沒娶媳婦,要是被這黑驢踢廢了,你要負責任。”小嫚輕輕一笑:“楊隊長,你還是找驢算賬吧。”
午后,小嫚去鎮里找牛志。牛志中午有接待,下午正歪在沙發上犯困,見小嫚進來,耷拉著眼皮問:“啥事?”小嫚說楊光要沒收黑畫眉,請牛鎮長給講講情,鎮上禁止放牧的事也沒見到告示,怎么說沒收就沒收?牛志性子直,聽完小嫚的訴苦眼睛頓時瞪圓了,罵道:“這個二百五又讓人當槍使了!”抄起電話打給楊光,劈頭蓋臉一頓罵。原來,這主意是季子紅出的,季子紅為了給侯所長弄驢三件,鼓動他沒收黑畫眉,然后賣給驢肉館,驢三件給侯所長,驢肉錢就留給城管隊當經費,馬五魁那邊她去說。牛鎮長在電話里罵:“你再聽那個騷娘兒們的餿主意,我就把你給騸了!”小嫚覺得牛志真是個好人,罵小舅子就像罵三孫子,不搞官官相護。有牛志撐腰,黑畫眉總算安全了。不過,小嫚想不通季子紅這么做是為什么,她明明和馬五魁穿一條褲子,為什么又去傍侯所長呢?
說起季子紅,全嬸對這個時髦女人的評價與眾不同。“她也不容易,”全嬸說,“街面上的事不是女人說了算,不能把臟水都潑到女人身上。”全嬸的話讓小嫚憋在肚子里的氣消了不少。季子紅的確不容易,上次忽悠老年人高價買保健品的事雖然擺平,但侯所長水蛭一樣吸住了她。侯所長小氣、猥瑣,害著疝氣,沒有哪個女人會看上他,相貌出眾的季子紅更不會喜歡他。有一次季子紅來吃豆花,對小嫚抱怨侯所長太色,隔三岔五到店里拿瑪卡膠囊吃,也不知道吃了后到哪里去尋歡作樂。侯所長喜歡肉,早晨也要到五魁驢肉館吃驢肉包子,他說早晨不吃肉,一天沒精神。他和季子紅之間的關系說不清道不明。小嫚有點同情季子紅,盡管出了黑畫眉的事,讓她再來吃豆花有些不自然,但小嫚并不把話說破。倒是被姐夫擼了一頓的楊光緩過神兒來,酒后找上門對季子紅破口大罵,說:“你給相好的弄驢三件,差點讓驢把我給廢了,你缺德不缺德!”這些話被全嬸聽到后告訴了小嫚,小嫚說,人總有犯渾的時候,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黑畫眉危機解除,小嫚松了一口氣,這件事也應了全叔的一句話:仁畜自有天助。
小嫚覺得黑畫眉不是一頭驢,而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甚至比人更值得信任。她每次去看黑畫眉,它都會打一個響鼻,甩一甩尾巴,她知道這是在向主人示意。她仔細觀察黑畫眉,越看越像當年的小黑,小黑虎頭虎腦,長得像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潘冬子。小黑跳進葦河救驢的情景恍若就在昨天。河水中那頭小驢浮上浮下,下游幾十米就是陡坡深潭,小驢被沖下去必死無疑。小黑將書包塞給她,三兩下脫下褂子跳進河里,用力將驢往河岸推,待岸上同學拉住驢時,他卻腳下一滑栽進激流,被山洪沖下深潭。小黑為了一頭驢結束了十五歲的生命。小黑落入深潭,第一個跳下去救人的是馬五魁,那時馬五魁還年輕,身體也棒,他潛水摸到了小黑,和眾人一起合力將他打撈上岸。小黑的死讓小嫚精神恍惚了很久,學習成績直線下降,每次打開課本,看到的要么是小黑,要么是那頭被救的小驢。小嫚就是那段時間對驢眼有了刻骨銘心的印象。小嫚沒有考上高中,初中畢業就跟父親學做石磨豆花。父親說,“一招鮮,吃遍天”,學會了石磨豆花,一輩子餓不著。
“我怎么看到黑畫眉總想起小黑?”她問全嬸。
“小黑是淹死的,淹死的人不能托生。”全嬸說,“你去城隍廟燒點紙吧,老全說當年那個學生溺水后,葦河再沒發過水,也就再沒淹死人,死人的魂魄只能掛在蘆花上搖蕩。”
小嫚很清楚這是迷信,但為了小黑,她還是去城隍廟燒了兩刀黃表紙。小黑是多好的男孩啊,好人的靈魂應該有個歸宿。回來時,小嫚遇到了站在河邊剔牙的馬五魁。馬五魁看小嫚去城隍廟燒紙感到奇怪,那地方只有給死人報廟、送盤纏才去,小嫚無緣無故去燒什么紙?他好奇地問:“你去城隍廟干什么?”小嫚不愿意與他搭話,便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替你送盤纏。”一句話把馬五魁的臉說得煞白,他罵了聲“操”,便扭頭回去了。
小嫚輕松了不少,心里那一筲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汁流走了。其實,她知道這么做有點愚昧,但不管用什么辦法,能做到心理安慰就達到目的了。
回到石磨豆花,黑畫眉正在葫蘆架下站著,見到她竟迎上來,在她身上嗅了嗅,好像在尋找什么。她抬起手臂聞了聞自己的衣袖,結果聞到了紫花苜蓿濃郁的干草味兒。她想,這回可好了,自己和黑畫眉氣味相投了。
四
馬五魁也有苦惱的時候,他的苦惱在季子紅身上。季子紅本來答應跟他去西藏,最后卻跟侯所長去了。為此,馬五魁大發牢騷,說有多少錢也不如有權好使。
事情并不像馬五魁想的那么不堪,季子紅去西藏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響應鎮政府號召。鎮政府召開民營企業發展工作會,牛志在大會上批評說:“你們這些個體戶都照鏡子看看,個頂個鼠目寸光,整天守著甜水一畝三分地,能有多大出息?你們要走出去,深圳、海南、西藏,只要有路的地方都應該去,開闊視野,取回真經,把企業做強做大。”侯所長領會鎮長意見快,散會第二天,就給鎮上的個體戶發通知,要組織大家去西部考察,其中最重要的一站是西藏。季子紅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她來動員小嫚一起去,小嫚說:“我一個賣石磨豆花的,去西藏搶人家的酥油茶生意嗎?”季子紅不這么想,她有她的打算。就這樣,季子紅跟侯所長去了西藏。
被放了鴿子的馬五魁決定不去西藏,他說:“老子不能步人后塵,要去就去東北!”他帶著幾個喜歡跳廣場舞的女麻友去了東北,長白山、威虎山、大頂子山,轉了一路山,打了一路麻將。跟他去的女人回來說,馬五魁將整個東北罵了一圈兒,好像不是去旅游,而是去打架。
季子紅從西藏回來,人黑了不少,與侯所長的關系近了許多,兩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在一張小桌子上吃豆花。季子紅是個愛炫耀的女人。小嫚在洗碗,季子紅拉著小嫚從廚房來到餐廳,在她嶄新的蘋果手機上一張張翻照片。“這張咋樣?這可是納木錯,圣湖!”不厭其煩地給小嫚分享她在雪域高原上的快樂。小嫚本不想看,但經不住季子紅的一再介紹,便在圍裙上擦擦手,接過手機翻看。手機里的照片全都人大景小,去西藏是為了看景色而去,你照些大頭貼回來有啥用?在椅子山也能照,還用上青藏高原?但她嘴上不說,她不想掃季子紅的興。照片無所謂,倒是季子紅手機皮套上的味道引起了她的好奇,這味道怪怪的,聞到后像有只無形的小蟲往鼻子里鉆。她問季子紅這是什么味兒。季子紅神秘地說:“費洛蒙香水,你不懂。”
晚上,去西藏的考察隊員在五魁驢肉館聚會,侯所長高原反應沒緩過來,加上馬五魁不懷好意猛勸酒,侯所長酒有點高。晚上九點,季子紅打電話,說:“小嫚你看好狗,侯所長喝多了,要喝碗豆花解解酒。”店已經打烊,但季子紅來電話,小嫚不得不起身應酬。她讓住在廂房的雷子拴好黑背,自己打開院門,見季子紅扶著侯所長搖搖晃晃正走過來。
“多了?”小嫚問。
“多了。”季子紅說,“侯所長和馬五魁拼酒,一人一瓶,兩人都萎了。”
侯所長意識有些模糊,嘟噥道:“我鞋呢?我不能光著腳。”
小嫚和季子紅低頭看,侯所長腳上是一雙嶄新的鱷魚牌皮鞋。季子紅說:“新鞋,他擔心丟在五魁驢肉館。”
雷子將黑背拴好之后,把黑畫眉也拴在葫蘆架上。拴住才安全,這是上次楊光來沒收黑畫眉后,雷子心里生出的想法。
小嫚熱了兩碗豆花端上桌,又上了一盤油餅。石磨豆花的確能解酒,這個結論是牛志得出的,牛志每次醉酒都來喝兩碗石磨豆花。牛志的經驗是,豆花要熱,多放胡椒,這樣幾口喝下去,體內的酒會變成汗排出來,酒困自然解除。牛志把這一經驗分享給大家,無意中為石磨豆花做了廣告,讓午后和晚餐之后的石磨豆花,又多了一份生意。
季子紅正在減肥不愿意多吃,侯所長卻胃口大開,吱溜吱溜,兩碗豆花不一會兒就見了底。令人奇怪的是侯所長吃豆花不出汗,而是走腎多尿,吃完兩碗豆花就說要出去方便。雷子已經回廂房,兩個女人又不便扶他,侯所長便自己到院子里解手。因為醉酒,視線不清的侯所長靠在了黑畫眉的尻子上方便起來,大概他把黑畫眉當作一堵墻,把石槽當成了小便池子。正在他解開腰帶的時候,黑畫眉本能地向后蹬了一腿。這一腿,便把侯所長踢趴下了。小嫚和季子紅聞聲出來,見狀急忙扶起侯所長,好在黑畫眉蹄下留情,侯所長沒有受傷,只在屁股上留下一大塊瘀青。被扶起的侯所長說:“我還沒來得及方便,就被馬五魁推倒了。”季子紅知道他真的多了,只好扶他到院外方便,小嫚搖搖頭回屋了。侯所長這泡尿時間不短,院子外草地里撲撲騰騰動靜不小,過了好一會兒,外面才恢復平靜。小嫚出門看,人已不見蹤影,知道是走了,便關門熄燈,不再去理會。
次日一早,黑畫眉已經拉完磨,小嫚和全嬸正在店里忙,季子紅急匆匆趕來。季子紅頭沒梳、臉沒洗、妝沒化,一副憔悴的模樣讓小嫚很吃驚,她一向注重裝扮,今天這是怎么了?
“我的手機不見了,你看到我手機了嗎?”季子紅很急切。
小嫚和全嬸店里店外找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季子紅幾乎要哭了:“天哪,這可如何是好?現在的網絡可是能殺人呀!”小嫚說:“你丟部手機,跟網絡有什么關系?”季子紅的眼淚還是下來了,道:“你不知道,小嫚,手機里有些東西是不能給人看的。”小嫚恍然大悟,照片!季子紅丟的手機里肯定有不可示人的照片!這時,雷子出來把韁繩解開,提著魚竿領著黑畫眉和黑背去了河邊。
“小嫚,你再好好找找,你找到手機我給你一萬塊。”季子紅開始懸賞,看出來她要急瘋了。
“你還是回家好好找找吧,床底、枕下,還有衛生間,用別的電話撥一下。”小嫚說。季子紅說:“都找遍了,手機被我設了靜音,能打通卻沒人接。”季子紅臉色有些灰黃,丟失的手機如同一枚無聲炸彈,將她瞬間炸回了原形。
“我得離開甜水了,”她說,“手機里的東西一旦流出來,我就沒法在甜水做生意了。”季子紅紅著眼圈說,“小嫚,姐以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別往心里去,姐打算離開甜水去縣城。”
小嫚和全嬸不知怎么安慰她,看來丟失的手機太重要了。“本來想留個撒手锏,沒想到成了我的致命傷,我是自作自受!”季子紅喃喃地說。說這些話時她精神有些恍惚,很像昨日侯所長醉酒的狀態。
“要不要找全叔算算?”小嫚說。
季子紅搖搖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突然,草地上的黑畫眉叫起來,叫聲劃開晨霧,在蒲河兩岸久久地回響。黑畫眉早晨去草地從不叫,今天這是怎么了?小嫚站在院子里向外張望,雷子是聾啞人,他在河邊釣魚,聽不見黑畫眉的叫聲。小嫚感到奇怪,對季子紅說:“我們去看看黑畫眉是不是踩到了水蛇。”兩人來到黑畫眉旁,發現黑畫眉面前是被壓倒的一片紫花苜蓿,草地上,季子紅的手機赫然在目。天哪!季子紅撲騰跪下去,雙手抱住手機,禁不住喜極而泣。她想起來了,昨夜侯所長借著酒力,在河邊的草地上與她好一頓忙活,應該是激情中將手機掉在了草叢里。或許是手機上的費洛蒙香水刺激了黑畫眉,讓它引吭高叫。季子紅說:“我要買一千斤黑豆犒勞它,黑畫眉發現的不是一部手機,是我的命啊!”
五
黑畫眉挽救了季子紅,這讓季子紅對黑畫眉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變,她真的買了一千斤黑豆送來做飼料。小嫚不收,季子紅說,這是黑畫眉應得的獎賞。不僅送黑豆,季子紅還經常過來給黑畫眉梳理毛。她在網上買了一個小銅鈴鐺掛在黑畫眉脖子上,這樣,黑畫眉拉磨時便有了悅耳的鈴聲伴奏。季子紅漸漸與侯所長變得疏遠,也不再去五魁驢肉館搓麻將,她甚至戒掉了煙癮,只要有空閑,她要么在店里做瑜伽,要么就到石磨豆花來為黑畫眉梳理鬃毛,與小嫚說說話,話題總是圍繞著黑畫眉展開。季子紅問:“小嫚,你相信人會變嗎?”小嫚說:“當然會變,壞人能變成好人,好人也會變成壞人。”季子紅望著窗外的黑畫眉說:“它怎么能找到我的手機?”季子紅一直想不通,手機若是黑背叼回來的這不奇怪,黑畫眉發現后叫個不停便有些不可思議。小嫚想了想,道:“站在我們的角度,黑畫眉是一頭驢。如果站在黑畫眉的角度看我們,我們又是什么呢?全叔說過,用‘蠢驢’這個詞來罵人,恰恰說明人比驢蠢。”
季子紅的變化讓侯所長和馬五魁產生了越來越深的矛盾,他們都認為季子紅因為喜歡對方而冷落自己,他們沒想到自己的競爭對手原來是一頭驢。
問題爆發在一張網絡照片上。在當地網絡論壇,有人發了一張侯所長與季子紅的合影。如果說是一般合影,哪怕親密一點也不會有問題,關鍵是這張照片透露出的信息涉及信仰,照片上的侯所長和季子紅正在一尊佛像前虔誠地上香祈禱,看上去如同一對新人在拜天地。照片被人舉報到紀委,把它上升到信仰不純的高度。上級一調查,問題就來了,你侯所長帶人去考察經濟,到廟里干什么?去了就去了,還拜佛上香,還拍照留念,這舉動就太離譜了。上級下令,侯所長停職檢查,并嚴厲問責了甜水鎮安排的考察舉動,牛志為此領了個記過處分。牛志很窩火,這事到底是誰舉報的?牛志的驢脾氣上來了,非要查個水落石出,要讓舉報人吃不了兜著走!
根據侯所長的懷疑,牛志把馬五魁叫到辦公室,問他是怎么回事。馬五魁萬分委屈地說:“牛鎮長啊,我整天搓麻將,什么網不網的,根本就不會弄。”馬五魁說的是實話,他真不會上網,他只會用辦公室的電腦斗地主。接著馬五魁發出一聲壞笑,小聲說:“侯所長遍地撒情種,不知哪粒長出刺來了。”馬五魁這話說得狠,還真把牛志說服了。他知道,馬五魁要想整侯所長會有一百種辦法,唯獨不會選擇時髦的高科技。
牛志來找季子紅,問她把在西藏拜佛的照片都發給過誰。季子紅說她微信朋友圈有五百人,應該都能看到這些照片。牛志一聽傻眼了,這個范圍就不好調查了,就問:“你猜網上的照片是誰發的?”季子紅說:“你別查了鎮長,這照片是我發的,要問罪你就找我吧。”牛志不相信季子紅的話,但他很佩服季子紅的擔當,便哈哈大笑說:“算了,你挺爺們的,我過去小瞧你了。”季子紅說:“過去的我,你小瞧不冤枉;現在的我,你高看也沒錯,因為我有榜樣。”牛志好奇地問:“能給季老板當榜樣肯定不賴,你是說豆花小嫚吧?”季子紅搖搖頭:“不是,是黑畫眉。”牛志張大了嘴:“你在學一頭驢?”季子紅點點頭:“沒錯。”牛志說:“你帶我去看看這頭驢,到底有什么好。”
季子紅帶牛志來到磨坊,用一把梳毛刷為黑畫眉梳理。黑畫眉見了牛志,兩只耳朵搖動了一下,便盯著牛志的褲襠看。開始,牛志并不在意,但黑畫眉目不轉睛地看他的褲襠,把他看得有些發毛。他低頭一瞅,發現褲襠開著,露出大紅的褲頭,急忙轉身扣好扣子,對季子紅說:“這驢是挺神的。”季子紅說:“每次看到它,我總會想起吉祥天母,那是綠度母的護法。吉祥天母的坐騎是一頭馬騾,馬騾的父親就是黑畫眉這樣強健的驢,天母騎著騾子飛行在天空、地上、地下,因此有‘騾子天王’之稱。”牛志聽不懂什么騾子天王,他看季子紅一副虔誠的模樣,搖搖頭說:“看來你去西藏收獲還真不小。”
侯所長堅信照片和舉報信都是馬五魁干的,原因是季子紅跟自己去了西藏,馬五魁心頭醋意一直未消。侯所長在甜水深耕十年,從專管員到所長,一路積累了不少資源,他不想栽在一個自己的管理對象手上。作為馬五魁昔日的朋友,對五魁驢肉館的貓兒膩他早有所知,比如用騾子肉來假冒驢肉,用五糧醇假冒五糧液,還用鴨肉抹驢油假冒驢肉串,等等。尤其是騾子肉一事,要是被甜水人知道了,他馬五魁就沒法在甜水街面上混了,因為甜水人非常忌諱吃騾子肉,認為老年人吃了會誘發舊患,年輕人吃了不生孩子,馬五魁這么干真是缺了大德。
馬五魁用騾子肉充當驢肉的做法小嫚早就聽說過,她和高老師、全叔議論過此事。高老師說:“‘驢肉香,馬肉臭,打死不吃騾子肉。’古人既然有這個諺語,肯定是從生活實踐中得出來的結論,馬五魁這么干太不講究了。”全叔的話則總是帶有某種神秘色彩,他說:“驢也好騾子也罷,都不要吃為好,古人的餐桌上根本沒有這兩道菜。很多忌諱都是用命換來的,馬五魁自己姓馬,卻肆無忌憚地殺驢宰騾,人不報天也會報。”
五魁驢肉館的厄運果然被全叔言中。縣食藥衛生站對五魁驢肉館進行了突擊抽檢,發現了驢肉館長期以騾子肉充當驢肉的造假問題,勒令驢肉館停業整頓。消息一出來,人們大呼上當,驢肉館的一些常客更是憂心忡忡,擔心稀里糊涂吃下去的騾子肉不知何時會在體內興風作浪。馬五魁成了人人唾棄的害人精,連那幾個跳廣場舞的女人都和他劃清了界限。
小嫚覺得雖然馬五魁粗鄙,但五魁驢肉館畢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店。她還記得上學時的五魁驢肉館,門前掛著四個帶飄帶的大紅幌子,像四個大紅燈籠,喜慶紅火。驢肉館雖然欠賬,但每天都從石磨豆花進貨,算是老主顧。她和季子紅說:“侯仲杰在賭氣,冤家宜解不宜結,還是化解了好。”季子紅說:“黑畫眉讓我悟出了許多禪意,我不再摻和馬、侯之間的是是非非了。”小嫚只能自己去和侯仲杰談。
侯仲杰被停職后門庭冷落,以前天天泡在飯局上的他深感世態炎涼,跟隨他去西藏的大大小小企業主都土遁了一樣,連個電話也不打。一大早,他泡了一壺墨汁樣濃的普洱,在家里悶頭喝茶。小嫚敲門進來,他端著茶碗愣了半天,才問:“你怎么來了?有事?”小嫚說:“來看看你,你現在是虎落平陽,心情肯定不好。”小嫚這么一說,侯仲杰便開始大罵,罵舉報人,罵那些勢利眼的小老板,罵上級不分青紅皂白就停他的職。他罵了一大通,才回頭說:“危難見真情,小嫚你能來看哥,哥就是被停職也認了,畢竟在甜水還有你這么個朋友。”小嫚在侯仲杰大罵的時候,看到地上有一只皮涼鞋,這是一只很眼熟的皮涼鞋,她忽然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天落在自家院子里的皮涼鞋的另一只嗎?再看侯仲杰沒穿襪子的右小腿,一道深色的傷疤十分顯眼。
“你和馬五魁之間的梁子能解就解吧,僵下去對誰都不好。”小嫚說。
侯仲杰沒想到小嫚來給馬五魁說情,擰著眉頭問:“馬五魁讓你來的?不對,應該是季子紅,季子紅天天往你那里跑,是她讓你來的吧?”
“沒有誰讓我來。”小嫚說,“我是希望驢肉館別倒,畢竟是家老店,黃了可惜。馬五魁能拉直那些彎彎腸子,你就大人大量一回。”
侯仲杰搖搖頭:“這小子太陰,竟然寫匿名信,在網上發照片,我咽不下這口氣。”
小嫚說:“你應該知道我的黑畫眉吧,那是馬五魁頂賬給我的,季子紅當年攛掇楊光沒收它,說是為了你要吃驢三件。后來這件事被牛鎮長攔下了。按理說黑畫眉應該痛恨害自己的人吧,但黑畫眉沒有這么做。那天晚上你和季子紅在草地上打滾,結果季子紅手機丟了,手機里的東西把季子紅嚇得要死,店都不想開了。你知道是誰把手機找回來的?是黑畫眉!黑畫眉在吃草時發現了手機。這件事讓季子紅知道了什么叫放下,什么叫感恩。我勸你還是息事寧人為好,再說,人還不如一頭驢嗎?”
小嫚一番話把侯仲杰說動了心。他眨眨眼,嘴唇努了努,道:“那不是便宜了馬五魁?我都停職了,他卻毫發未損。”
“馬五魁怎么能毫發未損?驢肉館停業整頓,廚子、服務員都回家了。”小嫚說,“你停職,他停業,你們扯平了。”
侯仲杰還在猶豫,他在甜水一向威風八面,這次栽了跟頭有點抬不起頭來,關鍵是季子紅不再理他,讓他大有賠了女人又折兵的羞恥感。他的心態小嫚猜得一清二楚。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把季子紅這枚繡球從兩頭獅子中間摘除,否則,馬、侯不會和解。
“你不要以為季子紅倒向了馬五魁一邊。季子紅現在的心思與你們二人無關,全在黑畫眉身上。黑畫眉是她最好的朋友,你們倆都敗給了黑畫眉。季子紅也不是過去的季子紅了,從西藏回來后,她成了一個端莊賢淑的女人。”
侯仲杰有些懷疑,甜水街上梨花帶雨、搖曳多姿的季子紅會變成一個文靜淑女,而且僅僅因為一頭驢子?
“侯所長,有些事你該學學我,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你看你這只皮涼鞋,它的另一只在哪兒你應該比我清楚,可是我沒有聲張。我想,給別人留面子,也就是給自己留出路。”
侯仲杰的臉色突然漲紅了,紅得像猴腚。他喝了一口普洱,擦擦嘴角的茶汁,道:“你別說了小嫚,哥給你面子,你去和馬五魁說吧,這事到此為止!”
從侯仲杰家出來,小嫚直接去了五魁驢肉館。館內冷冷清清,廚師、服務員已經放假,昔日喧囂的麻將室也沒了動靜。馬五魁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抽煙,眼皮有些浮腫,左腮像饅頭一樣隆起。見小嫚進來,他坐著沒起身,不耐煩地說:“來要賬?我說小嫚,咱能不能別落井下石?”
小嫚搖搖頭說:“馬老板,我不是來討賬的,我是為你的驢肉館才來。你我都是做生意的,民不和官斗的道理不會不明白,你和侯所長斗,你有多大的勝算?”
馬五魁站起身,哭喪著臉說:“哪是我要和他斗?是他揪著我不放。縣食藥衛生站站長是他中專同學,他要找我麻煩還不是易如反掌?我正為這事犯愁呢。”
小嫚把自己去做侯所長的工作,侯所長答應和解的事告訴了他,讓他主動上門,兩人把話說開。馬五魁有些發蒙,結結巴巴地問:“小嫚、小嫚,你、你怎么會幫我?我挺對不住你的啊。”小嫚冷冷地說:“我幫你是因為黑畫眉,你沒殺這頭通人性的驢,是你的一份福報。”
馬五魁一個勁兒地點頭,小嫚幫他的理由原來在這里,這讓他心里很慚愧,做生意都盼著鄰居倒,誰像小嫚有這種菩薩心?難怪季子紅早就說,小嫚就像一碗不溫不火的石磨豆花,雖說不是高大上的海參鮑魚,但人人都喜愛。
六
馬五魁和侯所長交惡全甜水鎮都知道,包括牛志在內的許多人都認為兩人的矛盾不可調和,龍虎相斗,必有一傷。全叔不這么看,他對高老師說:“馬、侯兩人雖然勢同水火,但有人還是能擺平的。”高老師問:“你是說牛志?”全叔搖搖頭:“是小嫚。只有小嫚出面,這場龍虎斗才能化干戈為玉帛。”高老師有點不信:“小嫚的話就那么管用?這兩個人可都是甜水鎮響當當的人物。”全叔說:“以我對小嫚的了解,她肯定會出手。”小嫚果然出手了,當全嬸把小嫚出手的結果告訴全叔和高老師時,正與全叔對弈的高老師下巴仿佛墜了秤砣,張大的嘴半天沒合上。
全叔說:“小嫚是看了黑畫眉的面子。”高老師捏著一枚棋子,卻不知落到哪里,他滿腦子都是黑畫眉。黑畫眉種種異常之舉通過全嬸的嘴他沒少聽,比如黑畫眉會在早晨或黃昏時低頭朝老井里看,眼睛瞇起來,像人一樣笑。而早晨和晚上看老井,老井里的水就是一面鏡子,難道黑畫眉在照鏡子?全叔說,驢看井不奇怪,西藏的野驢在干旱缺水的時候會在河灣用蹄子刨出一口井來,當地人叫“驢井”,野驢除了自己飲用外,還為其他動物提供水源。
高老師落下棋子,問全叔:“我看黑畫眉時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就瞎想,黑畫眉是不是被小黑附體了?”
全叔盯著棋盤,沒有回答。
全嬸把高老師這句話告訴小嫚,小嫚撲哧一下笑了:“我和小黑同桌,又親如兄妹,小黑為何會來嚇我?話又說回來,小黑的魂魄要能附體倒是好事,他游蕩的靈魂也好有個安置。不過,聽說附體的東西有鬼魅味兒,而黑畫眉身上卻是實實在在的紫花苜蓿干草味兒。”
全嬸活了五十多年,從沒聽說什么鬼魅味兒,問全叔,全叔說:“鬼魅味兒就是啥味兒也沒有,氣味發自體物,而鬼魅因為是虛化的魂魄,是靈氣,所以什么味兒也不會有。”全嬸說:“小嫚小小年紀,怎么會懂這些呢?”全叔道:“玄機不玄,有些人對很多東西能無師自通。”
高老師的歷史課不飽和,校長讓他把生物課兼起來,他欣然接受。但第一天上生物課,他就被一個學生問住了。學生的問題很簡單:為什么說六畜興旺,而不是七畜八畜或九畜?他說這個問題一兩句說不清,等下堂課再講。放學后他請全叔到石磨豆花吃飯,想請教一下六畜方面的學問。這種知識問網絡靠不住,全叔作為牲口牙紀,應該有權威答案。
兩碗石磨豆花,一把嫩蔥,一碟豆瓣醬,幾盤小菜,兩人相對而坐,小酌長敘。與全叔交往多年,高老師對動物、植物興趣大增。高老師認為,全叔帶給他的是一個全新的觀念體系,這個體系不是把人作為萬物之靈,而是作為萬物中平等的一員來看待,這讓高老師有了許多新看法。全叔自己帶了酒,是用牛膝、杜仲等幾味中藥泡的藥酒,他每晚喝二兩,不多也不會少。高老師承認知識儲備不足,一個關于六畜的問題就把自己難住了,只能來求助全叔。店里食客已經陸續離開,高老師讓小嫚也過來坐下。
“所謂六畜,就是馬牛羊豕犬雞,是人早期飼養馴化的動物,后來成為家畜,馬牛羊為上品,豬狗雞為下品,此六者皆入屬相,可以借物喻人,故有六畜之說。”全叔開門見山,從來不云山霧罩兜圈子。
高老師點點頭:“看來,六畜乃家畜中的精英。”
“六畜以馬為首,之后的五畜可對應五味、五色、五音、五德、五行,演繹出一個超乎牲畜的世界。”全叔果然學識淵博,一個六畜概念,竟能發散出這般大道理。高老師心中敬佩不已。
坐在一旁的小嫚突然插話問:“驢呢?怎么評價驢?”
全叔扭頭朝窗外看了看,燈光下,黑畫眉正安靜地在石槽前吃草料,黑背趴在一邊,下頜平放在兩只前爪上,幾條葫蘆蔓爬到石槽上方的棚架上,大大小小的葫蘆懸掛著,一副恬靜愜意的田園景象。見全叔沒有回答,小嫚接著說:“我老是覺得黑畫眉不是一般的驢,它能聽懂我的話。”
“驢當然能聽懂人話。古代文人雅士多喜歡騎驢,北宋的王安石官至宰相,卻一直騎驢不騎馬,就是因為驢通人性,懂人話。”全叔說,“西漢時期,朝中有‘四寶’之說,是琥珀、珊瑚、翠玉和驢,驢被稱為‘奇畜’,在御花園中放養。很可惜,后來驢的地位江河日下,究其原因,在人不在驢,驢還是驢,人卻不是古時的人了。”
小嫚說:“驢通人性,為什么在六畜之外?”小嫚問到了核心。
“誰說驢在六畜之外?”全叔的下巴高高仰起來,語氣不容置疑,“不對,應該是六畜之上!”小嫚和高老師都愣了一下,全叔可謂語出驚人,六畜之上,驢的地位將超越牛馬。
全叔說:“驢比牛馬被馴化為役畜要早很多,說明它輩分在六畜之上;驢能懷仁含義、順天應時,說明其德行在六畜之上;驢與人氣味相投,水流濕,云從龍,說明它志氣在六畜之上。”
小嫚問:“什么叫懷仁含義、順天應時?”
“天性慈悲,解人危難,順德從善,這就是懷仁含義。”全叔打著手勢道,“打個比方說,馬會駭,牛能驚,但驢不會狂蹶,不會傷人。驢在路上遇到倒臥之人,要么繞行,要么跨越,絕不會踐踏。所謂順天,就是順從使命,人讓驢拉磨,驢就無怨無悔地轉圈兒,這是役畜的天職,盡天職亦是順人道;驢在夜晚會叫,但它從不亂叫,驢叫與更次相應,叫聲是替人打更,這不就是應時嗎?”
高老師插話:“氣味一說怎么講?”
全叔說:“動物以氣味辨親疏,眼里不分美丑妍媸,包括發情求偶,皆以氣味為信號,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就是這個道理。”
驢有這么多好處,人真不該辜負驢。小嫚心生感慨。
全叔接著說:“驢在六畜之上還有原因,六畜乃六牲,六牲充庖為祭可為常理,而驢在六牲之外,故不可殺之過當,這是對驢的敬畏。民間有句話常常被誤讀,即‘天上龍肉,地上驢肉’,此言不是說龍肉、驢肉如何美味,而是強調龍肉、驢肉吃不得。想想看,龍作為民族之圖騰、皇權之象征,能吃嗎?敢吃嗎?同樣,對懷仁含義的驢你又如何下得了刀、張得了口?”
小嫚道:“全叔這話應該讓馬五魁聽聽。”
“釋家有偈語,‘萬事皆空,因果不空’,馬五魁總有回頭的一天。”全叔問小嫚,“你不是說當年他還下河救過小黑嗎?”小嫚說:“是的,當時馬五魁第一個跳下深潭,很勇敢。”
七
季子紅的保健品店不開了,她加盟了一家醫藥公司,開連鎖藥店。季子紅在做出這一決定前對小嫚說:“當年,看到有人憑兩只甲魚就能賣三年鱉精,我覺得這是本事,便開始搞保健品。入了行我才知道,這錢賺得心慌,人一輩子還是活得踏實好,心安,才有幸福感,所以我要改行,正經賣藥。”
季子紅讓雷子幫忙做一件事,就是把她店里的某些保健品裝入紙箱,趁著夜幕,挖個深坑埋掉。之所以選擇在夜里埋,是怕有人看到給起了去。
藥店開業那天,來了幾十個熟人,門前擺了七八個鮮花花籃,其中就有馬五魁和侯所長的花籃。馬五魁和侯所長握手言和后兩人各得其所,侯所長停職兩個月后得以復職,馬五魁的驢肉館交了罰款后也正常營業。兩人都感謝小嫚,如果沒有小嫚從中斡旋,打到今天兩人也不見得有勝負。
藥店開業,沒有致辭,沒有剪彩,季子紅只請牛鎮長將牌匾上的一塊紅綢布一把扯下就算禮成。雷子幫忙放了一掛三萬響的鞭炮,鞭炮很響,但雷子是聾啞人,不怕,別人都捂著耳朵,唯有他站在那里憨憨地笑。鞭炮放完,眾人放下捂耳的手,卻聽到隔壁傳來一陣嘹亮的驢叫聲。驢叫好似和著短促的節拍,眾人都伸直了脖子,傾聽這不期而遇的驢叫。
沒有人發現,季子紅的眼角有淚水流出,她能聽懂黑畫眉為何而叫。
黑畫眉停止叫聲后,小嫚對季子紅說:“你這藥店里很奇怪,沒有來蘇水味兒,也沒有中藥味兒,倒是滿屋子紫花苜蓿干草味兒。”季子紅點點頭說:“不是紫花苜蓿,是黑畫眉的味道。”
開業儀式結束后,馬五魁請侯所長吃飯,不去五魁驢肉館,而是去椅子山水庫邊一戶農家樂吃魚。邀請小嫚和季子紅,兩人婉言謝絕了。她們都希望兩人真能和好,而男人和好的標志就是一頓透酒,借著酒勁揭掉最后一層窗紙。
季子紅要到椅子山北面的青堆鎮進一批藥,如果從公路繞過去,開車得小半天;如果從椅子山下的小路過去,也就十幾里。小嫚說讓雷子去吧,黑畫眉已經配了掛膠輪車,幾個鐘頭就把藥拉回來了。季子紅同意了,給雷子寫了便條,讓他趕車去山后的青堆鎮。從甜水去青堆鎮全是五尺寬的田間土路,典型的牛馬道,走不了汽車。都說老馬識途,其實,真正認道兒的是驢,驢車拉了貨,只要繞過椅子山,不用人趕,自己就會把車拉回來。雷子去拉過幾次黃豆,返回路上往麻袋上一靠,抱著鞭子就呼呼大睡,睡醒時,已在石磨豆花門前了。
雷子拉了一車藥,將驢車趕過椅子山,走上那條窄窄的牛馬道。道旁開著成片的山菊花,稗草已經成熟,那是牛馬的最愛,黑畫眉卻對此視而不見,它從不在路上撿東西吃。它吃東西除了在院子里的石槽中,再就是在蒲河邊的野草灘上。黑畫眉步伐平穩踏實,午后的陽光似乎有催眠的效果,在沉寂世界里的雷子特別愛睡覺,不知不覺已經打起鼾聲。雷子是孤兒,流浪來到甜水,到石磨豆花乞討被小嫚收留。他很感激小嫚,視小嫚為恩人,自覺擔負起保護小嫚的責任。一次,一個貨車司機醉酒在石磨豆花糾纏小嫚,他拎著把鍘刀就過來了,把司機嚇得屁滾尿流逃走了。當然,他拎著鍘刀不是來拼命,小嫚和司機發生爭吵時,雷子正在給黑畫眉鍘草,全嬸過來向他勾勾手,他沒多想卸下鍘刀拎著就過去了。這件事在甜水傳開,街頭小混混都不敢來石磨豆花滋事,一來怕那條咬人下死口的黑背,二來怕拎著鍘刀拼命的雷子。楊光曾經在外面說,和誰打也不能和聾啞人打,因為聾啞人聽不見,到了法庭上法官也愁。楊光說過在甜水他只怕他姐夫,后來出了鍘刀事件后,甜水人都知道楊光還怕雷子。
晃晃悠悠的驢車什么時候停下的沒人知道,雷子睡得太沉,昨夜他墊了磨道,又新鏨了磨齒,睡覺時已是子夜。
小嫚和季子紅估計雷子應該回來的時間卻沒有回來,便有些不放心,說去看看吧,別出什么意外。在通往椅子山的草繩一樣的小路上,兩人看到熟悉的驢車停在路中間一動不動,快步走過去,兩人頓時嚇呆了——黑畫眉前面躺著個人,仔細一看,是馬五魁。馬五魁喝醉了,嘔吐后就伴著一堆嘔吐物睡在了路中央。小路很窄,馬五魁在前面一橫,驢車就過不去了。兩人叫醒馬五魁,又推醒沉睡的雷子。小嫚和季子紅都感到后怕,若是黑畫眉不停下,那么驢車就會碾過馬五魁,這么重的驢車碾過去,馬五魁肯定去城隍廟報到了。
馬五魁明白了事情經過后,酒被嚇醒大半。他和侯所長酒喝得很開,都覺得再鬧下去對不住小嫚一片苦心。人家小嫚圖啥呀?人家是真心實意幫咱們,再說咱們這么對著干,讓季子紅也瞧不起。兩人說話掏心窩,酒就下去得快,結果都喝高了。侯所長在農家樂就睡了,他覺得自己還能走,便搖搖晃晃往回走,沒想到走到半道酒勁上來,就倒在路中央稀里糊涂睡著了。本來已經站起的馬五魁,看著黑畫眉好一會兒,突然撲騰一聲跪在黑畫眉蹄前:“仁義啊,你比人還仁義啊!人遇到醉鬼都會邁過去,你一頭驢子卻怕傷到我,停下來保護我。”馬五魁真流淚了,他知道,是黑畫眉救了自己一命。
一周后,馬五魁來找小嫚,還清了欠賬。他說,五魁驢肉館不開了,他上次去椅子山吃飯,發現椅子山上植被茂盛,各種野生菌類資源豐富,他準備將驢肉館改成菌王火鍋城,從此與肉類告別。馬五魁信心滿滿,臨走時說,當然,石磨豆花還是要天天進貨,作為菌王火鍋永遠的配菜。
馬五魁真的回頭了,全叔的話又一次應驗。
小嫚很開心,她覺得整個院子甚至整個甜水鎮都充滿了紫花苜蓿的干草味兒。夜里,小嫚又做了一個夢,夢見小黑在新開的菌王火鍋城門前垛草。她問:“你垛什么呢?”小黑說:“紫花苜蓿啊,城隍廟里鬧饑荒呢。”小嫚說:“我來幫你一起垛。”她抓起一捆紫花苜蓿,聞著香甜清新的干草味兒,舍不得放手。醒來發現,自己抱著枕頭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