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病重,我暫停了工作,趕回了老家。
看著深受慢性病病痛折磨的父親,我說服母親讓我購買病痛傳感轉移服務。
“太貴了太貴了,別給你爸整這些。”母親的皺紋像用木刀刻到了皮膚紋理之中。
“我升職了,有錢。”
“轉到別人身上,菩薩會怪的,損功德……而且做這種工作的,得多遭罪啊。”
“……那些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只是暫時性的,對自己身體又沒有損傷,再說這工作可賺錢了,他們巴不得幫爸受罪。”
然而,爸的病痛鑒定下來被打回了,因為疾病級別太高,公司無法提供痛感傳導服務。
這意味著一切痛苦,只能他自己承擔。
在他最后的幾個月,我在病床搭了個鋼絲床,每天都陪在他身邊。
有一天夜里被輕微的聲響吵醒,看著他消瘦而虛弱地摸黑起床上廁所。
不愿意把我吵醒幫忙,借著窗外月亮一點點的光,他雙手撐在床上,低頭尋找拖鞋。
兩只因雙腿消瘦而略顯空蕩的病服,四面晃著——他看不見,在用腳小心翼翼地夠著,后來終于夠到了,慢慢穿上拖鞋,慢慢下床。
繞過輸液管的架子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馬上扶著架子,那個蝦米一樣佝僂的背,探頭探腦地朝我這邊望過來。
怕把我吵醒。
我裝作熟睡的樣子,淚水早已濕了枕頭。
鋼絲床那么硬,一個父親的心卻是那么軟,比世上最柔軟的棉花還要柔軟一百倍。
拾掇爸的葬禮,忙里忙外,倒是想不了那么多了。
火葬場,看著那個小盒子,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就是世上最親的親人了嗎。
父母在時,人生尚有來處;父母走后,人生只剩歸期。
人的一生,脆弱得如同塵埃,塵土歸一,風一吹就吹散。
在這個世上一遭,正如往湖心的水波中投一個石子,漣漪一散,就不著痕跡了嗎?
路燈像瘦高的巨人,連同它的影子,張牙舞爪地恐嚇著獨行的路人。
抬頭看,燈光是那種油星兒氤氳紙上散開的細膩的黃色,看一看更加不明確了,出現了大小錯疊的光斑光圈,才發現自己視野迷蒙,眼淚不知不覺中就流了下來。
我所愛的人,我愿意為他們承受一切疼痛,失意,愧疚,傷害,我可曾做到過呢。
相反的,是不是在給最愛的人傷害。對于父母,是不成才而未盡的孝,對于她,是強忍著堅強和張揚的自尊。
但是是這些人,才想鎧甲和后盾,在保護著我所謂忍受疼痛的金剛之身。
她來出席葬禮了,我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怎么來的,只知道穿過人海的四目相對,只那一瞬,我別過了頭。
感謝相見,不負遇見。
出了神,煙灰掉到褲子上,長長的一串,像頭紅尾灰的毛毛蟲。
我直接用手彈掉,燙了我一下,屬于我自己的疼痛感,又新鮮又懷念。好久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