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行舟把自己偽裝得很徹底,生怕作為一個休學的人再次出現在熟人面前引起懷疑。
黑風衣、黑帽子、黑墨鏡、黑口罩,他提早在觀眾席最后一排的角落落座,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門口引導入場的人換成了文藝部的女生,劉兮爵在舞臺邊正和一眾男丁吩咐著什么,左行舟沒看見李博飛,想來應該是在后臺。
幕布緩緩拉開,選手沒有直接登臺,舞臺上率先播放了所有選手從初選到復賽的視頻資料,頗有造星的意味,臺下各個選手的支持者瘋狂騷動,極大程度點燃了所有觀眾的熱情。
眼前看到的畫面和記憶中的舊場景同步上演,左行舟突然開始懷念那種被祝凝支配的恐懼,那時候每個人都在,顏翊也在,大家每天都混在一起,離開誰都不習慣。
左行舟身邊突然坐了人,不用去看,光憑味道左行舟就能識別出來。
他冷笑一聲,“這樣你都能認出來?”
云燼側頭,雖然左行舟帶了口罩,但是他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嘴里被左行舟一拳打掉的牙留下一個缺口,讓他每次想到就心有余悸。
“你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
左行舟轉頭看了一眼,云燼沒變,臉上的傷已經完全痊愈了,還是那個世人眼中的謙謙美少年,左行舟輕聲嘲諷,“被迫大權旁落的滋味不好受吧?”
云燼說道,“沒有你在背后幫忙,光憑他,你覺得我信嗎?”
左行舟悠悠說道,“你的管理不會服眾的,因為你根本沒有從頭到尾參與過文體的任何一個活動。”
云燼玩味地笑了,“那有能怎么樣?劉兮爵還不是在我手底下安分守己,你倒是參與了,結果呢,你現在什么都不是。”
“你專程過來,顯擺你主任的身份?”
別說現在,就是之前,左行舟對這種事也毫不在意。
“為什么退學?為了躲我?一勞永逸?”
云燼的消息靈通,這一點左行舟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在他背后有一個梅雨,顏翊提醒過左行舟。
“和你有關系嗎?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云燼壓住火氣,他最近一直不知道左行舟在哪里,今天能發現左行舟來是個意外,他想把事情解釋清楚,所以他不想和左行舟一般見識。
“顏翊的事……”
左行舟冷冷打斷他,“你別跟我提顏翊,還想再挨一頓打?”
云燼轉過身加強語氣,“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有這個必要嗎?”左行舟戴著口罩呼吸不暢,當下因為激動更覺得身體發虛,不由伸手拉了拉口罩。
微弱的燈光下,云燼突然看到左行舟沒什么血色的臉,心下一驚。
左行舟感覺胃里不太舒服,想趁早打發云燼離開吃藥,盡量喘勻了氣,“云燼,你我不是十幾歲的孩子了,往后做個人吧,就當給下輩子積德。”
左行舟今天的狀態讓云燼覺得奇怪,說退學又沒離開學校,說話有氣無力,好像把所有事情都看開了,印象中,他沒見過這樣的左行舟。
“你之前說……”云燼猶豫開口,“把我的東西搶回去……”
左行舟冒著虛汗,胃里開始傳來劇痛,更覺得頭暈惡心,只好一只手扶著前排的座椅支撐著身子,“怕了?怕就老實一點。”
左行舟起身的瞬間,云燼好像看到了他手上的針孔,但是光太暗,他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勉強走出禮堂,繞過主門,門外沒有人,左行舟一把拉下口罩,強烈的嘔吐感讓他扶著墻干嘔了幾聲,腹部抽搐之下扯起劇痛,不禁讓他跪在地上。
經過化療,左行舟的體力其實并不能支撐他在外面活動太久,他現在覺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全身的感知力都集中到胃里,苦苦忍受著風暴一般的折磨,想掏藥卻半天掏不出來。
側躺到地上,左行舟盡量蜷縮起來,企圖讓自己好過一點,終于,他費力把藥掏出來,顫抖的手卻沒拿穩,藥盒滑到離他不遠的地方,左行舟疼得幾乎要放棄吃藥了。
突然,有人撿起藥盒遞到左行舟手里,順勢把他拉起來,他將兩粒藥塞進嘴里,干澀的喉嚨艱難地把膠囊吞下去,臉上汗如雨下。
“你在吃止疼藥?”
左行舟聞聲抬頭,防不勝防,果然還是見到了老熟人。
“劉兮爵?”
劉兮爵是特意出來將媒體采訪人員送出去的,不想回來的時候卻看到有人倒在地上,走近細看居然是左行舟,低頭瞟一眼他吃的藥,學醫的人,怎會不知這是什么藥。
劉兮爵把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扶著左行舟的腰站起來的時候意外覺得輕松,他什么時候這么輕了?
轉過門繞到二樓總控臺下面的空地,劉兮爵扶他慢慢坐下來,摘下他的墨鏡。
左行舟輕咳了兩聲,突然把身子歪向一邊嘔出一口血,隨即無力地垂著頭,意識模糊著不清醒。
劉兮爵見狀自知不是好兆頭,拿出手機就要打電話。
左行舟拉住他的胳膊,虛弱的語氣,“別麻煩了,現在死不了……”
劉兮爵又扶他坐正,左行舟靠在墻上費力地喘氣,看著劉兮爵緩緩笑了。
“運氣真不好,居然被你發現了……”
“你怎么回事,說話!”
左行舟望著不算高的天花板,口中的殘血倒流入喉,一股腥味蔓延出來,不得不咽了幾次口水才壓下去這股味道。
“胃癌啊,晚期了……”
他失神的眼睛沒有焦點,語氣平和,話里表達的意思卻絕望。
劉兮爵怔怔看著左行舟嘴唇上的血,手里握著他的墨鏡幾乎要把鏡片捏碎。
“走,我送你去醫院。”
左行舟慢慢搖了搖頭,“活動沒結束呢,這時候不見人,明年不想當主任了?”
“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個!”
左行舟拿手背擦了擦嘴上的血,勉強笑了,“我沒事,吃了藥,緩一會就好了。”
劉兮爵坐在地上,寂靜的空氣中只剩下左行舟的喘息聲。
半晌,劉兮爵開口問道,“你這樣,多久了?”
左行舟看了看他,“別一副死了老婆的表情,放心吧,我還能活好久呢。”
“左行舟,我是學醫的,就算才大二,但你覺得你瞞得了我?”
“十月做的檢查,”左行舟說著苦笑一聲,“我他媽還以為是胃炎呢。”
“你這種情況,都誰知道?”
“沒人知道,所以你也假裝不知道,他們都以為我休學出國了呢。”
劉兮爵嘆氣,“你瞞不了多久。”
“能瞞多久是多久吧,”左行舟笑了笑,“萬一就治好了呢,是吧?”
胃癌晚期的存活率是多少,劉兮爵心里有數,開始吃這種止疼藥,說明情況已經很嚴重了,這一點左行舟的主治醫生不可能不說。
他就是不想讓別人擔心。
“你爸媽呢?”
左行舟一愣,神色黯然下來,“他們也不會治病。”
“你沒說?”劉兮爵急了,“他們你也瞞著?”
左行舟半天沒說話,半晌問道,“之前平岳山那事,你們沒打通電話吧?”
劉兮爵一愣。
“我知道的手機號,也是那幾個,要是能聯系上,他倆的電話我小時候就打爆了……”
劉兮爵沒想到左行舟家里的情況這么復雜,又問道,“家里其他人呢?”
左行舟想起爺爺,那么大歲數了,他怎么忍心告訴他這種噩耗。
“老爺子歲數大了,經不起折騰。”
劉兮爵被堵得無話可說,兩個人一時沉默了。
上了大學之后,能真正走進劉兮爵視野里的人不多,但是左行舟絕對是其中數一數二的,他對左行舟的第一印象只覺得聒噪,后來通宵改方案,才發現這個平時玩世不恭的人是有兩把刷子的,可是他剛要將左行舟當作競爭對手,卻又發現左行舟并不像大多數人一樣那么追求上進。
左行舟沒心機,所有的聰明勁都放在了日常的嘴炮上,心里半分算計也沒有,這一點,他和云燼截然相反。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連治愈的希望都不給他。
“反正你也知道了,等下活動結束,送我回醫院吧。”
劉兮爵反問,“你不是說沒事嗎?”
左行舟笑著,實話讓人不忍心拒絕,“我走不動了……”
南方的小年夜是臘月二十四,比北方晚一天,絢爛熱烈的煙花不停在夜空綻放短暫華麗的生命,七彩的光映在劉兮爵清冷的瞳孔里,感覺不到一絲過年的氣氛。
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各種轉瞬即逝的光透過重重疊疊的枯枝照進病房,落在蜷縮成一團的少年身上,藍色條紋的病號服將左行舟徹底囚禁在病床上,此刻的劇痛像往常一樣不定時發作,他能感覺到這一波又一波的造訪就像死神的火舌,正不厭其煩地舔舐著他的身體,一點點榨干體內僅剩不多的意志力,只等他精神崩潰、繳械投降。
左行舟緊緊攥住身下白色的床單,手背暴起一條條青色的血管,蒼白的皮膚上針孔遍布,他歪著頭,一聲不吭,連喊疼的力氣都沒有。
劉兮爵什么都做不了,這次過年他沒有回家,本打算在醫院陪著左行舟,卻不想他根本看不下去左行舟每次發作時的樣子,他只能站在窗邊傻愣著,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左行舟再一次挺過來。
血被吐出來,染紅了枕邊的隔水布,少年濕透的短發打濕了枕頭。
劉兮爵終于走過來,伸手按響通知鈴。
許朗很快推門進來,清理慘烈的戰場,但是這一次,許朗身后卻跟著一個陌生男人,面容硬朗,身姿挺拔。
“這就是讓你破例主動給家里打電話的小孩啊?”
陌生男人開腔,嗓音低沉,和外表倒是很統一,語氣卻讓劉兮爵說不出哪里怪。
許朗手沒停,轉頭一愣,“你怎么跟進來了?”
“外面沒人,我閑著也無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