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安然費力地從軍訓服上方探出頭的時候，九月的驕陽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從新生報到處領到新生入學資料和軍訓服后，一路艱難走到宿舍區，身邊活蹦亂跳的新生和表情雷同的家長來往匆忙，這本是一個最好的夏天，高中生從懸梁刺股的封閉生活中徹底逃離，成功從千軍萬馬中渡過獨木橋的少年少女，無比新奇地打量著這個即將展開青春宏圖的別樣世界，誰說未知是最可怕的，在青春無畏的年歲里，未知，令人心神顫栗。

可是此刻的顧安然，只覺得手臂發酸，新生資料的重量已經不輕，軍訓需要穿的迷彩服更是墜了千斤一樣。

顧安然在腦中回想剛才默背下來的宿舍區地圖，距離自己的宿舍樓還有不近的距離，夏風裹著熱氣吹上來，瞬間讓她冒了一身的汗。

“我艸你大爺林唐，你腦子被門擠了吧！給老子出去發傳單！”

一聲怒吼從不遠處的涼棚炸開，震得顧安然差點離魂，手里一時脫力，裝得滿滿新生資料的手提袋啪嗒掉在了地上。

顧安然聞聲抬頭，涼棚里一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短發女子踩著至少十公分的高跟鞋，正對著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男生發威，舉手投足之間氣勢如虹，一看就絕對不好招惹。

男生抓過一沓傳單惟命是從，正巧注意到正看著他發愣的女孩。

“哎，學妹好學妹好，歡迎來到靳江大學，到時候來看看學生會招新啊！”

顧安然等到這個男生走近才注意到他的長相，利落干凈的短發，明亮有神的眼睛，薄唇皓齒，看起來很精神的一個學長，雖然前一秒還窘態十足，此刻卻笑得溫文爾雅，變臉神速。

“誒，可是，我已經拿不動了……”

顧安然看著學長遞過來的傳單，眨巴著大眼睛，只恨沒有第三只手去接。

學長低頭，從地上接起可憐的手提袋，把宣傳單塞進去，又彎腰從軍訓服里找到女孩的手，快速掛上去，“學生會文體中心，歡迎報名！”

說著，學長轉身去迎一波剛從新生報到處涌來的人群，顧安然盯著他的背影，能看到后背已經汗濕了一大片，只好無奈地笑了笑。

靳江大學就在靳江市，雖說這個大學在外省知名度不高，但是除了名氣尚未打響，實力卻在省內首屈一指，在全國高校排名榜上也有一席之地。傳聞，靳江大學擁有全亞洲最大面積的教學樓群，這一點雖然讓每一屆靳江學子質疑，但是新校區、宿舍區和校本部三足鼎立，幾乎霸占半個靳江城也是鐵一般的事實。

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大，比如左行舟。

左行舟此刻就坐在本部路邊的行李箱上，雙手抱臂望著天，這少年外表平靜，內心卻不知已經暴走了幾萬里。

“這就是靳江大學沒錯啊！”

“可是報到處在哪？”

“司機居然還不認路？他是不是坑我錢了？”

“不說是省重點嗎？為啥當地人連校門都找不到？”

“傳銷？”

“這鬼天氣，比龍息熱了一千八百多倍……”

手里的錄取通知書，左行舟已經端詳了一個夏天。

2012年九月一日凌晨兩點從龍息市飛往靳江，一南一北，三個小時。

左行舟還記得幾個小時前飛機降落帶起的巨大轟鳴聲，這座晨風中的南方城市和龍息很像，但是那些繁華背后，左行舟知道或許沒有一盞燈屬于自己，但是他愿意將針對未來的很多希望寄托于此，那可能是夢想，可能是絕望，是愛，或者恐懼。

都沒關系，總之，靳江，我來了！

比起人流涌動的宿舍區，靳江大學校本部顯然幽深靜謐很多。寬闊筆直的林蔭道兩旁種滿了香樟樹，夏日彌漫著活力氧，混合了草木味道的濕潤空氣意外好聞，讓人覺得欣喜、安心。

顧安然草草打理了宿舍，就迫不及待出來逛校園，內向的女孩子喜靜，第一站自然就是人跡罕至的本部校區了。

顧安然一邊走一邊抬頭往上看，穿過細密的視野窺見白亮的天幕，星星點點的光影斑駁，卻在樹冠交匯處熠熠生輝，不忍側目。

左行舟眼瞧著一個兩手空空的女孩從遠處踱過來，這讓半天沒看到一個人影的他燃起了希望。

“學姐你好，能請問一下新生報到處怎么走嗎？”左行舟一個魚躍跳到顧安然面前，習慣性綻開一個陽光清亮的笑。

顧安然仰著頭沒注意，差點一頭撞到他的懷里，過近的距離甚至能讓她聞到從少年身上傳來的燥熱氣息，混雜著舟車勞頓的汗味和獨特的檸檬味。

顧安然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左行舟見“學姐”沒說話，心下一沉，“那，請問這里是靳江大學嗎？”

這少年肆無忌憚地凝視讓顧安然小臉一紅，寂靜的林蔭道上，不善交際的她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沒想到會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大腦一時漏了拍。

氣氛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左行舟一臉懵，想了想自言自語，“是個啞巴？靳江還有聾啞人專業啊……”

說著，左行舟做最后掙扎，一邊用手勢比劃，一邊指著自己的錄取通知書，“我是說……靳江大學的報到處……是這里嗎？”

顧安然醒過神，愣愣開口，“我會說話……”

左行舟一愣，怪異的手勢頓在半空，將這種尷尬的氣氛推到了極致。

顧安然慌亂整理剛才聽到的問題，但是她明顯處理不了這種和陌生人對話的場合，半晌小聲回了一句，“我，我不是學姐……”

左行舟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抬眼看著這個過于靦腆的女孩，小心問道，“那，學長？”

顧安然一驚，連忙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穿著，自己的性別特征這么不明顯嗎？

怪不得都說靳江娛樂產業發達，左行舟暗自腹誹，原來大學里就開始“安能辨我是雌雄”了，了不起！

“我，我是新生！女的新生！”顧安然急著辯解。

“嗯？”左行舟奇葩的腦回路沒跟上，“新生沒有行李箱？”

顧安然覺得詞窮了，解釋不清。

左行舟低頭看了眼時間，苦笑一聲，“不管怎么樣吧，求你了，新生報到處咋走啊？”

顧安然被這一句句東北話逗笑了，小手指著身后，“你往南，出了校門一直走就能看到。”

南？

北方人不認東南西北，左行舟回身拖起行李箱，“往前走是吧？”

前？

顧安然回頭，好像也對，“是。”

“哦……”左行舟一臉茫然地看了看道路盡頭，激活所有腦細胞試圖堅定一顆路癡的心。

“好！”左行舟報以微笑，“不管是學長學姐，還是新生，謝啦！”

左行舟擦過顧安然的肩膀，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叫住了顧安然，“喂，同學，作為我在靳江見到的第一個同學，我們后會有期！”

少年揚手，隨即轉身融入林蔭樹影之中，熱夏的風再次吹起來，顧安然心跳未歇，風中都是慌亂的味道。

第一次。

顧安然默念著這個詞，嗯，開學季，第一次。

第一次來到靳江，第一次闖入這個陌生的校園，第一次和陌生人尷尬地對話，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她把很多第一次奉獻給了靳江大學，到底哪個第一次值得日后嘴角上揚呢？

顧安然回想剛才匆忙的對話，真想給自己找個地縫埋進去。

怎么就不敢好好回答呢？明明已經下決心在大學改變這一切，卻還是因為怯懦膽小慣了，事發突然依舊不知從何做起。慣性逃避，然后慣性懊悔，最后陷入該死的惡循環。

顧安然低頭從兜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宣傳單，小心翼翼地展開撫平，學生會？去試試吧。

“總要和從前的自己，說再見。”

2012年9月26日下午一點，新校區A座教學樓。

雖說是周末不用軍訓，但是顧安然一路從宿舍走過來，依舊能看到很多身穿迷彩服的新生，都趕著到新校參加各類學生組織的面試。

二樓的好幾間教室人聲鼎沸，一片綠油油的統一著裝，活像剛剛跳出池塘的小青蛙。

最大那間教室的門上貼著“學生會文體中心招新處”的紙條，穿著格子襯衫的學長朝講臺甩著手里的一沓報名表吸引注意力，向小青蛙們吼著，“各位同學先在這里等待面試，有問題可以問我！”

顧安然坐在后排靠窗不起眼的位置，越看講臺上的學長越眼熟，好半天才想起他就是給自己塞傳單的學長，好像叫林唐？

長得好看的人到哪里都吃香。

這句話說的不是顧安然，是林唐。

也許是多數小青蛙沒見過林唐被別人罵的窘態，此刻打眼瞧上去，被他的硬件條件吸引也很合理。此刻講臺上林唐身材勻稱挺拔，挽著袖子露出一截線條硬朗的手臂，一張臉也長得俊秀，不是書生氣，而是理工科里那種能給人帶來安全感的俊秀，所以不少女孩都搶著發問。

“學長，請問文體中心都有哪幾個部門呀？”

“學長，辦公部是干嘛的呀？”

“學長，能問一下你是哪個部的嘛？”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女孩子們問題越來越多，林唐表面平靜，對問題里似有若無的調戲熟視無睹，只是玩味地露出嘴角的笑。

“林唐，你他媽就是這么給我負責候場的是吧！”

一聲訓斥頓時讓全場安靜，還沒見到人，首先就聽到一陣高跟鞋敲地的聲音由遠而近響起。

正默默腹稿自我介紹的顧安然抬頭，只見一個身著黑色正裝的短發女子走進教室。她身材雖小卻渾身散發霸氣，面無表情卻給人一種壓迫感，短發英姿颯爽，無處不透著與這個年齡不相符的大氣與精干！

沒錯了，顧安然認識她，她就是入學當天罵林唐的那位學姐……

寂靜無聲的教室里，短發學姐隨意地坐在前排一張桌子上，順手把文件夾往桌子上一拍，“會唱歌跳舞的，直接上來表演，免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