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陳尚君

初識朱紅，是在1996年底或1997年初，她來找我，是為已經(jīng)獲得推免研究生的資格，希望我能擔任導師。當時感覺，她是一位認真、會讀書的女生，為人也真誠樸素，理解和表達能力都很好，這就具備了今后深造的基礎，當然樂于承責。這樣就有了以后五六年隨我讀書的經(jīng)歷——從碩士到博士，仍然推免，后來聽說她從高中到博士，居然沒有參加過一次升學考試，全部免試直升，還有更厲害的學霸嗎？不過她倒一直是以平常心看待學業(yè)，交代的作業(yè)都完成得很好，讀書中遇到的難題也愿意不斷問我，我無法都能勝任，只能就所知告她，她也從來不會為難我。那時學校里沒有為老師提供研究室，研究生上課都在老師家中，她每次都騎一輛除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后面還帶一位女生，穿過人車洶涌的道路而來，不免為她捏一把汗。偶然同學在我家聚餐，我慫恿她做道菜，她居然全部不會，真讓人為她的未來擔心。

朱紅的博士論文選題為《唐代節(jié)日民俗與文學研究》，她為此下了很大的功夫。主要的收獲，這里引她當年的自評表來說明：“創(chuàng)新點：1．本文在較為全面搜集資料（《全唐詩》、《全唐文》、正史、類書、筆記、敦煌文書等）的基礎上，對唐代節(jié)日習俗進行了綜合性考察，揭示其基本特征及新變過程。在所附節(jié)日民俗編年資料中，首次將相關資料按編年方式呈現(xiàn)，較為清晰地提供了唐代節(jié)日習俗縱向的線索，為唐代節(jié)日習俗與文學研究進一步深入奠定基礎。2．從節(jié)日民俗與文學相互關系的角度，對此前為學界忽視的唐代節(jié)日詩會做了較為系統(tǒng)、詳盡的考述，重點研究了《歲時雜詠》，并對歲時類書加以逐一分析、考察，從而清晰地勾勒出唐代節(jié)日詩會與文學的發(fā)展脈絡。3．對唐代具體節(jié)日節(jié)俗的探究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如中和節(jié)設立緣起、臘日宮廷賜物習俗的意義、唐代中秋的實際情況等），考證中注意到了為前人所忽略的一些內容，并對其中的一些疏漏和訛誤加以補正。”對自己的表揚還算客觀而有分寸。她當時也做了一些專題研究，告訴我曾投出的稿子有《中和節(jié)考》《唐代中秋新說》《從唐代上元節(jié)看佛教文化的影響》《唐代的讀時令》《歲時雜詠鉤沉》《唐代節(jié)日詩會：應制與唱和》《歲時類書的比較研究》等，也應算勤奮。在這過程中，她更多的興趣是在探討古今歲時節(jié)日主要有哪些變化，中古新起的重大節(jié)日如上元、中秋等受到哪些文化影響而漸次定型，唐人歲時節(jié)日的穿著、飲食、游藝、交往有哪些新的特色，這些新俗在存世文物中有哪些實物遺存，在具體行為上又是如何動態(tài)展示的。這時起，她對唐代的風花雪月、奇裝異服、人情冷暖、日常物事，無不以濃厚的興趣加以關注，日積月累地尋求確解，學術興趣不知不覺地有所轉移與變化。

朱紅論文答辯時，我恰好在日本訪學，只好委托其他老師代為審查，據(jù)說評價不錯，順利通過。此后她結婚生子，家庭美滿，工作穩(wěn)定，當然日常瑣事會牽扯許多精力，當我多次聽她夸講烹飪技藝如何日新月異時，真不能不對她刮目相看。雖然如此，她在家庭、工作與寫作上，似乎很能處理得從容淡定，優(yōu)裕穩(wěn)妥。最大的變化，似乎一是曾到海外訪學，大大開闊了眼界；二是協(xié)助夫君，搜集了數(shù)量巨大的徽州文書，這里總讓人容易聯(lián)想到宋代那位有名才女的家庭生活——當然，這是我想多了。現(xiàn)在結集的這本書，就是她最近十多年發(fā)表在一些人文刊物上的學術隨筆匯編而成。通讀一過，確實感覺到她的閱讀興趣、文化品位以至行文筆勢，都已經(jīng)有了許多變化。

本書收文十八篇，讀來都很有興味。《唐人的新年》寫唐時的年俗，從宮廷到市井，從郡齋到山野，都沉浸在送舊迎新的歡樂氣氛中，喜氣融融。《唐人的春天》更歡快，逢花即飲，乘興游衍，加上節(jié)日頻仍，人生多暇，誰能不流連春光，享受人生？寒食掃墓，心情一變，朱紅卻從武后時期的一樁公主失竊案寫起，引起玄宗詔書“寒食上墓，禮經(jīng)無文，近世相傳，浸以成俗”的規(guī)誡，寫出寒食、清明節(jié)俗轉變過程的嚴肅話題。《唐時明月》似乎是她在新疆旅游時的即興聯(lián)想，其中古今玩月詩的寫作自可敷寫，最精彩的還是告訴我們最初的月餅具體是什么形態(tài)。《苦荬與潑生》《德食之間》告訴我們唐代的民間小食與大塊吃肉，具體該如何烹調，讀來讓人味蕾大開。還有《新縑故素》將唐人閨闈內的隱情與面對新婦舊人的復雜心境寫出。所引敦煌《放妻書》，在治敦煌學者自是常見文獻，但世俗知者不多，所揭分手之際，彼此沒有怨憤，故夫更祝舊妻“更選重官雙職之夫”，唱出“希望你過得比我好”的良好祝愿。這才是中華民族的民間美德，可惜后來千年被認真而迂執(zhí)的理學家弄得本末倒置。《奩譜·禮金·婚俗》則寫出一位六十二歲老翁面對四十五年前與老妻新婚時的奩譜，回首往事的感慨。這份奩譜經(jīng)過多少代子孫的珍襲，現(xiàn)在意外地歸朱紅所有，她從中想象一百七十年前皖南娶親之盛況，妝奩之豐盛，乃至那個時代日常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當年的商業(yè)往來、經(jīng)濟狀況和人情禮教，心有戚戚，不僅僅是發(fā)思古之幽情了。還可以舉許多例子。比方今人賞花都喜歡明艷花開，而朱紅卻特別注意唐人對半開花之吟詠，從中體會古人不求已甚的中庸閑適心情。《相思怎成灰》則從扈載妻嫉妒成疾的有趣故事，說到唐人日常熏香的原因及其佛教寄意，真很有意思，恕我不一一列舉了，否則一定會因我拙劣的介紹影響讀者閱讀的心情。

如果有人問我，這些文章能算學術論文嗎？我認為也算，也不完全算。什么是學術論文？學術論文當然應該能發(fā)前人之未言，有認真的學術史回顧，有嚴密的科學證明，引經(jīng)據(jù)典，一步不茍，若如此，真有所不同。然而放眼當今，人類社會的所有知識幾乎全部已經(jīng)窮盡，人文領域尤甚，既已難有重大突破，還老整那些無人閱讀的高頭講章，真有意思嗎？我自己也在改變，純學術的也做，每年也寫幾十篇長短不一的讀書隨筆，無他，遣興而已。朱紅的這些文章，是她長期關注唐人日常生活的成果，體會古人的情調與習慣，加上自己的體悟與感受，不僅有想法，有情感，也有好文筆和新文獻。這些文字，年輕的文史愛好者可以讀到品位與文采，如我這樣的姑且算專家吧，也時有特別的心會。比如《北夢瑣言》所載柳家細婢一節(jié)，用新出的蓋巨源墓志來參讀，我也曾引過（見臺灣師范大學《國文學報》2012年2期刊拙文《柳玭〈柳氏敘訓〉研究》）。但朱紅卻以詩性的文字重新描述柳婢到蓋家以后的生活場景，解讀蓋本人的社會地位與其俗儈行為的落差，并揭示這一故事從《嬾真子》到《北軒筆記》的變化軌跡，說明雅俗之間的文化差異如何影響下層群體的行為選擇。唐傳奇《唐晅》，臺灣大學陳弱水先生作過長篇論文，朱紅則從另一立場解釋，借生死判分的夫妻，因鬼魂重新現(xiàn)身而再談生前身后事，溫情婉婉，彼此珍惜，真是難得。好的學者，能將自己讀書中的獨特體會、人生感受、文化品位，以及精神矜持，寫出來貢獻給社會與讀者，實在是比寫幾篇學術論文更重要的事情。

朱紅的博士論文，從通過到現(xiàn)在，十五年了，一直還沒有出版。因為早就在網(wǎng)上公開，她也抱怨自己發(fā)現(xiàn)的新材料、新觀點不斷被別人抄襲或偷取，但自己又一直沒有定稿出版，很覺遺憾。其間原因，我完全理解。讀她當年的文字，對比她近年的文章，可以看到無論閱讀的廣度和深度，表達的分寸與舒展，論說的精密和從容，都已經(jīng)有很大的不同。我自己也有同樣的感受。回看當年文字，不做大的改寫和增補，真有些不好意思再拿出來。1992年中華書局出版我的《全唐詩補編》，完全是前數(shù)碼時代的著作，當年或有許多驚喜的收獲，但仔細推敲則問題很多。從2007年開始，很想做一部新版，題目也想好了，叫《全唐詩補遺集成》，即將日人市河世寧《全唐詩逸》以后各家補遺，全部打通重編，每篇下都注明是誰發(fā)現(xiàn)，每位詩人的作品都匯總在一起，各家之考說也盡量保留。展開后發(fā)現(xiàn)問題來了，敦煌遺詩是否都收？詩以外的詞和俗曲佛贊如何處理？新補詩與舊有詩的千絲萬縷聯(lián)系又如何處理穩(wěn)妥？似乎不全部處理存世唐詩，僅作補遺，總會有許多遺憾。恰好又碰到意外的波瀾，干脆發(fā)愿寫定全部存世唐詩，將存世唐宋典籍徹底翻個透，一投入就是十年，最終定稿還有時日，好在快了。不知道朱紅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恰好這兩天為與她前后畢業(yè)的張春曉新著寫序，她的博士論文原題《亂世華衣下的唱游——宋季士風與文學》，十萬余字，現(xiàn)在改寫為《賈似道及其文學交游研究》，不僅全部重寫，中心主旨也有根本變化，篇幅幾乎增加了兩倍。我讀后真有耳目一新的感受。先賢說，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沒有其他原因，世界在變，自己的學術積累與品位也在日日趨新。“回瞻林下路，已在翠微間。時見云林外，青峰一點圓。”（［宋］岳珂《寶真齋法書贊》卷八引唐人《青峰詩》帖）瞻前顧后，不如下個大決心，玩出全新的面目來。

我認識朱紅恰好二十年，看著她從青澀的學生逐漸成長，才情與識見與日俱增，學問與文章不斷變化，為她高興，也期待她新的進益。

且此為序。

2017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