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秉燭夜話:張繼鋼論藝術
- 張繼剛
- 4118字
- 2020-02-19 17:52:06
序 花開的姿勢
“張繼鋼論藝術”系列叢書的第四本《秉燭夜話》要出版了,邀我作序。一翻前三本,《限制是天才的磨刀石》《打開關鍵》《讓靈魂跟上》都無由他人撰寫的序言。我,不過是繼鋼許多朋友中的一個,二十多年前他首臺個人作品展演《獻給俺爹娘》,是我組織系列評論提出了“張繼鋼現象”,近年還出過一本書《創造者張繼鋼》,算是比較知音那類朋友吧,然何德何能,予我以如此特別的委托!
一
“在世間,你的姿勢不對就一切不對。”書中一句話,我心怦然一動。是啊,“姿勢”,人生的、藝術的“姿勢”。
前三本書論藝術創作,《限制是天才的磨刀石》,筆力集中在“限制”,從曹植七步詩絕處逢生說起,左右展開,透露繼鋼的創作秘密,事情從來不是從寬處隨意下手,而是要找到狹窄的“限制”,找到那精準而極致的“限制原點”,那才是通往無限風光的入口,才是到達絢麗絕頂的臺階。《打開關鍵》,近似庖丁解牛,鋒刃所至,藝術創作過程緊要處豁然洞開——繼鋼的作品總能挖掘獨有的燦爛,而他強調的卻是寧靜致遠。靜,方能觸摸靈魂,讓角色的靈魂和自己的靈魂在靜水深潭下對話。“靜靜地震撼”深入心魄,一旦展露,則要形成持續的美,源源不斷推到極致。《讓靈魂跟上》,將繼鋼主要作品《獻給俺爹娘》《白蓮》《野斑馬》《八桂大歌》《一把酸棗》《赤壁》《解放》《侗》、舞蹈和舞劇兩種《千手觀音》的導演手記,匯集成冊。三本書,種種妙悟,全從繼鋼自己的創作過程中提煉。切身經驗常常深可透骨,在人所未見的地方,一語道破,令人醍醐灌頂。其理論層次彼此映照,已然漸成自家體系。
不過,三本書,都純粹是就藝術談藝術,是講堂論道。
這第四本,《秉燭夜話》,則全是給藝術家朋友的信,而且,基本上都是給最靠近身邊的,甚至可以說最接近“心邊”的藝術家朋友的信。還是圍繞藝術創作說話,但更像促膝談心。話題可大可小,情懷可近可遠,思考須嚴謹而走筆可信馬由韁。顯然,這本書一閃身,進入了更親切的話語私域。書信,本來就大都是與最親近的人絮絮叨叨的私語。
古今著名文化藝術大家,常有書信集存世,有的是他們自己編輯出版,有的是友人、后輩搜集出版。《梵高書信集》讓人們在“天才瘋子”的刻板印象外認識到一個清醒的、表達欲強烈的梵高;《海明威書信集》六百來封信件,遠比他其他作品更幽默、更狂野、更率性地袒露出作家的精神氣質,種種他不加掩飾的優點和缺點不怕辣人眼睛;透過《朋友之間:漢娜·阿倫特、瑪麗·麥卡錫書信集,1949—1975》,可以近距離傾聽兩位20世紀女性思想家對當代諸多大事件睿智的討論,也能窺視到她們和多數女性一樣,時常是多么有趣和八卦。當代國內流傳最廣的名人書信集應當是《傅雷家書》,一方面,這些從傅聰出國留學開始直到傅雷夫婦“文革”時期自殺為止父親寫給孩子的書信,在歷史浩劫中經歷了傳奇的沉浮;另一方面,書信中傅雷對孩子的諄諄教誨既深切又充滿著濃濃的親情溫度。兩方面合在一起,總讓捧讀者感慨萬端……
書信私域話語,顯然更能看到寫信者個人的真實“姿勢”。不僅是藝術的“姿勢”,更是人生的“姿勢”。《秉燭夜話》,繼鋼選擇集結了若干封與朋友交談藝術的書信,與前三本對照,角度、語境、文字氣息,顯然有了微妙的不同。
體察于斯,大約順理成章了。恐怕是覺得我比較接近他的私域話語,所以繼鋼選我來作序。
繼續討論藝術問題,信里珠璣金句俯拾即是,大家讀他的書便是。要我來作序,著力處,應當是盡可能透過這些信,勾勒出私域話語境地里張繼鋼更本真的藝術“姿勢”和人生“姿勢”。
二
在《創造者張繼鋼》一書的結尾,我有段話:“藝術家,是人類的精神之花。天才的藝術家,是人類只開一次的精神之花。他將某種獨特的絕美夢幻創造出來,帶給世界。這樣的夢幻,他來之前世界尚未有過、他走之后世界不會再有。”我認為,就藝術創造而言,張繼鋼,就是我們身邊這樣性質的一樹精神之花。
在《秉燭夜話》里,繼鋼與一個個“心邊”的藝術家促膝夜話,私域的交心話語,讓我們可以比較貼近地看清,繼鋼這樹精神之花是怎樣一種搖曳的身姿。
關于歌唱,他與李雙江、閻維文這樣說:
不是所有人的歌聲都能穿越時空,被你的心靈珍藏,因為,不僅是歌聲在尋找著心靈,更是心靈在選擇著歌聲。
一個真正的歌唱家,首先是能夠面對自己的真誠。赤子的歌,是唱給內心世界的天、地、山、川。這是我的歌,也是忘我的歌!
從討論音樂發散開去,他與作曲家郭文景、王京榮切磋道:
音樂有著自己的品格和尊嚴,不全是站在集市上供人們評頭論足的商品,有些音樂就是自己寫給自己聽,不是站在廣場上和人們一起聽,是自己的靈魂袒露,是俞伯牙自己的“志在高山”“志在流水”!
不安靜就不是藝術,那是娛樂,人總是要安靜下來!泰戈爾說,“不要試圖填滿生命的空白,因為音樂就在那空白的深處”,我深信,“淡淡的憂郁”藏在了“空白的深處”。
作品如一棵樹,根脈不要老讓人看見,其精髓要盡快通過樹干到達樹冠,樹冠面積大,在風中搖曳歌唱,是精神,是人類的共鳴。
宣教題旨明確,就難免概念化、空洞化,只能唱給“場合”,不能唱給“自己”,不會代代相傳,更不會影響世界。
唱給夢里的歌才能不翼而飛,唱給自己的歌才能回味無窮。
我十分喜歡內蒙古和西藏民歌,它們共同的品質是悠遠蒼涼,這兩個地方都是地廣人稀,歌是唱給天,唱給地,唱給孤獨的。(歌唱時)“無問有人無人”。
他看完話劇《戲臺》,給楊立新寫信表達他對戲的解讀:
戲中沒有一個人物是穩定的,每個人都活得心驚肉跳七上八下,唯有“愛”還在堅持!……所有的表演都是人物自己生長出來的東西,無論是大嗓兒還是侯班主,無論是洪大帥還是金嘯天,小人物說大就大了,大人物說小就小了。還有那吳經理、六姨太、狗鼻子衛隊長、男旦鳳老板、幫頭、秘書等等,有錢的靠錢,有色的賣色,有權的使權,有勢的仗勢,有名兒的就客大欺店,無名兒的就任人擺布。小小的后臺儲藏著神圣與齷齪,預示著角色的角色“出生”前臺的光鮮與人物的人物“入死”后臺的骯臟,這讓我想起張愛玲的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繼續探討戲劇,他寫信給龔小奇,絲絲入扣地解析“掀起門簾一角的偷窺”這一比喻:
藝術來自孤獨。編劇是首先掀簾之人,他進到“密室”思考并決定著屋里幾人、物件幾許,安排他們發生些盡可能稀奇古怪的事。導演是第二位掀簾之人,唆使隨他進入屋里的那幾人把事鬧大,擺布那幾許物件直至折騰到天翻地覆。進到門里的演員就死了,角色卻活了,出了門外的演員就復活回原形,而角色卻永遠留在屋里了……“偷窺”使看戲的人們都仿佛睜開了上帝的慧眼對人間洞察秋毫,同時,戲劇又在人們的內心播種了善良,生長出正義的價值觀和崇高的家國情懷。啊呀!這個“窺視”,原來卻是如此的光明正大,儼然替天行道啊!
很多人都看過蔡國強的焰火作品《天梯》,讀過繼鋼給蔡國強的這封信,你才會看到繼鋼感悟的深沉:
我一直在內心追問——藝術究竟想點燃什么?《天梯》像生命夜空里的一道光,這光,有一種神力,即使面對“幻滅”,它還是那樣勇往直前!最后一點光焰熄滅了,但內心的光點燃了……這令我想起《圣經》開篇所言:“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梯子是給人準備的,只見梯子在向天空延伸,人呢?……梯子已成符號,是向上攀登的符號,“天梯”燃燒著向黑夜的天空前進昭示了不屈的意志;妙在莊嚴感……妙在儀式感,《天梯》是獻給奶奶的作品……“天梯”燦爛就是奶奶的燦爛,“天梯”怒放就是奶奶的怒放!……藝術美感喚醒了生命美感,也點燃了生命莊嚴!
看過畫展《丹青供養》,繼鋼在給畫家李巍松的信里說:
我頓悟,你工筆的一筆一畫就是修行,是獨自游走在山水花鳥中的修行,是在“菩提樹下”的修行。我問你:畫展名稱是誰起的,你說是你自己,這就對了,這次畫展的題材主要集中在宗教人物和山水花鳥。《丹青供養》,不是音樂,也不是文學,是畫家的繪畫供養,是修行積德、弘揚禮贊……
書中精彩的言說很多,我特別舉出上面這些,是因為從中可以看出一條清晰的紅線。每封信,寫給不同的人,談著不同的藝術種類或藝術事件,但是,不管什么論題,繼鋼和這些他的“心邊”人的懇談,總會貫穿這條紅線——在繼鋼而言,藝術創作首先不是表演,而是感動,是“孤獨地”面對“我”自己的真誠感動。無問有人無人,首先對著自己的靈魂歌唱,一切真正的、高貴的藝術之美正是于此才源源萌生!
這條紅線,從源頭到旨歸,我嘗試概括成兩句話:
若無寧靜獨處傾聽本心,安得無聲驚雷人類共鳴!
這不僅是藝術創作的“姿勢”,也必須是繼鋼的人生“姿勢”。由是生,方能由是感由是悟;由是感由是悟,方能由是藝術表達。
公共形象上,繼鋼是當今中國主流藝術家,舞臺藝術創作大師,高等官方藝術機構領導者。他的自我期許也洋溢著偉大的使命感,“希冀成為祖國的文化標識”。這些華麗,在“場合”、在“殿堂”,大家都看得見。只是在《秉燭夜話》的私域話語中,后面那條紅線才持續地,甚至是頑強地往外顯露,這讓我們看到,關于其藝術創作的本源起點,繼鋼強調的首先是“我”,是我的真誠,我的“孤獨”,我“寧靜獨處傾聽本心”的感動和感悟。
說實話,我更喜歡繼鋼這樣的“姿勢”,走出殿堂,褪去藻飾,促膝斗室,真諦素樸。不知讀者諸君然否。
三
人是自然的產物,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回歸自然,就是回歸人自我的本真。回歸自我的本真,綻放的藝術之花,才是真實的精神之花。仿真的假花再絢麗再逼真,終究是假花。
熟悉繼鋼的朋友都知道,繼鋼藝術才華的天然稟賦,主要來自母親的基因和影響。母親的天然稟賦,始終是繼鋼生命的深層潛流。母親去世后,繼鋼寫信給走向天國的母親:
我每天都在想她,她的離開人間是回歸自然,所以,我在大自然中總能找到她……
信中繼鋼還對母親說:
唯有藝術能讓我的世界安靜下來。
寧靜獨處,傾聽本心,藝術之燦爛由此而出,人生之安寧由彼而至。《秉燭夜話》打開一道門縫,我們看到了繼鋼這一樹精神之花的藝術“姿勢”與人生“姿勢”,那是像母親總是把最好的給予孩子一樣自然的“姿勢”,那是真實的“花開的姿勢”……
《秉燭夜話》于是乎不同于前三本“張繼鋼論藝術”系列叢書,它需要“孤獨”地夜讀,寧靜中或許能聽到靈魂的對話。是的,此刻夜已深。憋了一冬天沒下的雪,在春花綻開時節驟然而至,春寒料峭的斗室里,我仿佛聽到了雪花落地即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