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菲想到了寫作文時，為了提高逼格，總是用到的那句“世上有兩樣東西無法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每次寫，都是無病呻吟，都是為了裝一把，讓作文顯得有高度。但當苦難就發生在自己身邊時，她才真正認真思考了這句話，才領悟到一些含義。

他們不是沒看過校園霸凌的新聞，不是沒在電視上看過更讓人毛骨悚然的真實事例，但那都太遠了，和他們是隔著一層屏幕的，就像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看完后感慨兩句，罵兩句，也就拋諸腦后了。再怎么震驚社會，也遠沒有任岳這件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讓他們震撼、憤怒。

昨天目睹他們一行人回學校的同學，和三班那個報信兒的男生，早就把事兒繪聲繪色地傳開了。昨天群里大家就一直討論，一直不停地@周菲黎江江袁浩和蘇烈，問他們到底怎么回事兒，班主任去哪了，跟誰打架去了，怎么頒獎都不來。

同學們到了教室，看見四個當事人都在桌子上趴著，更是一頭霧水，都圍過來問。

袁浩和蘇烈都用校服把頭一圍，顯然是不要理他們的。他們就全都去問周菲和黎江江。

“怎么回事啊班長？”

“對啊，你們怎么集體失蹤了？”

“任岳呢？他怎么沒來？有人說昨天看見他一臉血啊！”

“對，說得可嚇人了，還有川哥，川哥也帶著血。川哥呢？他怎么樣？”

楊寧這時候剛進教室，一聽這個話題，立刻沖過來，焦急地問：“川哥怎么樣了到底？傷得重不重？哪個王八羔子打的？”

“對啊，班長你快點兒說昨天到底怎么了？急死我們了！”

“你和江江眼睛怎么都這么腫啊？不會是川哥出什么事兒了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一起問，一夜沒睡的周菲只覺得耳邊嗡嗡響，一個問題也聽不清。就算聽清了，還不知道江黎川的意思，她也不會回答。

在周菲正絞盡腦汁想著先怎么糊弄他們的時候，有人敲了敲講臺桌。

大家聞聲望過去，發現是江黎川。

“川哥！”

“老師！”

大家都急吼吼地喊，仿佛不喊一聲下一秒江黎川就又沒了。

江黎川打手勢示意大家都坐回自己的位置，大家都迅速歸位。

江黎川的黑眼圈和眼里的紅血絲，顯示了他的疲憊。

“川哥，昨天...”楊寧。

江黎川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顯得他更疲倦了，“先跟大家說對不起，沒有和你們一起見證我們班光榮的時刻，耽誤了頒獎。”

大家紛紛搖頭，說沒事沒事。

大家更關心的是昨天發生了什么。

“然后，說一下大家關心的昨天的事情。”江黎川接著道。

大所有人都豎起來耳朵直勾勾地看著江黎川。

“批評一下任岳同學，和校外的同學有矛盾，不想著找老師幫忙調解，反而自己去用暴力解決。”江黎川按照昨天和老王、任岳商量好的說：“還好我及時發現，沒有發生太嚴重的事。但對方比較頑固，和平調解失敗，發生了一些暴力沖突，老師也用暴力解決了一下問題。這里提醒一下大家，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暴力解決問題。然后，任岳同學今天在家休息并做深刻反省。最后，大家不用擔心我的傷，不嚴重。”

“趁這件事，嚴肅地跟大家說一下，跟同學、朋友有了矛盾，自己無法解決，一定要找老師幫忙。有什么事，也一定不要藏著悶著，告訴朋友、同學、老師，大家一起想辦法。我們坐在一個教室里，就是一家人，有麻煩，不要自己一個人撐著。”

江黎川是害怕極了班里再出一個任岳。

他既然決定來做老師，就不怕麻煩，就怕學生有麻煩，不來找他。

同學們聽了這番說辭，都信了，只是沒想到平時看著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的任岳，居然敢出去約架。

魏知謙小聲嘀咕：“沒看出來啊，不是被欺負的，是去干架去了，牛逼。”

黎江江和周菲對視了一眼，略帶訝異又有了然，沒有料到卻的確又在意料之中。

他們都猜到江黎川最后說出來的，不一定是真實版本，所以在江黎川說之前，他們誰也不敢大嘴巴。

只不過沒想到，告訴大家的版本，和原版大相徑庭。

但也好理解。

如果讓大家知道任岳的經歷，知道任岳是被欺凌的，大家都會去同情、憐憫他。時間久了，同情和憐憫都不在了，剩下的是好奇和窺探。等任岳回了學校，走在校園里，大家都會悄悄說一句“看，他就是被校園欺凌過的那個，好可憐哦”。

然后任岳就永遠走不出陰影，永遠被提醒著那段過去。

太過泛濫的同情與憐憫，久了就只剩下傷害了。

老王最先想到這一層，提醒了江黎川，然后兩個人合計了合計，確定了這套說辭，又問了問任岳，任岳幾乎是激動地點頭同意。

道歉、賠償，都敲定了。

剩下的，是任岳漫長的療傷，需要交給時間。

還有一件，是對陳珈茹的處置。

這就是老王和領導的事了，江黎川不打算再參與，任岳也不想再參與。

江黎川明白陳珈茹摻和進這件事里對老王的打擊，老王看著脾氣爆又心思糙，但他其實心很柔軟也很細，努力地去照顧每個學生，關注每個學生。當年就是老王，發現了他的孤獨，他對班集體的無法融入，來照顧他，和他聊生活、夢想和未來，讓他在高三沒有孤獨到難以忍受。

陳珈茹是老王一手培養起來的學生干部，兩年多來，老王對她付出苦心、關愛與關注有多少，江黎川可以想象。

老王對任岳的憐惜與心痛里，江黎川也能想到有多少是愧疚的成分——他寄予厚望的學生，對任岳做出了這樣的事。

而陳珈茹的沉默的、拒絕解釋的態度，讓老王更心痛。無論老王是暴怒地詰問還是循循善誘，陳珈茹都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不再多說一句。

所以老王想不通，陳珈茹為什么要這樣。

兩天后，對陳珈茹的處置結果下來了——勒令退學。

這是老王和眾領導爭執了兩天后的結果。

因為陳珈茹的成績，有領導想留下她，來為今年學校的高考成績增光添彩，通報批評再教育教育，最多記個過。

但老王不同意，校園欺凌不同于打架斗毆，性質完全不同，不可輕饒，留下陳珈茹，就是對任岳的傷害。不能因為成績，就不辨是非。

老王態度固執，就有領導說那干脆開除。

沒想到老王又不樂意了。

開除學籍，是要記入檔案的，跟隨陳珈茹一輩子。想到這兒，老王又心軟了。

最后，老王折中，勒令退學。

雖然和開除同樣都是銷毀學籍，但勒令退學不記入檔案。

老王終究還是不忍心，想著給陳珈茹留一條路，希望她未來能改過自新。

但黎江江就搞不懂這其中區別了，開學發的學生手冊她看都沒看過，只覺得“勒令退學”這四個字聽起來就很嚴重嚇人，說：“沒想到老王這么狠啊這么決絕啊，聽說附中那個就因為成績好，只寫了個檢討屁事兒沒有，我還以為老王也會因為成績留下陳珈茹呢，我都做好去抗議的準備了。”

江黎川說：“嗯，老王對一些事還是很有原則的。”

“比如？”

“比如這種欺凌事件，比如搶江黎川帶蝦仁的餛飩。”江黎川神情認真道。

黎江江立馬被餛飩嗆了一下。

黎川媽媽把餛飩皮兒買多了，蝦仁買少了，一小部分餛飩里沒有蝦仁，黎江江看見沒蝦仁的，就會放到江黎川碗里，再換走一個有蝦仁的。

“黎江江同學，你馬上也要被勒令退學了。”江黎川繼續認真地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