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康隨一起光著腚長大，拜過把子。

他年紀大，又認字兒，我打心眼里崇拜他，所以一直叫他隨子。因為聽人說，有大學問的人才能稱子，比如圣人孔子亞圣孟子。

年紀稍大點的時候他去了軍營，但不久后我們的皇上就被女真人抓走了，據說現在的皇上是唯一一個幸存的皇子，曾經還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但也不一定，也有人說皇位是女真人給封的。

我算是副牢頭兒，牢房里管犯人，不用擔心餓肚子和掉腦袋。

有一天，上面要給新犯人單獨一個牢房審問用，所以我早早出去候著，沒想到押犯人的正是多年不見的隨子。

別來無恙。

隨子本來正愁沒有可信的人，所幸碰到我能幫忙，而且這事兒算是為他報仇，為民除害。

犯人叫曲端，之前是帶兵的將軍，曾拿皮鞭抽過隨子，要不是命硬，可能都活不到現在。

當時隨子希望曲將軍發兵救陜州，因為大將李彥仙已經被女真人的十萬大軍包圍兩年了，邊防嚴重告急。但曲端擁兵自重，就是不聽，還差點殺了隨子。

后來曲端寫了反詩被朝廷發現，這才下了獄。

我聽完就對這曲端恨之入骨，好一個不忠不義的人。

隨子告訴我一定犯人要看緊，怕有人告密劫獄，也不能讓他被人毒死，萬一官家派人來查，死于他殺的話，誰都擔不起。

我相信隨子，可接下來的三天卻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三天。

與曲端一起押來的一個犯人在對面的牢房待了兩天，就砸了碗，用瓷片割了自己的喉嚨。

第一天。

我發現，隨子不是人。

面對曲端的時候，他可怕的根本不像人。

隨子把曲端關在只能容身的鐵籠中，周圍放著火把，距離剛好能加熱鐵籠，笑著看曲端在籠子里罵他，等曲端罵累了就問他招還是不招，那曲端也著實嘴硬，罵狠的時候用手掰鐵籠，大半天下來，手心的肉全粘到了籠子上，監獄里都彌漫著肉烤焦的味道……

我忍不住出去吐了，順便去打些酒，隨子說有用。

等再回去的時候，隨子讓我把酒給犯人，別給吃的。然后他說還要給吳將軍匯報，讓我不要睡覺盯緊犯人。

可這么熱，怎么喝的下酒？

曲端就喝的下，因為太熱，脫水就容易渴，渴的連尿都沒有，只能喝酒，喝了又更熱，一晚上他失去意識好幾次，都因為一躺下，身子就靠上鐵籠，粘掉一塊皮肉生生疼醒。

從沒見過如此折磨一個人。

我得用曲端罪有應得來說服自己，還要說服自己隨子這么做是為了大義。

一夜無話，毫無睡意，只是煎熬。

第二天，曲端的舊傷口生了蛆，我看見后不停干嘔，等到隨子來了，才走出地牢透透氣。

我看過太多犯人，只有這次讓我心里承受不住。

等我再回去的時候正好看到讓我頭皮發麻的一幕，曲端發狠摳出了傷口的蛆就砸到了隨子的臉上……

隨子的臉陰森的像從井底爬上來綠油油的死人，他沒去擦臉上蠕動的蛆蟲，反而盯著曲端，又笑了起來。

我恐懼的全身都在顫抖，控制不住的顫抖。

又看隨子把火把往外移了移，把他帶的酒往近推了推。

然后就走了，走之前還是交代我要看好，他要說話我一個字也不要信。

曲端嘆了口氣，又拿起酒硬咽了口，好像自言自語說你知道為什么康隨這么做嗎？他是不想讓我死得太快，他還沒報夠仇。我曲端看來是沒人來救了，可惜了我的鐵象，可惜了我那匹鐵象……

然后他突然看向我，紅著眼跟我說：西北誰不知道我曲端，打仗哪一次我不是身先士卒，得來的賞賜哪一次我沒有分給弟兄們，我沒有對不起百姓，沒有對不起圣上，他們竟然說我寫反詩？是找不出罪名加我頭上了嗎？

我被他的話震住了，因為他沒有說謊。

有些事兒是很容易打聽的到。

一邊是兄弟，一邊是犯人，我沒有選擇。

當我忍不住要開口問他到底誰害的你的時候才發現，我已經發不出正常的聲音了，因為兩天沒有吃飯睡覺，喝的水也吐光了，發出的聲音像嗓子里塞滿了鐵銹。

曲端似乎察覺到了，正要轉向我，但突然被身體傷口的劇痛打斷，開始用力摳頭皮，一道一道，像犁地一樣，頭皮和連著的頭發，竟然讓我想起來酒館里肉絲飯……

我捂住耳朵，不敢再看，只希望他趕緊招了，或者死的痛快點。

與我一起看到這場景的還有對面的犯人，他就在這時自殺了。

我只能趕緊先處理犯人自殺的事，一通忙碌后，心情竟是好了些。

第三天，曲端還是沒有招，鐵骨錚錚。

昔年張巡縱兵吃人，死后還封了王，不知我曲端如何……

聽他恍恍惚惚的說完，終于還是死了。

頭一次見人能從內爛到外。肚皮毫無征兆的化了洞，千瘡百孔的肚皮上，腸子從洞口滑了出來，將斷未斷。

鐵籠上沾滿了曲端的皮肉和骨屑。

終于結束了。

我活了很久，一直活到吳家衰落。

也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中知道了很多事：

曲端是肚里的酸燒壞了腸子死的。我想是他餓的本來肚里就發酸，加上燥熱脫水，喝了酒更燒肚子，幾天下來，喝穿了臟腑。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也沒有聽到過隨子的消息，想來應該死在了戰場上。

派隨子害曲端的人叫吳玠，本是曲端的親信。但曲端死后他就掌權上位，成了拯救蒼生的大將軍，赫赫武功不遜色岳飛韓世忠，甚至很多人說他才是大宋的頂梁柱。

可他最后死在了娘兒們的肚皮上，精盡人亡。

害曲端的還有一個主謀叫張浚，圣上的近臣，吳玠的靠山，官當的頂了天。

曲端下獄前不久，富平之戰勢在必行，但他勸張浚不要貿然出兵，否則一定會全軍覆沒。張浚求勝心切，不聽勸阻。結果曲端用腦袋跟張浚打賭，二人還簽下了軍令狀。

張浚輸了，親手埋葬了十八萬大宋忠骨。但他不想掉腦袋，就與吳玠合謀讓曲端替他掉了。

可張浚死后，皇上為了紀念他的抗金功勞，輟朝三日，再加官封了太師太保，謚號：忠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