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漸漸稀去，黑云還在天上。

等到老道人走后，道觀三人相坐，閑時無香客，張青渡便做起了拿手絕活，烤地瓜。

綠蘿聞著傳來的香味，不得不承認，這小道士還真的有兩手。

香味彌漫在破敗道觀之中。

看著小姐聳著鼻子，用手輕輕揮動，仔細的聞著香味，綠蘿暗自搖頭。

自己入楊家許多年了，只是這些年才調到小姐身邊，自家小姐聰慧至極。只是不知為何，小姐總是愛往這座小道觀跑。綠蘿也曾和老爺稟報過，畢竟小姐身份嬌貴，又深的老爺喜愛，安危問題，半點馬虎不得。不過老爺好似全然不在意，只讓自己多注意些，再加上這些年來確實不曾出過半點差錯。綠蘿也就放下心來，小姐每次來這邊，都要開心很多。

張青渡手掌往鼻子揮了揮，深深吸了口氣，笑道：“綠蘿姐姐，可別含蓄啊，這就瞧不起我手藝了不是，你看看小咕嚕球，這才是正兒八經的客人風范。”

一巴掌拍在某個小饞貨伸出的手上。

“等會梁小姐可得過來了，你可不能多話，聽到沒有。否則下次別想分錢。”

楊念安腦袋如同小雞啄米一般，反正來了再說唄。

綠蘿捂住額頭，得了，小姐又得跟著這個小道士忽悠人了，幸好是小姐幾乎不外出，整個江淮權貴子女認識小姐的就那么幾人。

三人一直閑聊到了正午，日色漸漸泛出，夾雜著一絲濕潤氣息。

綠蘿突然發覺這樣的時光其實很好，散漫舒適，難怪小姐會常常來這里。

這個小道士唯一的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與人言談極為自然了，確實沒有同齡人與小姐言語能如此輕松寫意，而且綠蘿驚訝發現這個或許從未走出過江淮城的小道士，對于一些奇人異事，各地風土竟然是極為了解。有時還會訓斥糾正一翻名師所教，連朱老太爺都稱贊“文人風氣，是要做女子大雅”的小姐。偏偏自家小姐從來坦然接受，半點沒有與教書先生爭執的模樣。

“啪啪！啪”。

道觀外傳來腳步聲，張青渡立馬起身收拾，取出一筒竹簽拿在手上，坐在一方書案后，正襟危坐。

楊念安默契的站起身，一臉嚴肅的神情，跟在張青渡后面，偷偷擦了擦嘴角。

綠蘿無奈，看著小姐眼色，便自行起身從后院走去，暫時避開一下，江淮權貴未曾見過小姐，可對于自己這個操持楊氏內務的大丫鬟都熟悉的不能再熟了。

三人從道觀門外走進，楊念安見那為首之人模樣就要憋不住笑意，張青渡輕輕歪頭，楊念安立馬轉過頭去，深深呼吸了兩口氣。

來人兩步便走向書案前，雙手重重拍在書案上，饒是張青渡見過一次，依舊不免有些慎人，天底下既然還有這等女子。

朱家那誰來著？

對了對了，怕是與那晚上見過的朱景云不相上下了。

暗暗吸口氣，張青渡嘴角扯起一個笑容。

“正值午時，雨落日出，梁小姐此時來此，姻緣事了了。”

“小張道長！上次你可說好的，這次要是在算不準，我可就不來了。”女子聲如悶雷，隨便開口，就在這破敗的道觀中回響起來。

張青渡藏在書案下面的一只手不得不偷偷豎起了大拇指，好家伙！巾幗英雄是誰說的來著？

莫不如是。

莫不如是啊。

嘴上卻趕緊回應道：“梁小姐所言極是，我與師傅在這道觀多年，別的少說，替人算命解夢一事，江淮沒幾人比得了！今日定然為梁小姐尋到如意郎君何處在！”

楊念安在后面連連點頭。

肥胖女子見到楊念安，悶哼一聲，以示不快。身后兩名丫鬟趕緊上前扶住自家小主子，切莫氣極倒在了地上，又在這破爛偏遠道觀，誰抬的起來啊。

上次楊念安一句姐姐你走路會不會很累，可是將梁小姐的心傷的透透的。

張青渡急忙打圓場，搖頭晃腦道：“梁小姐還需明了，事有一波三折，姻緣也是如此，莫有坦途一說。前次不成，便是天意所致。說來慚愧，小道略施心機，讓上次梁小姐姻緣不成，便是為了這次為梁小姐求一份上上好的姻緣。”

楊念安重重點頭，眼神真誠的望著梁小姐。

姓梁名鐵松的富家小姐半信半疑，望著楊念安，確實挺討人喜歡的，雖然離自己還差那么一點點，阿娘不止一次說過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真的？”

張青渡斬釘截鐵。

“半點不假！”

梁鐵松微微開口，下巴便已經和脖子深深擠到一起。

“那便謝過小張道長，若是小張道長與奴家牽起一線姻緣繩，奴家便與這座道觀結個善緣，修繕道觀之事，奴家全權承擔了。”

施施然行了一個萬福，禮數周到，大家閨秀風范卻是半點不缺，只是如此動作，看的在場眾人心驚不已。

張青渡面帶笑意，坦然接受了。

手中一筒竹簽往前遞出，正襟危坐，鄭重其事。

“還請梁小姐取簽。”

梁鐵松閉眼單手扶袖，與那道觀三個銅像拜了三拜，輕輕晃動竹筒。

“啪！”

一支竹簽落在書案上，梁鐵松睜開眼睛，雙手捏緊，小心翼翼的注視著那枚竹簽。

張青渡緩緩拿起竹簽，手掌撫過，輕聲道：“紫簫吹月翔丹鳳，翠袖臨風舞彩鸞。”

“上上簽。”

梁鐵松面目通紅，微微往前邁了一步，去掉小字，稱呼道長。

“張道長何解？”

張青渡微微沉吟片刻，作沉思狀，梁鐵松旁邊丫鬟心領神會，立即掏出錢袋子，遞給了眼睛瞇著的楊念安手中，湊進些看，才發覺這個豆蔻年華的姑娘，竟然如此奪人心魄。搖了搖頭，復又走到梁鐵松身后，可惜了如此好看的姑娘，屈居在這破道觀里了。

斜斜瞟了一眼楊念安手中之物，張青渡緩緩開口道：“紫蕭翠袖，丹鳳彩鸞，乃是天作之合也，此為姻緣際會之上上簽！”

語氣驀然降低些許。

“此前與梁小姐明言一波三折，若要得遇如意郎君，還需往南走。”

“南走？”

“丹鳳彩鸞屬火，朱雀之源也，鎮南方，利火。”

張青渡突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書案上，一副高人風范，鄭重說道：“如果貧道所料不差，梁小姐近日便會啟程南下，切莫停留，切莫停留，只管往南即可！”

梁鐵松眼眸頓時一縮，對于這翻言語就是篤定無疑。

手中取出一錠官銀，放在書案上。

“道長果然神機妙算，奴家南下歸來必有重謝！”

張青渡乘熱打鐵，說道：“午時已過，宜安事。還請速速歸家！”

梁鐵松重重轉身，地面震蕩，大步流星而去。

書案上的一錠銀子紋絲不動，等梁鐵松走后許久，張青渡探著腦袋往外瞅了瞅，說道：“走遠了沒？”

楊念安小跑到了門框處，眼神往四周掃過一圈，又小跑回來，笑容滿面，邀功道：“走了走了。怎么樣，這次表現可還行。”

張青渡隨意擺了擺手。

“中規中矩吧，還有待提高。”

一手將桌子上的一錠銀子丟出去，楊念安雙手接住，輕輕往桌子上敲了敲。

嗯，很清脆。

“對了，我在你那存了多少銀子了？給小道爺我報個數，不然都快忘記了。”

楊念安瞬間脫口而出。

“加上今兒的四十二兩七錢！我記得清清楚楚。”

張青渡慵懶的趴在書案上，無聊的抖著竹筒，輕聲道：“小爺今兒心情好，要不要也給你算一卦？”

綠蘿從道觀后院走出，坐到蒲團上，輕聲道：“小姐，該回家了，今晚家中還有要事呢。老爺可說了，少了誰都行，可不能少了小姐。”

綠蘿一直在后院，卻沒離多遠，將道觀之事都聽在耳中，至于測算姻緣一事，她是半點不信的。天下有道門仙長不假，據說如今當朝太子的授業恩師，便是一位修道有成，容顏常駐的大仙師。

不過這小小道觀之內，最多也就讓人求個清凈罷了。

楊念安聞言搖搖頭，從角落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在張青渡前面，接過竹筒，躊躇了一會，才說道：“綠蘿姐姐稍等片刻，青渡哥哥，我要算家人安康。”

芊芊細手微微晃動，一枚竹簽落出，張青渡拿起竹簽仔細觀摩了一會兒。

綠蘿已經有些等不急，叫著小姐就要往外走去，楊念安也知道今夜有要事，說道：“要不下次再算啦。”然后輕輕挪步，三步一回頭，走到門口又回了一次頭。

就見少年道人燦然而笑，微微擺手道別。

“積善之家，福報焉。”

“小咕嚕球，是上上簽。”

楊念安重重點頭，使勁揮了揮手，小跑著離去，身形靈動，綠蘿一邊呼喊著小姐，一邊跟上。

兩人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中。

張青渡取起三炷香對著銅像依次點燃，卻沒有作揖。

一直坐到黃昏時分，香火熄滅，黑貓睜開眼睛，跳躍到張青渡肩膀上，眼神親昵，帶著一絲討好之意。

老道人鼾聲如雷傳出，張青渡伏在書案上輕聲開口。

“有沒有尋到陰鳩宗之人蹤跡？”

黑貓前爪指向北方，沙啞嘶吼。

張青渡手指在書案之上滑動，繼續說道：“逃了就逃了，朱顧廬本來就沒打算真的要留住他那個兒媳，我與他的交易，只是保住云幸川性命而已。至于那件東西，繼續落在朱氏，只會讓朱氏崩塌。只是可惜了，沒與那朱景清的女兒打個照面。未開竅的謫仙人，真是有趣。”

黑貓翻了個身，輕聲嗚咽，煞是可憐。

張青渡一巴掌將它拍下肩膀，一塊玉佩憑空出現在手中，手掌用力，玉佩碎去，出現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發著紅色光芒。

黑貓眼冒綠光！卻是不敢妄動。

張青渡隨手將珠子一丟，黑貓一躍而起，將珠子吞入口中。瞬間身體光芒大盛，陣陣梵音作響，回蕩在破敗道觀之中，半點聲音也不曾傳出。

這顆珠子便是朱顧廬與張青渡的交易物品。

舍利子。

五百年前，天下滅佛浩蕩，直到如今，佛門隱遁，舍利子乃佛門金剛坐化之物，已然少見。

只是如今一顆足以讓人突破九品修為，領會佛門大韻的舍利子，就這么被一只黑貓囫圇吞棗一般吞下。

片刻之后，梵音漸漸歇。

黑貓氣機一瞬間露出，才堪堪八品修為而已。只是氣機之雄厚，遠非尋常八品可比。

氣機驟然消失，黑貓又恢復了尋常模樣，跳到張青渡旁邊，用爪子輕輕撓動，模樣竟然有些憨態可掬。

張青渡將楊念安那一支竹簽握在手中，說道：“什么時候能入金剛境？一顆舍利子還不夠？”

黑貓頓時萎靡起來，爪子橫橫滑動三下，身體卻瞬間飛出，撞到門板上。

“你他娘的！都十來年了，再加上如今這顆品秩極高的舍利子，連個金剛境界都邁不過去！老子傾家蕩產都不見得養的起你！還阿修羅眾之首，滅佛怎么不把你給滅了！”

黑貓弱弱的縮了縮脖子，看著發火的道袍少年，有些心虛，說好的咱倆跌境都不重要的呢。還有些畏懼，畢竟世間再無人比他更清楚眼前道袍少年究竟有多恐怖。

張青渡抬抬手，還好還有個三品的修為，當時殺那不知何處勢力之人，用的道門術法不過障眼法而已，跟腳還是佛門秘術。委實是這些年來跌境嚴重，三年前便一直從佛門金剛，道門洞虛境界一跌再跌，直到如今不過三品修為，還好一身體魄還在，抵得上半個金剛境。

若不是自己操之過急，破境太快，又試圖以佛觀道，何至于如此。

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算了算了，還好停止了跌境，小爺今年年方十六，路還長著呢，不急不急。”

黑貓翻了翻白眼，一根竹簽丟來，立馬躲開。

“最多一年，老子在給你弄一顆舍利子，你給老子破金剛境界，別丟了你們八部眾的臉！”

黑貓匆忙點了點頭，聲音溫順。

張青渡起身走出，拾起那一根竹簽，上有“千山暮雪，只影何處去”幾句篾言。

乃是下下簽。

手上用力，竹簽化為碾粉。

貧道便要逆天改命一回。

夜幕垂下，張青渡搖搖頭，白駒過隙，在此地就這么一晃十數年，修道不成，修佛不成。

唯有滿目所見，再不復瘡痍。

朝著一處濕潤雜草叢生的道路望去，好像有個小小的身影日復一日來了又回，漸漸長大，笑魘如花。

原來有的人總在不知覺間便救贖了他人。

貧僧？

貧道？

小道何須登高，見這世間萬物，便是星河萬點。

一股莫名神秘韻律自張青渡身上散發而出，黑貓匍匐在地，顫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