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有些恭敬地點點頭,在心里再次肯定了鐘輕妍的本事,若是自己有這個腦子,怕是也能做到大理寺寺丞吧。
“那就行了,拿過來讓他畫押。”輕妍又隨口問了一句,“劉大人,這案子你打算怎么判?”
“根據《延律》,張鐵牛身上有人命,又竊取了不少財物,肯定要被斬首。張果,雖說包庇了他人,但那人是他哥哥,過些日子就放出去了。您覺得怎么樣?”
輕妍皺了皺眉,有些不滿他的話,“我沒什么想法,只是隨口問一問。”
她覺得不算公正有什么意義,劉正都是嚴格按照《延律》判的,她總不能去修改律令吧。
衛子栩饒有興致地盯著輕妍,她根本就沒去醫館,連張鐵牛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卻能一臉認真地說出他們救了張鐵牛一命,并且編了個張鐵牛已經全部招供的謊言,徹底瓦解了張果的戒備心。
如果沒記錯的話,司扶清好像也用過這種辦法審案子。
=
=
三人離開衙門時,太陽已經西斜了一段距離了。
輕妍還在為張家兄弟的兄弟情惆悵,完全是無意識地跟著衛子栩走,待她反應過來時,才發覺三人走的是和回家的路完全相反的方向。
“殿下,”輕妍順手拽了下衛子栩的衣袖,“我們去哪兒,不回去嗎?”
“去吃飯。”衛子栩看向輕妍碰過的那塊布料,眼里有隱隱的笑意。
輕妍飛快算了一筆賬,這兩個月里的吃穿用度,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存銀,如果不是前賣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玉佩,今天她連早飯都吃不上了。
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京,能省一點是一點吧,而且她幫衛子栩治了傷,還給他地方住,吃他一頓飯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只是她沒想到衛子栩的口味如此清奇。
輕妍試圖在滿桌子的菜中找到一樣不放糖的,未果。
艱難咽下一口糖醋鯉魚后,她喝了口茶清口,差點沒吐出來,這是加雙倍白糖的花茶吧?
恰逢此時,衛子栩還故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鐘姑娘處理案子的方式自成一派,不知是從哪位先生那里學來的?”
菜不好吃,茶也不好喝,都這么累了竟然不能吃上一口滿意的飯菜。
她想懟人,那句‘想問什么就直接問少跟我拐彎抹角的’差點脫口而出,畢竟對面坐的是太子,忍一忍吧。
輕妍平復好心情,開始演戲,“沒有啊,這還需要學嗎?”
當然是學過的,只是不能暴露底細,不然會被當成瘋子的,那就當她是一個天才吧。
“那什么,”輕妍放下筷子,試圖轉移話題,“半夏青黛沒來,我要給她們打包一只燒雞帶回去。”
衛子栩失笑,沒想到這話題換得如此生硬,“之湛你去。”
“等等,”輕妍叫住之湛,看向衛子栩,“這個你結賬嗎?”
“我結。”
“謝謝之湛大哥,”輕妍笑道,“也謝謝太子殿下。”
衛子栩看著她的笑顏,忽然又想起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夢,看來暫不回京的決定是對的。
“鐘姑娘,你想不想幫我辦事?”
輕妍果斷拒絕,“殿下說笑了,我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女子,哪里能幫得上殿下的忙。”
伴君如伴虎,伴未來的君就更危險了。
衛子栩還想說些什么,“我有個朋友和你很像,他叫司……”
“殿下吃菜,多吃點。”輕妍給他夾了一筷子魚香肉絲,強行打斷了這場對話。
如果知道日后會被打臉,她會主動提出幫衛子栩辦事的話,輕妍今日絕對不會拒絕得這么瀟灑干脆。
=
=
最近這幾天的事情,耗費了輕妍不少體力,她本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來泡個熱水澡、吃頓早午飯,再練練琴寫寫字,悠哉悠哉打發掉一天時間的。
可這天她還在夢鄉里飄著時,就被青黛給叫醒了,準確地說,是吵醒。
輕妍翻了個身,搶回青黛手里的錦被,“什么……什么事?”
“小姐,夫人換掉了別院的管事,現在新管事已經到了院外,在等著給您見禮呢!”
輕妍昏昏沉沉的大腦終于開始清醒了。
換掉了新的管事?這是不是就意味著鐘夫人收到了信,知道了舊管事做的那些,諸如克扣用度、蓄意謀害之類的混賬事情?為了保證她的安全,所以派了新的、可以信任的人過來。
等一下!新管事現在在……哦,院外。那他應該還沒發現衛子栩的存在。
輕妍的意識已經完全清醒了,只是根本抬不起酸沉的眼皮,幾個字從她喉嚨里掙扎出來,“青黛,去打一盆涼水。”
=
=
沒有什么能比一捧涼水更能讓人清醒的了。
輕妍換上了一身做工精致的襦裙,又由著半夏青黛給她描眉畫唇、梳了一個端莊不失俏麗的發髻,佩荷包戴首飾……
她一向不習慣讓人等很久,現在又正值夏季,雖然時間還早,但被太陽曬著肯定也好不了哪里去。
“今天熬綠豆湯了嗎?”
青黛挑了一支金鑲珠石蘭花蟈蟈簪,“半夏姐姐早早起來熬的,在小廚房晾著呢。”
“那就先帶新管事去涼亭歇著,再端一碗綠豆湯給他消暑,問一問用沒用過早飯,若是沒有就給他做些吃的。”
“也給太子殿下送一碗過去,告訴他來了外人,別造出什么聲音來。”
輕妍沒想到的是,她在這個早上釋放出的一點點善意,竟然在日后的某個時候得到了回饋。
一切準備好后,時間已經過了兩刻鐘了。
張蒼跟著半夏進了屋子,畢恭畢敬行了一禮,“桐鄉別院管事張蒼,見過大小姐。”
輕妍記憶里有這個人的影子。
張蒼,鐘府大管事張慶的獨子,去年秋天和鐘夫人屋里的一等丫環紫英成了親,春節過后正式去了賬房做事。張管事一直把張蒼帶在身邊歷練,就是為了以后有一天張蒼能接任他的位子,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若干年后張蒼就會是鐘府的大管事了。
“紫英姐姐可還好?算著日子也快生了吧?”這句問候是發自真心的,紫英是看著原主長大的,陪她玩耍、給她唱歌謠、教她做針線,兩人關系匪淺。
想到家中嬌妻,和即將出世的孩子,張蒼就不自覺地咧開了嘴角,“快了快了,因為孕期不便顛簸,況且紫英在府里住著,一切都方便些,所以就沒跟著一起過來。”說著他遞上了手里的信,“這是夫人給大小姐的回信,大小姐收好了。”
輕妍從青黛手里接過信,匆忙拆開草草讀了一遍,差不多明白了現下的情況。
鐘夫人收到了她的信,每一封都收到了。只是事務繁雜,她忙得昏了頭,以為自己看過信了,其實根本沒有看。
輕妍默然,這事她也干過,以為自己寫完作業了,其實根本沒有寫。
對于周氏試圖加害自己女兒的事,鐘夫人一陣后怕,她一向認為,周氏最多是色厲內荏,做不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更別說害人性命了。經過這次輕妍一事后,她終于狠下心,迅速出手斬斷了周氏的幾根觸角,又把別院管事換成了信得過的人。
現在她正和周氏斗得如火如荼,府里不太安寧,所以讓輕妍接著在桐鄉住上一些日子,中秋宮宴之前一定接她回去。
輕妍有些悵然,早知道鐘夫人能讓她回京,她就和衛子栩做個別的交易了。
“大小姐,小的已經命人另外收拾好了一座院子,您看您什么時候方便搬過去……”
“不用了。”輕妍出聲打斷了他的話,“這院子我已經住習慣了,而且很快就要回京,就不必再麻煩了。”
輕妍當然想換個舒服些的院子住著了,可若是這樣,就藏不住衛子栩了啊!
雖然這個社會風氣開放,可在大家閨秀院子里發現了一個男人,傳出去也是丟盡臉面的事情。
更何況還不知道,她那個偏心眼的父親會不會以此為由,遲遲不放她回京。鐘夫人在鐘府的處境已經很艱難了,她不能再給她添麻煩了。
張蒼極其懂得察言觀色,見此也就不再多話,“雖說這是夫人的命令,可既然大小姐體恤下人,小的也就不再強求。
“只是旁的事情小的可不敢疏忽,從今日起會有人給您送來三餐,味道絕不比您在府里的差;明日裁縫會來給您量身,約莫幾日就能送來新衣裳;還有,這院子挨著外街,小的會派人加強巡邏,保障您的安危。
“日后大小姐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盡管讓人傳話,這別院里的人都明白誰才是他們真正的主子。小的告退。”
=
=
張蒼走后,輕妍去了東耳房,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
見輕妍推門進來的身影,衛子栩不由得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夢,他感覺臉有些發熱,連帶著語氣也頗為不自在,“什么事?”
輕妍是想來打探一下,衛子栩什么時候可以走人的,但這種事情畢竟不太好開口,所以她打算先說些別的話題,之后再裝作不經意地問起這個問題。
“從青云觀回來后,我去醫館請大夫開了內服的藥,現在已經熬上了。”
“嗯。”
“方才我收到了母親的回信,母親說會在中秋之前接我回京,所以我想……這件事就不勞殿下費心了。”
“這件事情我已經交給之湛去辦了。”
輕妍驚訝地看了一眼立在衛子栩身后的之湛,之湛則羞愧地低下了頭,太子殿下的法子,那真的是……一言難盡哪!
衛子栩面色如常,“算算時間,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再過幾日鐘府就會派人來接你回京了。”
不愧是太子,辦事效率真的高。輕妍默默安慰自己,辦了就辦了吧,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樣的。而且這也是之前講好的條件,說不要就不要似乎不大妥當。
她開口道謝,“多謝殿下相助。殿下的傷怎么樣了?司命先生說那藥粉一日要上兩次,不然我現在幫你上藥?”
“不用了。”輕妍話音剛落,衛子栩就立馬表明了拒絕,日后還有很多和她相處的機會,不急于此時此刻,更不能再這種翻盤的關鍵時候亂了心思。
“鐘姑娘是有什么難處嗎?直說就是。”
看著她那副表情糾結地捏著手指的模樣,衛子栩就能猜到她一半的心思。小姑娘太率真,心計陰謀什么的,一時還不適合她。
不然,也不會在救了且幫了衛顏太子后,只提出了一個想要回家的小要求。
“我想問問殿下,你打算什么時候走……母親換了別院的管事,新的管事想讓我搬到另一座院子去,我怕這樣就瞞不住你了,所以拒絕了。但想必日后會有許多人來這小院,萬一生出了什么變故……”
輕妍仔細斟酌著語氣和句子,太過認真以至于沒留意到衛子栩看她的眼神。
“兩日,至多兩日。”
“那好。”輕妍定了定神,“只是這兩日里,殿下最好一直待在屋子里,輕易不要出門。若是來了旁人,還請殿下不要出什么聲音。”
“自然。”
“還有,我希望殿下能夠保證這座小院的安寧。”
她極其排斥背后插刀子、兜著圈子說話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可這并不代表她不擅長分析、和正經起來謀劃這一類事情。
畢竟查了六年的案子,她的邏輯能力思辨能力還是在線的。
當今陛下一心偏袒夏貴妃所出之子,祚王衛子祚,幾乎從未對太子衛子栩有過笑顏或夸贊,聽說陛下不是沒有動過廢太子的念頭,但苦于衛子栩的嫡子身份和明處暗處的勢力,這個念頭得以實現。
夏貴妃和祚王又是極為跋扈乖張的性情,在這種得不到想要的地位的情況下,選擇暗殺太子就成了一個自然而然的行為。這次他們沒有成功,那就一定會有下一次,只要衛子栩還坐在太子的位子上,他們就不會放棄的。
人類為了欲望什么都干得出來,更何況是他們皇家。為了那個位子做的爭斗使的絆子,又其實陰狠二字可以形容。她可不想有一天為了別人的榮耀,而讓自己成為冷刀下的冤魂。
“輕妍姑娘放心。”衛子栩明白她的擔憂,所以今晚他一定會護她周全。
“殿下若是沒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輕妍估摸著他應該有不少事情要忙,于是道了告辭打算離開。
“稍等,”衛子栩取下了腰間的短刀,“這個你拿著,日后你若是有了麻煩,就派親信去金玉軒即可。”
經過這幾日對她的了解,衛子栩已經認識到了她的率直和倨傲,這樣的性情回京后怕是會給她惹不少麻煩,給她鋪一條退路總歸沒錯。
輕妍看著那短刀,又看了眼衛子栩,目光灼灼,似乎是在期待她收下這把短刀。
金玉軒,京城里數一數二的首飾鋪子,那是衛子栩的產業嗎?
她不想跟衛子栩這種處于危險旋渦中的人扯上什么關系,可今天起得太早,大腦還未完全開機,一時想不出來拒絕的話。
于是她收下了短刀,再道了告辭后離開了耳房,大不了以后以后不去找他幫忙就是了。
見輕妍出了門,衛子栩才落下了嘴角的笑,神色凝重道,“今晚多遣些人來,務必保住她的安全。”
之湛有些遲疑,“殿下,當真要這么做嗎?鐘姑娘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讓我們在這里多生事端。”
“那你還有別的辦法能打聽到之羽他們的行蹤嗎?”衛子栩反問。
之湛一時語塞。
“之羽他們一定要救。”衛子栩神色堅毅,“況且今晚的事并不是我們蓄意謀劃的,只是一場意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