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曲
- 天下胡來
- 豆不花將軍
- 3760字
- 2020-03-08 16:00:00
胡海若所點的菜品,都是這間同安酒樓的招牌菜,功夫菜,烹制起來甚是費時費力,對于食材的新鮮程度和品相要求也是很高,因此上菜速度慢了一些。
好在此次出行,二人并不如何趕時間,不管一會將會面臨怎樣的局面,會遇到怎樣的對手,至少都要先吃一頓飽飯,如果可能的話,再盡可能吃得好一點,舒服一點,那才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兩壺北海國的名釀薔薇露倒是最先上來。時值夏季,又是中午前來用餐,店小二很貼心地將兩壺酒冰鎮了之后端上來。
胡海若提起小酒壺,放在掌中仔細感受著冰涼的溫度,緩緩在桌上的小酒盅里倒上了一杯,看著琥珀色清澈的液體緩緩流出,同時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在周遭的空氣中四散。
他輕輕用鼻子吸了吸氣,盡力在捕捉空氣中飄散的馨香,只覺得心頭油然升起了一種愜意和舒適之感。
都說酒能使人消憂,此言誠不我欺。尚未入喉,只是聞到它的味道,就已經令胡海若產生了飄飄然之感。
胡海若一把拿起桌上的小酒盅,施施然送入口中,一陣冰涼的清爽感涌入口腔,夾雜著甜膩的柔情,仿佛初戀情人的吻。
這間酒樓是這條街道上最高的建筑。此時清風吹拂,楊柳輕飛,胡海若把酒臨風,眼神中望著一棟棟連片的樓宇,一群群穿行的人流,仿佛十分滿足地呼出了一口氣。
探索、追查、真相什么的,在這一刻都變得不再要緊。
隨著那小伙計開始一道菜一道菜地往上端,二人面前的桌面被擺的越來越滿。
胡海若用筷子夾起面前一顆鹽漬楊梅放入口中咀嚼,說道:“夷兄,這可教你破費了。”說罷,笑嘻嘻地看著對面端坐的公生夷。
也真是奇怪,明明是在吃飯,公生夷還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好像不是在吃飯,而是在處理公文。
“那你就不要浪費,全部吃掉。”公生夷回答道。
“那可不行,我這也是替你點的菜,我瞧你平時一定刻板的很,應該也沒有怎么出來吃這些東西吧?所以才點的多了一些,也是讓你開開葷嘛。”胡海若繼續吃著楊梅,吐字有些不清不楚。
“不必,我府上的師傅手藝好得很。”公生夷也喝了一口薔薇露,說道。
對于北海國官員府上的廚師手藝,胡海若是由衷地佩服,想他此時作為一名從五品的連上朝都沒有資格的芝麻小官,府上廚師的手藝都令他嘆服,簡直不知道比他以前在寧國為官的時候府上的廚師手藝高明多少,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公生夷作為吏部左侍郎,正三品的朝廷大員,即使再清廉,最起碼的生活待遇也是有的,府上的廚師水平和人數規模也只會遠遠超過胡海若。
“那能一樣嗎?”胡海若又開始狡辯。
“自己府上是自己府上的味道,外邊飯店酒樓是外邊的味道,即便自己府上的菜肴味道再好,那也要時常出來轉轉、逛逛,吃一吃街面上的小吃,感受一下市井煙火氣,這才叫生活嘛,要不然有啥意思?”胡海若搖頭晃腦,一番鬼話竟然說得頭頭是道。
公生夷點了點頭,竟然對胡海若這一番鬼話深表贊同,道:“確實如此,確實別有一番風味。胡兄,你在寧國的時候也時常出去在外面吃嗎?”公生夷一本正經,滿臉認真的表情問胡海若。
“我?我嘛……哈哈,那是自然啦,我跟你說,寧國寧安府的特色小吃是面條,臊子面!你要是有機會去寧安啊,我請你吃!去我開的那家館子里去,我開的那家館子雖然是又臟又破,不過生意好得很,吃起面來倒是很有味道的。”胡海若生性跳脫,又兼愛美食,上至寧安府顯貴出沒的大酒樓、大飯店,下至尋常販夫走卒常去覓食的蒼蠅館子,他基本上都吃了個遍。
“……你開的館子?”公生夷一臉疑惑地問。
“……嗯,你也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軍畿處這個衙門嘛,說直接一點,不是太干凈,常常會接到一些……一些很特殊的任務,所以,這個信息資源的打探和收集,那是很重要的……”胡海若猶豫了一下,還是和公生夷說了出來,不知是由于喝了幾杯甜酒下肚,還是心里面早就想把這些話告訴公生夷了。
公生夷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追問,端起面前早已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道:“名不虛傳,果然是佳釀。”
胡海若笑道:“是佳釀不假,不過酒味沖淡,甜味過甚,那是給你們這種公子哥士大夫們喝的,喝完之后再去吟詩作對的雅致玩意。我以前在寧國邊軍的時候,喝得可都是高粱燒酒。”
“高粱燒酒?酒力比起這薔薇露來如何?”公生夷第一次聽到高粱燒酒這個樸素的名稱,心中十分好奇,問道。
“高粱燒酒,和這薔薇露相比?哈哈哈……”胡海若笑得快趴下了。
見到公生夷一言不發,只是看著自己,仍舊滿面疑惑,胡海若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嘲笑比較失禮,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嘲笑這個請自己吃飯的好心人。
“這個酒力嘛,自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是萬萬不能相提并論的。”胡海若收起笑容,正色回答。
“那高粱燒酒,口味如何?”公生夷繼續請教道。
“高粱燒酒,入口如鋼刀割喉,入腹如烈火灼身,后勁更是十足的霸道兇猛,幾碗干下去,常常就能令人喪失感覺,頭腦發蒙,說話都不利落了呢!”回憶起軍中的高粱燒酒的滋味,胡海若的記憶被拉回到了以往。
“所以說,這味道也根本不好了?”公生夷問道。
“味道?哪里有什么味道?當然不好,差勁之極!你想想,一把鋼刀吞到口里的滋味,要多辣有多辣,要多刺鼻有多刺鼻,那味道能好嗎?”胡海若搖頭道,繼續向公生夷這位公子哥普及酒的知識。
“那你為何還……”遲疑了一會,公生夷問道。
“為何還要喝這種東西是不是?沒辦法啊,當然是因為打仗了,喝了這高粱燒酒,渾身上下的血液就像燃燒起來一樣,被敵人砍上一刀,捅上一劍什么的,根本不會有什么感覺,也就再也不怕什么疼痛了。而且這高粱燒酒還有一樣好處,那就是喝過之后會令人頭腦發蒙,全然分不清楚東西南北,自然就只會一個勁地往前沖了。”胡海若稀松平常地說道,伸筷子又夾起了面前小碟中盛放著的油煎花生米,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這種高粱燒酒,公生夷自然是沒有喝過的,不止沒有喝過,甚至就連名稱也是他今日第一次聽到,然而從胡海若的話語中,他竟也能清楚感受到喝下去了那種烈酒之后的種種難以言表的奇怪感受,那種喪失了部分知覺之后的無所畏懼。自己眼前坐著的這個小頑童一樣的年輕人,這個整日里一副笑臉,看起來懶懶散散的人,他一定喝過很多次,也一定醉過很多次,更加一定在醉酒之后的沖鋒之中受過很多次的傷,直到他對于此事徹底麻木,此時才能以如此稀松平常,就像陳述著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實一樣,輕松地講出來。
公生夷再次倒滿了眼前的酒杯,舉了起來,擺到胡海若面前。
胡海若見狀,微微一笑,雖說不知他此舉是何意,為何要敬自己一杯,但還是老實不客氣地舉起了自己的酒杯,和公生夷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頭喝干了。
各色美味菜肴已經陸陸續續上了桌,胡海若忍不住食指大動,大快朵頤,吃得猶如風卷殘云一般,就好像餓死鬼托生,幾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在不停地吃著。
見公生夷宛如大家閨秀一般,吃菜吃得斯斯文文,胡海若指著面前的炭烤小牛肉,說道:“你們北海國的鮮魚和莼菜那是十分美味的,可是這道菜嘛,有點差勁。夷兄,你知道我為何要點這道菜嗎?”
“不知。”公生夷停杯投箸,坐好看著胡海若,在等他的答案。
“這道菜啊,讓我想起了我以前的一件事情。我記得我有一次打仗,被南越軍隊給包圍了,一個營一千多人,基本上都死絕了,最后只剩下不到一百人還在苦苦支撐。那個時候我們被困在一個狹長的山谷里,隆冬臘月的,糧草早就吃光了,就連草根樹皮都快被我們啃干凈了,外面被敵軍圍了一圈又一圈,就等著我們活活餓死呢。”胡海若又喝了一杯薔薇露,此時一壺酒已經下去大半,他面色微有潮紅之色。
“后來呢?”公生夷問道。
“后來,我們隊長派我帶著幾個小娃娃去峽谷內側的山洞里再去搜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東西。結果我帶著幾個人去了,從白天一直搜查,一個山洞一個山洞地查看,一直到黑夜,任何能入口果腹的東西都沒有了。別說山谷里的野兔和獐子了,就連狼都早被我們吃光了。當時我餓得實在不行了,走路都感覺腳上墊了一層棉花,輕飄飄地一點力也使不上來,滿眼金星晃動,實在是快要支撐不住了。我們小隊的小虎頭,就是在和我們搜查山洞的時候支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一塊尖利的石頭上撞死了,不過他那哪里又是撞死的,分明就是餓死的……唉,那小子才十四歲……”胡海若的思緒回到了那年的冬天,回到了那片狹長的山谷之中。
“后來呢?”公生夷聽得入神,繼續問。
“……后來……后來我們當夜回去的時候就吃到這道菜了。只不過不是炭烤小牛肉,而是烤馬肉……我們實在沒法子啦,只能把戰馬殺了烤來吃了。”說到這里,胡海若的神色之中竟然出現了一抹笑意,不過那顯然不是愉快的笑,顯得無比滄桑。
“當時我就感覺,這東西簡直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什么都比不上,皇帝陛下的御膳也不過如此吧。”胡海若繼續說道。
“再后來,雪越下越大,峽谷地勢險惡,敵軍攻入不易,又不想繼續駐軍消耗糧草,眼見那場雪大得能蓋過人的膝蓋,料想我們幾十人早已凍死餓死,就沒再管我們,只是往山谷里放了一把火,就撤了。我們躲在山洞里,避過了大火,這才逃出了生天。”胡海若一邊吃著牛肉,一邊繼續說。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公生夷問道。
“快記不清楚啦,好像快十年了吧。”胡海若那段記憶似乎有些模糊,緩緩說道。
“十年?那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公生夷的聲音出現了波動,帶著明顯地震顫。
“十二歲,應該還算是個孩子吧。”胡海若淡淡地道。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吃得這么多嗎,都是那件事造成的影響,我現在吃每頓飯都感覺跟最后一頓似的,總感覺不吃飽就對不起自己,死了之后還是個餓死鬼,不得安生。”胡海若笑了笑,定定看著公生夷那張喝過了酒之后白里透紅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