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州
窗外天色漸漸泛白,各寢殿卻依然燈影憧憧,似乎白色的晨光透不過濃重的冥暗,也透不過心底的不安。
“娘娘,該起床了。”
隔著屏風,阿秋低聲提醒,何皇后微微合目,輕輕地說道,“陛下呢?昨夜在李漸榮那嘛。”
阿秋回道:“是的。”
何皇后來不及搭話,雙手撐起靠近軟墊,預備抬起身子,讓兩腳先慢慢下床。尖銳的一聲脆響劃破寢殿,花瓶破碎紛落的聲音從紗帳后傳了出來,直刺阿秋心口。
外面侍奉的宮女和小黃門前前后后跪了滿地,阿秋心急如焚,匆匆上前掀開床簾。支離破碎的玉瓷凌亂四射,床榻上,地上到處都是。何皇后低頭一手強撐著身子,一手扶著日益變大的肚子,一雙眼睛紅絲密布,呼吸短而急促。
但她卻勾勾的盯著床榻上暗紅色的印子,神情駭人,啞聲喝道,“阿~~~秋~~~快!!這~~~~血!~~~阿~~叫皇上快~~~”
阿秋腳下踩的碎瓷片嘎吱亂響,險些撞到床架,她忍著疼痛撲過去,伸手一把攔腰抱住何皇后端起,“娘娘,你一定要忍住,抱緊阿秋的肩膀,阿秋帶娘娘出去~,這里太危險了。”
何皇后扣住她的肩頭,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骨頭都捏碎,手卻一直難抑顫抖,聲音嘶啞到幾乎難辨,“我會傷到你的,快出去,找皇上~~~找蔣玄暉~~~~~本~~~宮還~沒~~那么容易死~~~~”
阿秋緊緊抱著她不放,拼命搖頭,試圖帶離床榻。何皇后眼底尚存一絲清醒,死死盯著她的眼睛。
“你不~遵本宮的旨意了么!快~~~~~~找皇上和蔣玄暉~~~叫~~”
阿秋拗不過她的力氣,將床榻上的碎片趕到了地上,一只手撐住何皇后,倚著軟墊,松開手,何皇后身子虛弱的癱軟著,在無力支撐,一地的狼藉。
聲音低微,卻不肯示弱半分,“快~~~~去。”
“娘娘你一定要等阿秋回來~~,一定......”
阿秋凝視著何皇后,那一點點飛逝的意識,再也不能耽擱,她頭也不回的狂奔沖出了殿外。
“你們派人去通知皇上和太醫~~快去!”
一名侍衛帶著阿秋匆匆穿過廊前,飛奔到蔣玄暉房間,“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情那么驚慌,連規矩都沒有了?”
“不是的!是~”
阿秋推開稟告的侍衛,急忙接道,“快!快去皇后娘娘那里,娘娘身下好大一灘血,還有碎片~好像快~~~”
房里的蔣玄暉越聽心里越亂,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踉蹌的退了一步,眼中焦灼的目光瞬間變得精光乍現,怒喝道,“還愣著干嘛!門外聽好了宣太醫,把皇上速速找過來!”
“遵命。”
你不能死,你千萬不能死,生生世世,我只有你一人,這一世。
疾步如飛,蔣玄暉轉出長廊,如魚貫而出,阿秋緊隨其后,寢殿外十幾個人匍匐跪地,人人汗如雨下。他們沒有辦法進殿,沒有皇后的命令,不可以亂闖,腳步聲越來越近,殿中的燭火忽明忽暗。
“陛下人呢!太醫呢!你們都在干什么!還不去準備大量的水!帕錦!藥!!!!”
蔣玄暉飛掠過臺階,縱身一躍,直沖殿內。
“聽到沒有!”阿秋眼見著蔣玄暉進了殿,扭頭對宮人們喝道。
“回阿秋姑娘,太醫在路上,只是~”
阿秋面上一片雪白,著急狂奔引著全身氣息上涌,她插著腰,略帶嬌喘的恨恨接道,“只是什么~昭儀娘娘不肯放人?”
一個宮人極快的低聲應了一句,“是的,而且我們根本就沒見到皇上就被轟走了,所以。”
阿秋往殿里看了一眼,“剛才蔣大人要求的全部都去準備,一個不許怠慢!”
原本極度的安靜再次傳來了腳步聲,還有碎片裂開的動靜。幽暗中碎片在微光搖曳下倒映著那幾近奔潰的神情,那關切般的目光,微涼的暖意,讓他憑著殘余的理智控制著自己,不至于落入無法挽救的地步。
一角的床簾低垂,軟墊上靠著人,云髻松開,凌亂留至腰畔,幾乎遮住了所有的容顏,一襲襯裙下血跡宛然,是蒼白和碎片間唯一的顏色,分外刺入眼目,大殿里一個人也沒有,一絲聲響也沒有,只能聽見自己低低的呼吸,蔣玄暉抬頭極盡溫柔的扶住何皇后沒有顏色的面頰,沒有眼淚,反而是一抹青澀的苦笑,透過微諒的指尖落了下來。
“是你~”
何皇后并沒有抬頭,只是用剩下凝聚的唯一力氣說了兩個字,淚珠生生的掉了在眼睫上。
忽聞殿外一陣亂響,兩名太醫倉惶步入,險些將屏風撞到,身后數人手托要藥箱急急跟上,幾名伺候的宮女也端著銅盆相繼步入。
“蔣大人!怎么是你,陛下呢。”為首的太醫問道。
“陛下在來的途中,快快快給皇后娘娘醫治,別問東問西了,救人要緊。”
太醫相視一看,兩個人已經撲到跪在面前,為首的太醫說道,“請蔣大人回避~要不然等會兒陛下來了,怪罪下來就不好了。”
“好~,我退到門外,你們有事情叫我便是。”當蔣玄暉說完話陡然回身時,正撞上李曄那怒海滔天般的眼睛。
“微臣蔣玄暉~~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盆中盡是濃濃血水,侍女一個接一個端盆而出,再有侍女端了清水進去,片刻出來仍是駭人的血色。來往的宮人進退無聲,唯有皇后低嚎的呻吟聲自屏風后傳來,斷斷續續的落在大殿之內。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李曄在殿中左右踱步,身邊圍著十幾名侍奉的宮人匍匐跪地,雨聲越急,似乎漸漸蓋過了床榻上的聲息,殿外臺階上,蔣玄暉一直未曾離開,他閉著眼,一動不動,雨已經將他全身打濕,那全身沉重的恐懼讓蔣玄暉非常不安。
那些時候退守也好,內奸也好,無論失去什么自己都有萬分的把握還能贏回來,但此時,如果失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稠密的雨水和風斜抽在將玄暉身上。
隱約傳來殿內的訓斥聲。
“皇上~~娘娘她早產了,尚未足月~她和胎兒要~~~保哪個。”
“混賬!什么叫保哪個,如果有一個人喪命,這個殿里所有人必須為她陪葬!還不快滾進去!”李曄勃然呵斥著。接下來的卻是:“蔣玄暉你給朕滾進來!”
~
閉目仰頭,深吸一口氣,該來的遲早都會來,蔣玄暉邁步走了進去。起初外面還見忙亂的宮娥侍奉,越走到里面越是幽森,只看到燭光倒映的影子在地上微晃,隔出了生死兩片天。
“微臣參見陛下。”
啪!一記清亮異常的耳括重重的抽在了蔣玄暉臉上,很快的~深深的五指紅手印赫然而現。
蔣玄暉頹廢的低著頭,并不吭聲。李曄眼瞧前這個渾身上下狼狽不堪的男人俯下身,低抑著嗓子說道:“朕上次提醒過你的,那么快就忘記了?”
充耳不聞的蔣玄暉,只著急重復問道,“皇后娘娘她到底如何了。”
雨水激濺,四散如花,他能聽到她落淚的聲音,就像那顆無助的心,雖然還跳動著,可是已經沒有了保護下去的勇氣。
李曄一把將蔣玄暉從地上拎起來,冷冷的聲音直逼眼前,“你給朕聽清楚了,她!是皇后!朕的女人,你不配!也沒有資格去疼她愛她。”
“那陛下你有資格?,阿秋到處派人找你的時候,你在哪?聽說~宮人們連您的面都沒碰到,就被轟走了。”
蔣玄暉的話似乎刺到了李曄的軟肋,他凝視著蔣玄暉許久,渾身連震,猛然一松手,“好~,你說的沒錯,朕的確不是一個好夫君。”
便在此時,忽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李曄連忙向床榻趕去。
迎面而來的內侍宮女倉惶退避,太醫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轉出了屏風,連忙下跪叩拜,“恭喜皇上,是一位小公主。”
一抬頭,卻見李曄直直盯著他手中的嬰兒,溫潤的面色夾雜著淚光凝視著她。
四周只有孩子微弱的呼吸聲,紗帳后一片死寂,李曄往前走了一步,猛地急痛攻心,身子一晃,一口鮮血直噴而出。
太醫們大驚失色,撲上前來扶,“陛下~”
李曄揮手拂開眾人,再也不看那孩子一眼,著急入內。
隔著薄薄的羅帳,榻上之人已昏沉睡去,疲憊而安靜,一抹身影轉身邁步離開了大殿,乏力的靠在門柱旁。
不知何時大滴大滴剔透的雨珠子從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灑下來,房頂上和地面上頓時騰起一層如煙如云的水霧。
雨點越來越密。李曄站在殿外,耳邊盡是刷刷犀利而落的雨聲,雨落如注,瓢潑而下,每滴雨都清晰,澆注到心頭,透徹淋漓。檐下冷風撲面,吹的李曄的衣擺飄搖不定,雨絲斜落到衣襟,他卻始終站立不動,任雨水飄落發際,濕了容貌。
看著她一動不動地睡著,仿佛靈魂被掏空,緩緩塞滿了恐懼,如果......他不敢想這兩個字,深夜里獨坐榻前,握著她的手,原來有很多話想和她說,就便如此一直說下去,片刻都不停,也無法消除內心的恐慌。
李曄閉上眼睛,指尖狠狠的嵌進掌心,忽然將眉一挑,往前邁了一步,直接站在了雨中。
“皇上!”身后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李曄自雨中回身,蔣玄暉,朱友諒跪于殿前。
“什么事情。”李曄緩緩拭去臉上冰涼的雨水,步回門口,淡聲問道。
“啟稟皇上,梁王的來奏本要求~~陛下盡早起駕去洛陽。”
“太廟都還沒造好,為什么要去,這兩個月都還沒到呢。”李曄簡短有力的拒絕道。
朱友諒雙眉淡鎖,不語。蔣玄暉見狀,有些話也不得不說了,斟酌了半天道:“要不然,就回皇后娘娘尚在月內,不宜移動。”
不料話未說完,朱友諒霍然將眸子一抬,白了眼蔣玄暉。蔣玄暉低了頭不敢看他,更加不能再說其他了,只默默立在面前。
“陛下~,皇后娘娘醒了......”
眾人大喜過望,李曄返身便往殿中跑去,蔣玄暉跟在身后,卻無法邁開步子,扭頭看去就見朱友諒死死揪著的自己的手臂,嘴巴向外奴了奴。李曄一路小跑,來到了屏風之前突然停下了腳步,癡癡望去……
何皇后倚在枕上,面色雪白消瘦,聽到腳步聲她睜開眼睛,看著他,唇角慢慢帶出一絲笑容,李曄一步跪在她身邊,緊緊貼著她的身子抱著,將臉埋在微涼的被薄之間。
“陛下,你的衣服怎么都濕透了,下雨了?”
何皇后吃力地抬手扶住他的肩頭,低聲問道。
李曄身子微微抖著,卻一時澀楚難當,多少話語堵在那,卻一句都不能言。他的手很涼,渾身沒有半分暖意。肌膚相擁,暖意溫存自心口蕩漾,融化了身上的寒冷,彼此的孤零。
“我沒事~~~”聲音虛弱而低啞,卻如此真實的就在耳邊。李曄抬頭凝視著何皇后,卻只一眼,便淚落襟前,止不住的明明晃晃淚珠,清澈,春光般柔亮。
何皇后的指尖滑過他的面頰,淡淡無奈的笑道,“哭成這樣,哪像個君王的樣子。”
李曄也不和她爭辯什么,此刻就覺得她什么都是好的,握了她的手貼在臉上,柔聲說道:“朕應該早點來的,只是漸榮說她沒有朕陪,無法入睡,所以才......你不要怪朕。”
淚痕在李曄臉上映出淡淡憂傷,他的話讓何皇后心底一酸,輕聲說道,“臣妾不會怪陛下的,要怪只能怪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
何皇后伸手握住李曄,十指相扣,側頭靠在了李曄肩頭,李曄疲倦的向后靠去,唇邊的笑意緩緩加深。
屏風外,朱友諒緊緊拖住蔣玄暉向外走,但是蔣玄暉非倔著,不肯挪動半分步子。
“你瘋了!上次伯父保你,你才沒死,快走!”朱友諒的聲線壓得非常低,幾近嘶啞,生怕被李曄發現他們還在,沒有離去。
蔣玄暉側身靠在朱友諒旁邊,望著地上反出的,那個讓他身體一直不適且淡淡模糊的女人影子。他凝眸抬頭對朱友諒無力的一笑,“走吧。”
煙花易冷人憔悴,花落憐前,無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