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重回錦州
- 皮生錄
- 肖辰不消沉
- 5446字
- 2020-03-20 12:45:46
我每向前一步,都感覺離太陽越來越遠。
眼前的錦州,耀眼的可與太陽比肩。延綿的城墻站滿了酒氣熏天的守衛,朱紅色的城門被川流的人群一分兩半,留下血肉模糊的身軀對這紙醉金迷負隅頑抗,鸚鵡盤桓在街頭,它們的羽毛貴比真金,街上飄蕩的,是一文不值的良心。
這座用金錢捧起來的城市,隨處可見被摒棄的善良。
沒有進城的我們,都不配擁有姓名。我拿著這塊廉價的木牌,等候叫喚。人群好像庸庸不斷,他們沉重的腳步不斷踏平這塊寶地。
磚石劣跡斑斑,或許它們曾是被這座城市拋棄的人,所以只能眼睜睜的,充滿怨恨的看著新的犧牲者不斷飛蛾撲火。
在這里只會上演兩場悲劇:一個是沒有得到你想要的,另外一個是得到了你想要的。所有從這座城衍生的東西,都要用你自己來換。
這里沒有山,就連一條小河都看不到。空氣里彌漫著銅臭味,無端的引起人群的躁動。我揣著這包沉甸甸的干糧,身邊是擦肩而過的大人,他們好像都有相同的一張臉,一張冷漠卻眼高于頂的臉。
我想起祥云鎮的鎮民,他們淳樸的笑容此刻在我的腦海里顯得異常珍貴,連著這份飽滿的情誼,讓我與這格格不入。
“十三號。”
輪到我了。
我有些艱難的穿過這片狹窄的空間,擠到守門官面前。大人真的很奇怪,明明知道不是在喊自己,他們依舊要拿著木牌看個不停,非要編個像樣的謊言騙自己才罷休。
士兵粗魯的用雞毛撣子嫌棄的拍走我身上的風塵仆仆,我被抽打的生疼,卻不敢喊出聲。他們三五成群的圍在我身邊,像身上沒錢又要擺架子吃霸王餐的惡棍。
他們的驕傲,不過是藏在這具漆金的官服后面,而那真實的內在,早就是漆黑一片,看不出半點良心。衣如人,人卻不如衣。
在這里,要丟掉自己的尊嚴。
我像個木頭一樣傻站著,好像商鋪最里頭沒人要的糖餅,怎么都礙眼。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碰我,拿著撣子對我指手畫腳。
包裹被搶走,我看著這些簡單的物件被這樣赤裸裸的展現在眾人面前,我們就像供人賞樂的猴,只是披了層外衣而已。
這座城,人吃人。
我有些不滿,守門官散漫的態度令我著急。他的時光已經被金錢消磨夠了,可我的還沒開始。我不能浪費時間,不能又因為遲到而錯過。我瞪著他,眼神卻撞上他手上的翠玉扳指,它那樣陳舊,又那樣眼熟,像一個故事開鎖的鑰匙,吸引著我的思緒。
我一把上前奪過包裹,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還給我。”
“你怎么說話的,臭丫頭。”
他站起身,與我怒目而視。我搶過自己的東西,與他不甘示弱。城內外的人都在看熱鬧,或許下一秒我就要喪命在這里,給所有新生一個警告:我們是低人一等的,我們連進去的資格都要依仗他們的施舍。
我們沒有區別。
守衛的長槍撩過我的頸邊,留下毫無人性的血光。銀色的槍面閃過我慘白的臉,它和一張稚嫩的面孔重疊,便又是一場無端的恍惚。
有什么傷疤,在慢慢被揭開。
他挑開我的長發,蝴蝶發簪散在地上,連遺言都來不及說出口。長發遮住我的眼,面前是分不清的刀光劍影,我慌忙的彎腰,卻被他一把搶先。
“不可能...”
他突然跪下了,膝蓋重重的敲響磚石,驚得人群一陣恐慌。他顫顫巍巍的雙手捧著這根發簪,緩緩的握緊它,生怕它再受傷。
發簪閃著微弱的星光,像圣人一樣原諒了我們方才的鬧劇。他小心翼翼的松開它,又悄悄的將它塞進大袖中,接著笨拙的扭動身子,確保它不會滑落,這才敢與我四目相望。
他摘下官帽,滿是細紋的手撩開我額間的碎發。這溫柔的動作叫我生疑,可他跪在我面前,擋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陽光刺眼,我看著這張滿是刀痕的臉,有些驚呼歲月的殘忍,它被時光磨損的這樣體無完膚,再也看不出當年一絲溫潤的回憶。他捧著我的臉,嘴巴張張合合,半天才能發出幾句不連貫的聲響。
“林小姐?”
“你是....林小姐嗎?”
“林小姐...你還是回來了....”
我手足無措,這個稱呼,已經許久沒聽別人叫過了。這個名字,就和一樁樁夢一樣,叫我分不清福禍。
他看我不回答,趕忙奉上鑲了金邊的通行證,命人取輛馬車送我回府。人群議論聲漸起,我三步一回頭,卻再也看不到他方才異樣的表情。
只是一個轉身,一切又回歸正規。
他顫抖的偽裝,就像我不能坦白的真相。
我只知道,這座城能給我答案。
馬車踐踏著磚石,大門還是為我妥協了,它默默注視著我離去的背影,再嘆一句往事難料。這座城還記得我,可我透過車窗望著街邊的一草一木,只覺得膽戰心驚。
陽光照不到這里,人心總是暖不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是否又要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活。冬日快過去了,大雪掩蓋的真相也逐漸顯露。我躲在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軟墊身邊,努力感受一點真實的溫度。馬車在繁華的街道橫沖直撞,而我已分不清行人與斷魂。
“十三...啊,不是,林小姐,剛剛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計較啊。”
車夫扭頭對我彎腰陪笑,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剛才的守衛。
我看著這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年,他身形壯實,黝黑的面頰卻很消瘦,一雙不算呆滯的大眼睛時不時偷偷打量著我,微厚的嘴唇緊緊抿著,一副沒錢卻看上了一件漂亮的珠寶物件的變扭表情。
他的背影擠在這件狹小的官服里,身體不堪重負,只能向外拋灑原有的本性來減輕罪惡。我看著他,想到說書里富貴人家養的白鼠,過著不為人知的好日子,其實充其量就是貓兒的口糧罷了。
他這副拿捏的極為標準的官腔,背后是不知道多少人命做的代價。
人之所以走入迷途,并不是由于他的無知,而是由于他的自以為知。這官服的顏色耀眼,到襯得他更黑了些。
“無事,反正也沒傷到我。守衛大哥,你這是要將我送去哪里?”
“林小姐,您這人可真是好啊,其實您喊我小巴就成,這果然是跟咱們朱大人認識的,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那個詞叫什么來著...知書達理,對,知書達理。瞧您這話問的,我肯定是帶您去朱府了。”
“朱大人?朱府....我這樣貿然打擾,怕是不太好吧,其實你只要把我送到客棧就行,不必勞煩朱大人的。”
“哎呦,那怎么行啊。朱大人交待的事,我可不敢怠慢您了。更何況,您是不知道,這朱府富麗堂皇著呢,哪里是客棧能比的。”
我聽著他滔滔不絕的奉承之言,突然感到一絲無奈。或許無論我再怎么拒絕,他都覺得我是大小姐的矜持,是一種和他不同的氣度罷了。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我這個差點成為刀下亡魂的可憐人,居然搖身一變成了錦州的貴人。
這可是他守盡半輩子的城,日思夜想的美夢。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小巴,那朱府,如今可還有誰居住?”
“林小姐不知道?朱大人夫人早逝,如今就只有他那病怏怏的兒子在那享樂。我還真是羨慕朱少爺,什么都不用做,這輩子都不愁吃穿。人這命啊,真的說不清,我....吁....林小姐,我們到了。”
馬車驟停,我也終于擺脫了小巴吐之不盡的苦水。
他攙扶著我,低頭彎腰的跟在我身邊,只是那雙眼睛,一刻都沒停過,不斷地在這府中打轉。我看著朱府,這到與自己想的金碧輝煌不太一樣。
朱府居在三里路中央的位置,是個人脈聚集的好地方。這座三進三出的大宅子,都是用清一色的黑色石木建的,鐵門石子路,鯉魚池菊花臺,就連小橋,都不敢重施濃墨,只簡單的保持著原身最清淡的顏色,木木的杵在自己四方的小區域里,不敢僭越半分。
它在沉默,用這種最高的,最無力的輕蔑方式,拒絕著外面花花綠綠的世界。
我踩在模棱兩可的石子路上,這才感受到一點踏實。粗糙的石子未經打磨,上面的花紋還清晰可見。它們比任何人都有氣節,哪怕被踐踏,也不愿割去自己的棱角,向利益低頭。
我走的慢,看著前面急性子的小巴腳被咯的生疼,還得咬牙切齒的說著贊美之詞,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們順著小路,來到大堂。
大堂的陳設就更為簡單了,兩根黑色的大理石柱孤零零的站在門口迎客,我們從半方形的拱門進去,是一間燃著檀香的空房間。
正中央的案桌上方掛了幾幅字畫,四面縱橫的房梁上飄著幾個暗黃色的燈籠,明火與紙張交相輝映,房內忽明忽亮,又是誰捉摸不透的心事。
我隨便找了一個角落坐下,開始專心的等待朱大人回府。一旁的小巴卻坐立難安,他迫不及待地想親身體驗一把坐擁大宅的感覺,哪里能靜下心來陪著我呢。
他倒也聰明,來回瞅著沒見到伺候的侍女,急忙借著要替我倒茶的功夫,一溜煙的跑沒了人影。
寒風嗅出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便從條條框框的門內擠出,左右的撕扯著我。這里的一切都是冷的,哪里還容得下我這個心懷希望的活人呢?
余年將近夜,萬里無歸人。
“林小姐...林小姐?”
我睜開迷糊的雙眼,只見一張面目猙獰的刀疤臉橫在我面前,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卻早已蓄滿滾燙的淚水。
他的手小心的枕在我的頸后,還不斷傳遞著微弱的暖氣。寒風被他擋在身后,只能不滿的與這件官服置氣。
我醒回神,趕忙起身向朱大人行禮。
不知不覺,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我想著自己方才貪睡的窘樣,現下到是不敢說話了。小桌旁的茶已涼了半許,直叫這青瓷杯沒來由的感傷,吐了最后幾口熱氣,便再也不理會世間的人走茶涼。
“朱...朱大人...我一個不小心,到叫你見笑了。”
“林小姐,最近進城的人多了些,是我不好,至少該讓存兒陪著你的。”
他有些輕微的發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掌緩緩扶在我的額間,確定我沒有著涼后,這才舒了一口氣。
他看了一眼窗外升起的燭燈,若有所思的捻著胡須,自顧自的嘆息了起來。錦州的夜,比白日還亮。
“府上的飯點到了,這次可不敢再怠慢了你。”
他接過一旁侍女手中的明燈,牽著我的手慢慢的向內廳走去。我看著這具已經腐朽的背影,努力回想他曾經輝煌的模樣。
屋外處處點亮了燈,顯得月光淡不可尋。他穿梭在明處,來來回回,我卻只能瞧見那暗處躲閃的影子,聽見它扭曲著身體,繼而又沉默不語。
和這座宅子一樣。
人很奇怪,無論軀體再怎么炙熱,影子都只能躲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替自己承擔人世的罪惡。它們沒有姓名,沒有祝福,沒有言語,只能這樣不緊不慢的跟在我們身后,乞求誰來憐憫。
我的影子,被他的影子牽著,一定也很溫暖吧。
到了飯廳,的確也有了一絲人味。不算太大的原木桌子上擺了幾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左著一碗飽滿的米飯,是人間至味的清歡。
最簡單的,往往最難被珍惜。
人至簡,心之初,此為長生道。
有一瞬間,我感覺好像和往常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
此刻我躺在后院的涼亭中,聽月落潭水的清脆聲,賞巖邊野花似春日的芬香。時光在這一刻是靜謐的,我在這一刻還是活著的。
“一花一世界,你看來很有佛緣。”
我退回剛想摘花的手,默默的蹲在一旁只做欣賞。月色皎潔,這個少年眉間似雪,明目皓齒,伴著一句輕柔的念叨,無端的泛起了潭中我們相距不遠的倒影。
我抬眼,他一襲白衣,安靜的在花叢石林中,對我微微一笑。他輕揮衣袖,也銜下了幾片枯萎的花瓣。
我從未見過這樣出塵不染的人,他比這世間的一切都精致,甚至連時間都不忍從他的身邊流逝。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
我慢慢的靠近他,想看清楚這位謫仙的模樣。我這才發現,他原來是坐在輪椅上,與我平平而談。
夜間偶有風拂過,只是溫柔的與他打聲招呼,不再同于往日的肆虐。他被這萬事萬物寵著,卻也不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只愿所有的不完整,都是他的完整。
“我只是覺得,它們或許也和我們一樣,會冷,會熱,會孤獨。”
“一樣...又不一樣。你很有趣,也很有靈氣。”
“靈氣?”
“萬物有靈,你我皆有。只是你太干凈了,不適合這座城。”
我看著他,他的眼里有星河。
只是流光飛逝,一切星光都只化為他眼底抹不去的憂傷,變成空有靈氣的廢墟,靜看世人的作繭自縛。他的眼里好像有故事,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他并不介意我探尋的目光,只是莞爾一笑,若浮云一般淡去,若流水一般無情。
“你不好奇我是誰?”
“就像你也未問過我是誰一樣。”
我們四目相對,好像過多的言語都是累贅。他看著潭中游走的魚,我便捕捉這一瞬間的鏡花水月。或許我的心里早有繞了百轉千回的話想說,只是到嘴邊,便一個字也不愿提了。
我看著他,就如醉酒之人賞月,一下子分不清真假來。
你是人間明月光,亦是此世少年郎。
“存兒,你怎么一個人來這里了,萬一摔倒了多危險。夜里涼,你還穿得這么單薄,非要凍出病才罷休。你本來身子就弱,就連下人也跟著你胡來。”
朱隱趕忙為他披上一件厚絨披風,又訓斥了下人一陣,這才安心的倚在石山邊直喘氣。夜里這樣涼,他卻跑的滿頭大汗,言行之中皆是焦急擔憂之色。我看著父子二人這樣溫馨的畫面,也不免有些羨慕。
只是,他并沒有回應什么,而是將目光幽幽的轉向我,眼中卻早已再無方才的溫柔可循。夜臨了,明月不曾見過什么歲月靜好,只得躲在云層中,為這場是非空嘆氣。
“林小姐...林小姐...你是...林意?”
“你是林意!”
天公不做好,空中突然雷聲四起,硬生生的壓住了他那無力的憤怒。黑色的夜空一下被劈成兩半,人間無論再怎么掙扎,都徒然變成一道迷失的墳場。
我們恍然變成影子,影子卻承受著驚雷,便只剩無力的敗北。而他的眼中,也想將我如此碎尸萬段。
他恨我。
“你就是....”
“來人,把少爺帶回去。他病了,需要靜養,你們給我看好他。”
“林意!林意!林意!....”
這個名字,不斷地被雷聲淹沒,卻在我的耳邊振聾發聵。或許天公也知道這場滔天的恨意,并不屬于現在的我。
我想到這個在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的名字,它那樣陌生,卻那樣不顧一切的想將我拉進深淵。只是一剎那,他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被帶走了。
那句未說出口的話,就和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一樣,只是禍端的開始。
潭中無魚,月下無花,我還留戀著他的笑,他卻已經混入這座城中,活生生的想吃了我。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甚至,不能明白他何來的恨。
就像我,不知在何處被喚過的名字。
“林小姐,有些話,我想和你談一談。”
朱隱走到我身邊,滿面愁容。他欲言又止的心事,是我想要找尋的答案嗎?他還是那么高大,替我遮風擋雨;可他也無能為力,猜不透命運。
豆大的淚滴砸在我的臉上,外面是大雨傾盆,把這座城翻了個遍,卻一無所獲。它們肆虐著自己的情感,瘋狂的爭奪著這世間僅存的溫柔。
這座城的人,都是犧牲品。
“下雨了,冬天真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