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著那脈搏,暗暗思索了片刻。
轉頭朝常子樂說道:“她中了凌寒毒。”
常子樂一怔,他從未聽說過凌寒毒的這一說法。
“為何會中此毒?”常子樂皺著眉頭看著他。
他一笑,說:“這你不該問我。”
常子樂沉默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又問道:“可有解法?”
他點一點頭,說道:“有,不過藥材難得。”
常子樂不以為意,平靜道:“閣下說便是,御藥院中萬藥皆有存檔。”
“其他藥材倒是不難得,唯有一味,我需要兩株紫苓根。”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敲了兩下案幾,思索道。
紫苓根世上極難得,長于四合雪山,又得孤狼護佑,世間難得。
又因為其是世間所傳的長生不老丹的原料之一,眾人皆對其追捧不已,上雪山尋藥者數不勝數。
但結果往往都不盡人意,孤狼極其兇狠,一匹可匹敵十位勇士。
世間人人皆以上四合雪山為勇,但這往往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
所以紫苓根在市場上價值千兩黃金,即便如此,也多是有價無市的狀態。
所幸世間所有稀有藥材御藥房皆有備錄,盡管不常用,但留著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白衣男子走到檀木案旁,提筆舔墨寫下幾行字,理了理宣紙交給了常子樂。
“藥方,飲法,我都寫在這上面了。”他擱下筆朝常子樂淡淡說道。
德妃和常子樂均向他道謝,他擺了擺手笑了笑說:“不必謝我,我又不是免費來的。”
常子樂也笑笑,送了他出宮去,臨別時問道:“閣下住哪里?待我忙完娘娘的這些事,定把古籍親自給您送到府上。”
“若想尋我,就到云外別苑來吧。”他淡淡說道。
“您是……”常子樂面上露出驚駭之色。
還沒等他說出口,白衣男子就如同在醉歡樓時一般緩緩地將手指放在了薄唇邊上。
“噓…”他唇角微勾,準身離去。
白衣背影離去的瀟灑無比,衣角被微風吹得層層蕩起,與朱紅的磚墻遙遙相稱,如同絕世白蓮。
他回到云外別苑,發現有個人正在庭院中的搖椅上坐著。
已經是傍晚黃昏后了,天邊晚霞下隱隱透出幾點疏星。
圍著庭院的朱漆回廊邊養著幾從茉莉,浮出淡淡的香氣。
梁尋豫坐在搖椅上,背靠著紅色雕花木蘭,漫不經心地吃著手里的櫻桃。
“來,坐!”看見他回來了,梁尋豫諂媚一笑,拍了拍身旁空出的位置,招呼他道。
梁尋豫見他半天沒反應,只盯著自己手里的櫻桃,生出了戒心,嚴肅道:“櫻桃不能給你!”
他沒說話,腳下猛地一踩地上的枯木枝,那枝受了力把枝上的一塊小石頭彈了出去。
梁尋豫眼看著那石頭越來越近,卻來不及躲避。
那石頭雖小,力道卻大,“啪”地打在梁尋豫的皓腕上。
她下意識吃痛地甩開了手,手里的櫻桃帶碗一起飛了出去。
白衣男子左手接過碗,右手伸開極快地移動著這從天而落的櫻桃。
竟是一顆未掉。
男子唇角微勾,把手中這捧櫻桃盡數放入碗中。
梁尋豫苦著臉看著他,他拎起一顆櫻桃塞進嘴里。
嘗了片刻,笑道:“這宮里的櫻桃確實好吃。”
“什么宮里的櫻桃?”梁尋豫不滿地嚷嚷道,“這是我自己種的!給錢!”
男子一哂,語氣中帶了幾分頑劣說道:“我敢還你,你敢接嗎?”
梁尋豫瞪著一雙丹鳳眼瞧了他片刻,最后還是認命地嘆了口氣道:“罷了,你吃吧,我府上還有。”
“改日給我送些來。”男子厚著臉皮笑笑說著,看著吹胡子瞪眼睛的梁尋豫,一臉無所謂地坐在了院里的秋千上。
梁尋豫一時無語,又不敢反駁。
瞪了他一眼,又氣鼓鼓地坐下了,沒好氣地問道:“事情辦完了嗎?”
男子摘下一顆櫻桃的把兒,放進嘴里,不緊不慢地說:“沒辦完我也不敢回來啊。”
他蒙著白緞的眼睛看向梁尋豫的方向,語氣不善地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我徒弟還是我祖宗。”
梁尋豫一哂,面色又恢復了諂媚,笑笑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自家閨女的事兒……”
他冷冷地伸手打斷道:“你爹是皇帝老子,我可不敢當。”
梁尋豫看他這樣子吐了吐舌頭。
師父江然和自家父皇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啊…
應當怎么形容呢?
應該是既互相嫌棄又惺惺相惜吧。
要不然父皇怎么會一定要她拜他為師呢。
師父自父皇死后,就一直用這白色的緞帶子蒙著雙眼。
師父的修為超脫世間,眼睛的作用對他來說也是可有可無的。
他還日日著一襲白衣,仿佛日日都在為父皇守喪。
可當梁尋豫同他提起父皇時,他又是一副冷冷的神色,仿佛毫不在意。
父皇在世時,常常喊江然為“老不死的”,如今看來好像也確實如此。
梁尋豫覺得世界上最大的謎就是師父江然的年齡。
明明應當和父皇相仿,他卻一直頭發烏黑,面容似青年人般俊朗絕逸,臉上完全沒有歲月的痕跡。
梁尋豫甚至懷疑會不會有朝一日自己都老了,師父卻還是這個樣子。
她神思漸漸飄遠,身邊男子吃完了櫻桃察覺到她的失神,淡淡地問她:“在想些什么?”
梁尋豫從思緒中醒過來,笑著看著江然說道:“在想九梟,每次上來見到我就一副要打我的樣子。”
江然仿佛想象出了自己那個沖動魯莽的徒兒的樣子,唇邊也漾起幾分笑意道:“他不知道你,想要打你也正常,誰叫你總是算計人家主子。”
“九梟是個蠢的,蕭容與也是。”梁尋豫抿抿唇,想起了蕭容與那讓人可恨的…
神色愈見僵硬。
江然倒是一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問道:“我的祖宗徒弟,不會真看上他了吧。”
“我怎么會?”梁尋豫急急地出口反駁道。
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頓了頓又說:“他是個蠢的,我怎么會看上他。”
江然一笑,拎起了放在院中案臺上的酒罐子,拔掉塞子,就倒入自己口中。
喝過一口后,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看未必吧,人家心里想些什么,你會知道?”
“這是桃花釀?”江然感受了下嘴里的回味,若有所思地問道。
“好喝吧,我可是把我酒窖里壓箱底的拿過來給你了。”梁尋豫挑了挑眉說道。
“嗯……”江然沒有看她,朝著云卷云舒的天空望去,緩聲說道:“從前,總是你父皇給我帶桃花釀的…”
梁尋豫自知失言,輕咬了下嘴唇,沒有說話。
“他是個不重諾的,”江然拎起酒罐,又飲了一口,帶著桃花氣息的酒順著他的下巴流淌到他的衣襟上,為這人平添了幾分醉意,他笑笑說,“你不要學他。”
梁尋豫看他這樣子,索性把另一罐酒也拿了過來,開了罐子后,她緩緩說道:“師父,我敬您。”
“稱是秦時避世人,勸酒相歡不知老…”江然看了她一眼,笑著吟道,又灌了一口酒。
梁尋豫也學著江然的樣子,猛灌了一口酒,雖說是桃花釀,口感卻不失辛辣。
自喉入胃,一路辛辣,頓生暖意。
她和江然倆人一路灌著酒,江然還沒怎樣呢,轉過頭看梁尋豫已經酒氣沉沉。
兩腮嫣紅。
江然在心下暗叫一聲不好。
果然不出他所料,下一秒她就朝他這邊倚了過來,面色紅潤,迷茫地道:“師父…”
江然連忙一閃。
“師父,你說,我怎么可能?”梁尋豫抓著他的衣角,不讓他走。
“…什么呀!”江然老淚縱橫,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這個祖宗喝酒。
“我怎么可能喜歡他呢?”梁尋豫雙眼澄澈,抬頭看著江然,皺著眉頭說道,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淚一般。
江然一怔。
“我背負的東西太多了…我怎么能…”
“我不應該把他牽扯進來的…”
“可是我沒辦法…師父…”
“朝野上上下下…”
她說的話亂七八糟,支離破碎,可江然卻懂了。
“他說得對,我不應該這樣…”
“我對自己…太自信了…”
“師父…我之后,要怎么辦…”
她抓著江然的胳膊,眼中滿是懇切的目光。
江然此刻心中明白,一國鎮國長公主的愛太過沉重,她千不該萬不該,都不應該把這份愛給這份計劃中最大的棋子——蕭容與身上。
而此時此刻,卻是想躲躲不開,想不再利用了,又沒有別的人選來完成這件事。
愛之,卻要利用之。
這份以利用為名的愛,若有一天到了陽光下,還能輕松自如地接受陽光的洗禮嗎?
江然一陣沉默,沉默過后緩緩地嘆了口氣,摸了摸梁尋豫的腦袋。
他故作輕松道:“我當是什么事,你爹怎么會有個你這樣多愁善感的姑娘。”
“師父…”梁尋豫迷茫地看著她。
她今日梳了朝月髻,發尾鬢間都透著一國長公主的威嚴。
可她那雙往日透著凌厲和深沉的丹鳳眼如今卻好似一汪純凈的水,隨時準備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