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阿百的時候，阿百在殺人。

阿百不是殺手，她是照顧老人的護工，三十歲。據她說，她十五歲就開始照顧老人了。

這個故事注定只能深夜發，人間的有些事情像是發了霉的砧板，讓人聯想到一切黏糊糊的、陰沉潮濕的顏色。阿百是朋友介紹給我的。朋友很喜歡她，甚至還想追她。

那時我的爺爺癌癥晚期，家里人在無數種選擇中徘徊。我們不是寬裕人家，保守治療的費用能報銷一部分，但更致命的是年輕人要輪流請假陪護。也就在這時，爸爸檢查出食道癌。

爺爺有兩個兒子，爸爸有我一個兒子。多米諾骨牌轟然倒塌，我在上班的擁擠地鐵里失聲痛哭。神奇的是，我哭并不是因為親人罹患絕癥，而是某種東西坍塌，悉數落在了每一節脊椎之中，把骨髓稀釋得蒼白脆弱。

爺爺年輕時當過兵，他驕傲一輩子。現在他躺在癌科樓，血管細的像根頭發，只有經驗最豐富的護士長才有辦法從手指間的血管將針頭弄進去。

爺爺和爸爸還有我談了一場。他說他想有尊嚴的走。

爺爺想先喝醉了，然后讓爸爸用枕頭悶死他。在起初的震驚之后，談話進入了平緩的細節溝通。爸爸勸他：這樣死很難受的。

爺爺以前有獵槍，他有次夢見它，他握著它，像拉著老戰友的手。他的老戰友都已經不在了。爺爺在夢里用槍口抵著自己的額頭，擺脫了這具身體給他的無限痛苦。

于是，朋友介紹我去找阿百。她說那個女人會是我們一家的天使。

在預定的時間，我到了預定的地點，一戶普通居民家。養著老人的家庭都有共同的味道，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感受到，如同老報紙放了許多許多年的味道。這家的門是開著的，里面有五個人在等候什么。我說我找阿百，女主人對我點點頭，輕聲說：稍等。

不久后，阿百從臥室出來，微笑著對所有人點頭。客廳里的大家都松了口氣。

阿百的工作是殺死老人。

她不是冷血殺手。當老人和家屬溝通過后達成共識，她才會動手。她殺人的方式很溫柔，所有死者都像在睡夢中自然死亡。在動手前，她會陪伴老人三天，這三天里，老人隨時可以反悔。

她就是個人肉版安樂死。朋友說。

朋友的媽媽年輕時是舞蹈演員，大美人，后來遭遇了嚴重的車禍，鐵片剮掉了她的半張臉，高位截癱。去年的時候，她的媽媽忍無可忍，讓她找來了阿百。

阿百和我回去見爺爺。她不是網紅型美人。她健美而端莊，鵝蛋臉。至于她的眼睛——我沒有見過這樣溫柔的眼睛。

我問：你為什么不勸他們自殺呢？

阿百：自殺需要很大勇氣的。而且也會給別人添麻煩。這些老人都是很好的人，跳樓、上吊、臥軌……要么給環衛工人添麻煩，要么給家屬和警方添麻煩。他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于是找了我。

阿百：先說好，我的客戶是老人，我不和客戶或者客戶家屬談戀愛。

——朋友這幾天在追她，弄得她很頭疼。

她辦事有原則，以老人的意志為主，老人想死就死，不想死就不死。

中國人總在回避談論死，仿佛回避了就不會發生。他們回避許許多多的東西，像水里的游魚群回避著水流的絲毫波動。阿百覺得生和死是同等的，人沒辦法決定自己是否出生，正因如此，人應該要能決定自己是否去死。

晚上我請她回家吃飯。爺爺被從醫院接了回來，大家難得聚在一起吃晚飯。我忘記家里的氣氛上一次那么輕快是什么時候了，大家說著笑著，喝著鄉下親戚送來的青梅酒，爺爺唱起了蘇聯老歌，爸爸拿手風琴給他伴奏。

阿百和爺爺單獨談了許久，將近兩個小時。夜深了，我送爺爺回醫院。爺爺說：等我去后，你記得替我謝謝她。

人的一生只有兩個階段罷，畏懼死亡，仰慕死亡。

爺爺走得很安詳。他走后，爸爸從柜子里發出來偷藏的獵槍。爺爺年輕時帶這把槍去打獵，獵回了三只狐貍。他用三條狐貍皮去供銷社換白糖，認識了奶奶。狐貍的死亡是他們愛情故事的小插曲，但其實死亡從來都只是普通的劇情元素，像戀愛、購物、吃飯、健身。

朋友繼續成為阿百的麻煩——她想找阿百殺了自己。

和送老人離世不同。一個年輕人突然死亡，一定會引起人們的疑心。阿百拒絕了許多次。

朋友想死的理由很簡單：我覺得活夠了。沒人規定活得越長越好吧？未來世界說不定還變得更糟，老人想死你就尊重他們，我想死你就躲著我？

我吐槽他：“你之前還追人家來著”。

朋友：“我喜歡溫柔款的小姐姐，你有意見”？

阿百躲去外地。她老家農村，是被老嫗收養的棄嬰。等她長大了，村里沒有了年輕人，只留下老人。

很多村子或者城市都這樣成了無人鄉。最后村里有十六戶老人，阿百一個人照顧他們所有人。有一個人老人提出讓阿百了結她，消息在老人之中傳開了，于是十六戶老人約好，讓阿百在一個夜里送走他們所有人。那是阿百第一次動手。

朋友叫上我，追到了外地。

阿百：我殺你會惹麻煩的。

朋友：那你教我去死。

阿百沒辦法，答應他晚上酒店見。

我第二天忐忑地去按他們酒店的門鈴，按了很久，心里的不安越來越濃。

突然門開了，朋友怒氣沖沖：她耍我！！！

阿百昨晚親了她，讓他吃安眠藥，保證他睡著了就動手。結果朋友睡到被門鈴吵醒，阿百卻行蹤不明。

他現在一點都不想死了，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找到阿百就成了他的人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