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峻坐在空曠寂靜的太極殿中，身穿一套玄衣紺裳的天子冕服，頭戴一頂象征著天圓地方的冕冠。他怔怔出著神，盯著御座旁邊擺放的靛青色花瓶，瓶中插著的一枝白梅，正傲然盛放。

一名禮官跪拜在地，微微抬起頭，露出幾分遲疑的神情，猶猶豫豫地說道：“陛下，微臣問的是，不知這國號——”

封峻仍然盯著插瓶中的一枝白梅，冷冷說道：“剛才朕聽見了。”

“是，是，微臣該死。”那禮官立刻俯首叩拜，不敢再抬頭。

封峻沉默了一陣，將手臂靠在御座的憑幾上，說道：“國號為‘靖’，綏靖四方的‘靖’。”

“是。”那禮官恭謹(jǐn)答道。

“另外，追封靖云公主為皇后。”

“是，不知元皇后的謚號該如何擬？”

封峻聞到一陣白梅的清冷暗香，似有若無。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元皇后聰慧過人、功勛卓著。”

“照陛下的意思，微臣以為，元皇后的謚號可為‘光烈’。”

“‘光烈’？”封峻將目光從白梅上移開，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冬日鉛灰色的天空，“不錯(cuò)，這兩個(gè)字很襯她。”

等禮官退下后，封峻從御座前站起身，走向那支白梅。他伸手將它從插瓶中取出，這支梅花約有半人高，卻修剪得當(dāng)，取了旁逸斜出的瀟灑姿態(tài)，所以并不顯得粗笨。

封峻拿在手上看了一會(huì)兒，走出太極殿，沒有讓侍從跟著，獨(dú)自一人沿著宮道，朝西北面走去。

過了好一陣，他來到一處僻靜的偏殿前，剛要邁進(jìn)去，突然想到，整座皇宮中，唯獨(dú)這間偏殿里沒有插瓶。

他眉頭一皺，有些懊喪地看著手中的白梅，一時(shí)躊躇起來。

正在這時(shí)，從片殿中傳來“嘩啦”一聲悶響，他不由自主嘆了口氣，還是拿著白梅走了進(jìn)去。

封峻一進(jìn)門，就聞到殿中飄散著一股濃郁的草藥氣息，地板上胡亂散落著幾個(gè)木制碗盤，碗盤中盛放的飯食、菜蔬和中藥撒了一地，有兩個(gè)宮女正拿著抹布收拾著，另外兩個(gè)宮女圍在一座紫檀木床榻前，正一臉焦急地低聲說著什么，看見他走進(jìn)來，紛紛朝他埋首叩拜，口中齊呼：

“奴婢叩見陛下。”

封峻抬了抬手，說道：“你們先退下。”

那四個(gè)宮女再次叩拜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房門。

封峻慢慢朝紫檀木床榻走去，在輕紗幔帳的掩映下，床榻上的一名女子半倚著隱囊，沒有綰發(fā)，如瀑的青絲披散在她消瘦的肩膀上，露出一張蒼白至極的病容。她的嘴唇和眼圈呈現(xiàn)出黯淡的烏青色，在她半睜著的鳳目中，瞳孔仿佛深淵一般幽暗無光。

封峻徑直走到了床榻邊，坐了下來，將手中的白梅放在身側(cè)，看著她說道：“這支梅花開得很好，我想你大概會(huì)喜歡。”

她沒有看他，仍然注視著無盡的虛空，說道：“如今我雙目失明，就算開得再好，我也看不見。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是不肯放過我嗎？”

封峻深吸了一口氣，又聞到白梅清冷的幽香。他沉默了一陣，開口說道：“我來是想告訴你，元焜受封為彥侯，已經(jīng)交給元氏宗親撫養(yǎng)，其余元氏宗室，雖然沒有爵位，但我已經(jīng)向他們許諾，只要他們安分守己，足以保全富貴。”

她攏了攏鬢邊的一縷垂發(fā)，依舊沒有看他，干燥發(fā)烏的唇邊綻出一個(gè)冷笑，說道：“還真是皇恩浩蕩，惠澤宇內(nèi)。既然如此，我也斗膽向陛下討一個(gè)恩典，與其絕食耗得油盡燈枯，不如索性賞我個(gè)痛快。”

封峻看向地上的一片杯盤狼藉，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握緊了，骨節(jié)一下捏得發(fā)白。他皺緊了眉頭，抬眼看著她，說道：“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后天，元靖云就會(huì)在洛宗山下葬。”

她聽到這話，清瘦蒼白的臉上露出幾分愕然的神情，沒有說話。

封峻觀察著她的神色，繼續(xù)說道：“那塊元氏的宗主令，也會(huì)跟她一起陪葬，從今往后，世上就再也沒有這個(gè)人了。”

她輕輕抬起眼睫，黯淡無神的眸子轉(zhuǎn)向他的方向，說道：“這么說來，她倒是已經(jīng)解脫了，而我，還被困在這一方天地里。”

封峻嘆了一口氣，朝她靠近了一些，說道：“你難道還沒發(fā)現(xiàn)嗎？困住你的不是宮墻，更不是我。真正困住你的，是‘元靖云’這個(gè)名字。”

她猛地睜大了眼睛，失神的眸子飄忽游離，怔怔看著他的方向，神情一片愕然。

封峻凝神注視著她蒼白的病容，說道：“我只希望你明白，我為你用空棺造假墓，就是不想再讓這個(gè)名字束縛你。從今往后，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她的嘴唇輕顫著，柳眉微蹙，眼神凄楚迷離，喃喃說道：“我……我想做的事……”

“我只希望，在你真正想做的這些事里，能夠留下我的位置。”封峻慢慢朝她伸出手，握住她纖細(xì)蒼白的手腕。

“別碰我！”她猛地一顫，臉上顯出驚慌的神色，拼命掙扎著，想要抽回她的手。

封峻緊緊拉著她，不肯放手，急聲說道：“你忘了嗎？那個(gè)除夕……”

她一聽到這話，突然間仿佛失了魂一般，一動(dòng)不動(dòng)，怔怔望著他的方向。

封峻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輕輕握著她的手腕，試探著掰開她緊握的手指，攤開了她的掌心。他低下頭，顫抖著伸出食指，在她的掌心里，一筆一劃寫下了八個(gè)字：

“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他寫完以后，深吸了一口氣，才終于鼓足了勇氣，慢慢抬起頭來，深望著她，等待她給出一個(gè)答案。

她仍然一動(dòng)不動(dòng)，柳眉緊蹙，怔怔望著他的方向。在她的眼眶中，漸漸噙滿淚水，幽暗無神的眸子里，隱約閃爍著一抹微光。

他凝神注視著她的神色，慢慢拉起她冰涼的手，試探著攬過她消瘦的肩。她的單薄的身軀猛地一顫，可這一次，她沒有再掙扎。

他伸手?jǐn)堊∷w細(xì)的腰肢，無限憐惜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她依偎在他滾燙的胸膛前，慢慢抬起柔軟的雙手，溫柔拂過了他的后背。

在紫檀木床榻的旁邊，一支白梅傲然盛放，這種清冷幽深的淡淡香氣，似乎預(yù)示著又一個(gè)春天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