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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千秋大夢

他帶了幾個軍士,快步朝皇宮的應門走去。等他到了應門的國庫前,看到朔州軍的將校已經排成了一列長隊。

顧良才和石浩站在隊列的前端,盯著部下拿出國庫中的金銀綢緞,按照軍階和軍功,向將校分發賞賜,并一一記錄在案。

此前,封峻特意叮囑顧良才,讓朔北軍和陷陣營混排,以此表明對二軍一視同仁,不會厚此薄彼。

封峻走到不遠處的宮墻下,站在斑駁的樹影里,看著領到賞賜的人,一個個喜笑顏開地離開。

顧良才望向他,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剛才的消息,就是他派人送來的。

站在顧良才旁邊的石浩,頭上纏著繃帶,上次割掉的殘耳未愈,右臉還有些腫脹。他雙手叉在腰間,直直盯著封峻,像鎖定獵物的豺狼般一動不動。

樹上的蟬鳴,聒噪得讓人不耐煩。

終于,封峻等到了他要找的人,便獨自朝隊列前端走去,高聲說道:

“索校尉留步。”

“末將參見大將軍。”一個八字胡的朔北軍校尉剛領了賞賜,抱著幾匹綢緞和一捧金銀玉器,好不容易才騰出手來,向他抱拳行禮。

封峻走到索校尉的面前,緊盯著他問道:“這些東西,索校尉還算滿意嗎?”

索校尉眉開眼笑,連連抱拳作揖,高聲說道:“大將軍的厚賞,末將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封峻冷笑了一聲,看著他說道:“我這個人,歷來賞罰分明,既然領得了我的賞,也要受得住我的罰。”

索校尉的笑漸漸僵在臉上,有些遲疑著問道:“大將軍這是什么意思?”

“今天上午,你帶人闖進了一位御史的私宅,逼奸了他的女兒,可有這回事?”

索校尉一下慌了,手里捧著的一匹綢緞掉在了地上,都沒來得及去撿,只是急聲說道:“這……這沒有的事!誰看見了?沒有的事。”

“那位御史已經找上門來了,難道你還想狡辯?”

“誤會!都是誤會啊。”索校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綢緞金銀散了一地,“末將是想……想向那位小姐提親,沒曾想——”

“胡夏通行漢禮,提親也要納彩問名,有你這種闖進閨房提親的?”封峻注意到,隊列中的其他將校都鴉雀無聲,顯然,都在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

索校尉面色慘白,汗如雨下,急急分辨道:“不是……是那位小姐!她……她與我兩情相悅,這才私定終身,大將軍明察!”

“那位小姐,已經懸梁自盡。”封峻冷冷盯著他。

索校尉磕頭如搗蒜,連連作揖,口中疾呼:“還望大將軍體察,出來幾個月,實在有些憋不住——”

“憋不住有妓館,這些賞賜還少嗎?入城前約法三章,你自己找死,誰也救不了你。”封峻特意轉過頭,看了一眼石浩。石浩仍然叉著腰,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大將軍饒命!饒命啊!”索校尉在地上癱成一團,口中凄聲號著。

“來人,行刑。”封峻一抬手,兩個兵士走上前來,一個壓住索校尉,另一個手起刀落,索校尉便頭身兩處,血濺當場。

一大灘血從索校尉的尸體旁無聲地暈開,慢慢淌過宮道的石磚,淹沒地上散落的綢緞金銀。距離他的尸體十來步遠,就是堆積如山、等待分發的金銀玉帛,簡直是厚賞與重罰的絕妙對比。

封峻蹲下身,展開一匹還算干凈的綢緞,從索校尉的血泊中,一件一件撿起他的賞賜,放在綢緞中包好。他拎著包裹,站起身來,朝等待領賞的隊伍高聲問道:

“你們誰是索校尉的同鄉?”

沒有人回答。

封峻將目光依次掃過隊伍,陷陣營的將校大多面面相覷,那些混雜在其中的朔北軍將校,也像石浩一樣,繃緊了臉盯著他,一言不發。

毒辣的日頭,曬得他頭頂有些發燙。

封峻聽到“滴答”一聲,他低下頭,看到手中的包裹底部滲出一抹猩紅,一滴粘稠的血滴落在白晃晃的宮道上。

“蠻子!”

突然,封峻聽到身后的石浩一聲了大喝。很快,從隊伍中鉆出了一個矮壯的朔北軍校尉,一路小跑到封峻面前,朝他抱拳一禮。

果然,朔北軍只認石浩,不認他。

封峻心中了然,將手中的包裹遞給蠻子,說道:“你把這個交給索校尉的家人。”

“是。”蠻子伸手接過包裹,用眼角瞥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石浩。

石浩朝地上啐了一口,向他們大步走來。蠻子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裹,又看了一眼封峻,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石浩沒有理會封峻,徑直走到蠻子身邊,抬起粗壯的手臂,一把勾住蠻子的脖子,高聲問道:

“你知道該怎么做嗎?”

蠻子看著石浩,一臉緊張,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說道:“老大,你說吧,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石浩指了指他手中的包裹,說道:“這個,你回去以后,悄悄交給老索的娘,別讓他爹看見。”

蠻子漸漸露出幾分會意的神情,說道:“我懂了,他爹就是好賭,鄉里出了名的,根本留不住錢。”

“這里面的東西,要是少一樣,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這下,蠻子的神色徹底松弛了下來,對石浩一笑,說道:“這哪兒能啊,老大,你就放心吧。”

石浩放開了蠻子,站在封峻的面前,死死盯著他,眼中閃過鷹隼般銳利的寒光。他冷哼了一聲,沒有向封峻行禮,轉身朝國庫門口走去。

?

當夜,封峻住在宮中西堂的值房。

西堂是尚書臺、門下省等內朝官員議事的場所,為了方便皇帝在東堂隨時召見問事,西堂中日夜都有內朝官值班,有些勤勉的內朝官,甚至會好幾日不出宮門,就留在宮中處理政務。

因此,西堂設有不少供他們住宿的值房。西堂和東堂都屬于前殿,與皇帝和妃嬪們居住的后宮,雖然都在皇宮的范疇,卻有著森嚴的規避制度。

封峻選擇住在西堂,自然是為了盯緊庚翼,不讓他超出自己的掌控。他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讓顧良才分派重兵,駐守城中武器庫、糧倉等各處戰略要沖,他則駐守宮中,將整座皇宮的侍衛,都換成了陷陣營的兵士。

夜很深了。

此刻已經亥時末,封峻坐在值房中,他的親兵突然來報,說道:

“稟告大將軍,閆公公求見。”

這閆公公是庚翼身邊的人,他來干什么?封峻眉頭一皺,一時也沒頭緒,便傳他進來。

很快,一個頭戴貂蟬冠的中年宦官,微弓著身子走進來,在他光滑無須的臉上,帶著諂媚謙卑的笑容。

封峻立刻注意到,在閆公公身后,跟著兩個十七八歲的胡夏少女。她們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衣,香肩半露,玉臂粉嫩,婀娜妖嬈的身姿在紗衣中若隱若現。

封峻見狀,已經明白了他的來意,開口問道:“這么晚了,不知閆公公有何貴干?”

閆公公恭敬地叩拜行禮,說道:“老奴受主子的吩咐,特意讓這兩個剛入宮的新人,來服侍大將軍。”

封峻緊盯著他,冷笑了一聲,說道:“我已經說過了,擅入后宮者死。閆公公這一出,是想讓我立法犯法嗎?”

“大將軍言重了,”閆公公趕忙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正因為這樣,主子才讓老奴帶著人出來,就不勞大將軍移步后宮了。”

“去回你的主子,這一套免了。再有下次,擾亂軍心的罪,只怕他擔不起。”

閆公公有些慌了神,有些遲疑著說道:“可是,這……這人已經帶來了,大將軍放心,這件事絕不會有外人知道——”

“怎么,難道還要我請你出去嗎?”

閆公公有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露出一個訕訕的笑容,抬手招呼著兩個女子,一同退了出去。

封峻坐在房中,兀自發了好一會兒怔。他估摸著閆公公已經走遠,便站起身來,走出房門。

親兵隊長呂盛見他要外出,正準備跟上來,他卻一抬手:“不必跟著。”

封峻踏著月色,獨自走進皇宮深黛色的夜幕中。他要去的,是一個長久以來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

封峻照著白天的記憶,憑借敏銳的方向感,沿著宮燈照亮的宮道,來到了一片寬闊的廣場。在廣場中間,佇立著整座皇宮外觀最宏偉、規制最高級的建筑——顯陽殿。

他仰視著夜幕下的顯陽殿。顯陽殿作為皇宮的正殿,是皇帝舉行重大朝會的地方。就連每一任皇帝的即位大典,也是在這里舉行,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威儀。

此時,它如同一頭沉默的巨獸,蟄伏在整座皇城的制高點,冷眼看著腳下的蕓蕓眾生,仿佛早已見慣了王權的興廢更替。

封峻繞過丹陛,走上臺階,來到顯陽殿寬大的殿門前,伸手推開了殿門。

殿中一片漆黑,只有門前漏進的淡淡月色,在光潔的地板上映照出他模糊的影子。他走進了殿中,走得很慢。在他早已習慣黑暗的眼睛看來,大殿顯得空曠,四周的陳列浮現出幽深的輪廓。

封峻走到殿中的位置時,停下了腳步。在這里,他似乎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一百四十七年前,有位年約三十九歲的禁衛軍將領,官拜虎賁中郎將。他作為皇帝的侍從武官長,帶領一千五百名部下發動兵變,就在這顯陽殿中,親手殺死了正在舉行朝會的皇帝。

這個將領的名字,全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元達曜,也就是后來的大宣開國皇帝。

想到這里,封峻繼續朝前走去。很快,在大殿盡頭的黑暗中,浮現出一個隱隱閃著微光的坐榻。他感覺到,一陣燥熱開始奔涌在他的軀體中。

封峻快步上前,轉身坐了上去,伸手撫摸坐榻微涼的擱臂——這就是元達曜弒君篡位贏來的王座。

他盯著眼前這片濃厚的黑暗,呼吸越來越急促,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劇烈。

在他僅存的右眼中,閃爍著灼灼如烈火的狂熱光輝,他看見了!

在顯陽殿空無一物的黑暗中,他看見披堅執銳的陷陣營,浩浩蕩蕩踏過澤水,翻過句祝山,越過大翃澤,將蒼色的“封”字大纛,插滿萬里江山的每一座城池,用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為他鋪就一條睥睨天下的王者之路。

在心潮澎湃中,他把滾燙的視線,停留在南方的一個點上——穿透這片廣袤的黑暗,那是千余里之外的郁陽。

郁陽?

那是她在的地方。

一張清雅的面龐浮現在他面前,那雙柔情萬種的鳳目看向他,令他的心猛然一窒。

他想起了小時候,有一年建隆下著雪,他衣不蔽體、無處落腳,凍得瑟瑟發抖,身旁匆匆走過的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算他凍死在街頭,也沒有任何人在意。

他仰起頭看白絮紛紛,鋪滿街市的萬籟俱寂。這寂寥的雪,也落了在他的胸膛里,化作半生嘆息——

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

他自幼孤苦、無父無母,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更想證明自己是誰。然而,這條他用以自證的殺伐之路,更是一條孤絕之路。

他耳邊響起裴修言的聲音:“總有一天,你也會背棄元靖云。”

不,我絕不辜負她!

封峻在黑暗中伸出右手,掌心里她寫下的八個字,此時像火一般燒灼著他的意志。他不由得咬住牙關,狠狠握緊了拳頭,發出一聲困獸般沉重的嘆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他松開了有些僵痛的手指,身軀里奔涌沸騰的熱血,慢慢冷卻下來。眼前的千秋帝業、萬里河山,早已煙消云散,重新歸于一片濃黑的沉寂。

封峻有些頹然地站起身,步履沉重地朝殿外走去,將這段恢弘壯闊的大夢留在身后,走進一片清冷的月色中。

果真是溫柔鄉、英雄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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