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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此心安處

元氏夜宴的第二天凌晨,戚瀾和承光回到臨安王府時,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暮秋涼爽的晨風穿梭在曲折的回廊上,戚瀾大踏步走在前面,覺察到身后的承光沒有跟上來,又放慢了腳步,悄悄轉過頭看他。

元承光慢吞吞地走著,神色冷淡,一雙細長的眼睛怔怔看著前方,仿佛冰窟一樣空洞寒冷。朝陽透過回廊的雕花木窗,灑在他血跡斑斑的鎧甲上,反射出黯淡的點點光芒。

沒過一會兒,他們繞過回廊,來到了上房右邊的側室。戚瀾吩咐婢女打一盆熱水,轉頭一看,元承光直愣愣地站在側室中央,一動不動,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戚瀾走上前去,利落地取下他腰間的弓袋、箭壺和佩劍,放在蘭锜上。隨后,她取出弓袋中的白雕弓拿在手上,看見弓弣和弓淵上都沾染了血漬。

“喂,你的弓弄臟了,難看死了。”戚瀾故意把弓舉到元承光面前,使勁晃了晃。往常他把這弓當心肝兒似的寶貝,誰也不準碰,尤其是她,不然立馬跳八丈高,房頂都要吵掀了。

元承光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仿佛沒有聽到一般。

“你不要了是吧,那我可就扔了啊。”戚瀾握緊了弓弣,裝出一副挑釁的樣子,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

元承光仍然一動不動,出神地盯著面前的某處,嘴唇緊抿著,已經干燥得起了皮。

戚瀾使勁哼了一聲,把白雕弓小心翼翼地收進弓袋里,隨后走到桌案前,從桌上的水壺中倒了一杯水。她把杯子拿在手中,轉過頭想叫他過來,一看他那副樣子,又打消了主意。

戚瀾端著杯子走到他的面前,將杯子舉到他嘴邊,說道:“喂,喝水。你傻站著干嘛?自己沒長手嗎?好好端著,本小姐可不伺候人。”

元承光的目光慢慢落到茶杯上,伸出滿是血污的右手接過杯子,湊到干裂的嘴邊,仰頭一飲而盡。

這時,婢女端來了一盆熱水,銅盆邊放著一塊干凈的印花棉布巾。戚瀾接過銅盆,端到他的腳邊放下,抬眼一看,他手里還攥著剛才喝空的茶杯,都不知道放下。

戚瀾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杯子,“啪”地一聲重重放在桌案上。

戚瀾走到他的身后,拉開他脖子后面系住護頸的帛帶,開始為他卸甲。

她取下護頸后,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又站在他面前,雙手伸到他的兩側腋下,用手背拍了下他的內臂,說道:“抬手。”

元承光慢慢抬起了雙臂,她一左一右拉開兩側護膊的帛帶,兩只護膊順著他的肩頭迅速滑落,穩穩落在她的掌心里。

戚瀾把護膊擱在護頸旁邊,再次走到他面前,為他解胸甲上右邊的活舌帶扣,左邊的那個,自從他昨晚解開以后,就沒有再扣上。她看著他胸甲上一大灘干了的血跡,抬起眼皮悄悄地看他。

元承光的神情與剛才并沒有什么不同,目光略微下垂,差不多正好落在她額頭的位置。她能夠感覺到,他并不是在看她,也不是在看世間的任何東西。他雖然睜著眼,但她記憶中那雙神采飛揚、總是帶笑的細長眼睛,已經閉上了。

戚瀾皺緊眉頭,嘆息了一聲,利落地卸下他的胸甲,現在只剩下護住大腿的腿裙了。她繞到他的身后,拉開后腰上系住腿裙的系帶,取下后重重扔在架子上,腿裙撞到甲身,發出刺耳的鏗鏘聲。

“元承光,你啞巴了是不是?”戚瀾瞪了他一眼,抓起搭在銅盆邊的棉巾,狠狠浸在熱水里,用力絞干以后,三兩下纏在手上。她站起身來,用手里的棉巾使勁擦著他臉上干涸的血漬,繼續說道:“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喊出來、就罵出來,哪怕跟我大吵一架,打架也行啊,別以為我打不過你。”

元承光沉默著,仍然一動不動,眼神茫然地看向虛空中的某處。

戚瀾擦掉了他臉頰上的血,將棉巾翻到干凈的一面,裹在掌心,開始擦他的下巴。他的胡茬已經長出來了一些,跟棉巾摩擦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下巴正中有一條細細的淺色疤痕。

戚瀾仰頭盯著他下巴上的這條疤,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放緩了些。

大概是七八歲時的事?那時候,承光比她矮大半個頭,整天像只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簡直煩得要死。也記不清到底為什么事,只記得他罵了一句“臭戚瀾”,還沖她得意洋洋地吐舌頭做鬼臉。她一下氣炸了,撲過去跟他打成一團。阿云攔又攔不住,拉又拉不開,在邊上急得都快哭了。要不是他的下巴磕在臺階上流了血,她才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他。

結果呢?過了些年,報應就來了。

這條疤,這個下巴,這個混小子,像陰魂不散一般出現在她腦海里,吃飯的時候想著,練武的時候想著,就連睡覺的時候也想著。想得久了,就好像這條疤長在了她的心里,開始隱隱作痛。

戚瀾又嘆了一口氣,將沾滿血污的棉巾浸在熱水里,用力揉搓著,洇出一圈圈淡紅色的血水。她擰干棉巾拿在手上,瞪著他,不耐煩地說道:“伸手。”

元承光還是沒有反應,就像沒聽到一樣。

戚瀾一把抓起他的右手,用棉巾狠狠擦著血漬,說道:“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阿云之前跟我說,我爹對這些事毫不知情,哼,她這是把我當小孩兒哄呢。”

戚瀾低下頭,看著承光寬大厚實的掌心,摸到他手背上干涸發粘的血跡,很不爭氣地鼻頭發酸。她抽了一下鼻子,繼續說道:

“所以,這段時間你一回到府里,老是沖我找茬發火,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也認了,誰叫我姓戚呢?可是,看到你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倒寧愿你吼我、向我撒氣,這樣我就有理由揍你一頓了。”

戚瀾仔仔細細地用棉巾擦著他的手,就連指甲縫里的血漬也不放過。她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真希望一直擦不干凈,這樣就可以一直拉著他,永遠都不放手。

她竭力忍住喉中的哽咽,接著說道:“我不知道我爹到底參與了多少,你要恨我怨我,我也沒話說。反正你一直嫌我礙眼,這下好了,一會兒我就離開王府,再也不回來,去過我的逍遙日子,才不稀罕當什么王妃,也懶得受你的渾脾氣。”

戚瀾放開他的手,蹲下身將染紅的棉巾浸在盆中,借著揉搓的動作,悄悄在肩上擦掉眼角的淚。她扔下棉巾,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克制自己不要去看他,故作瀟灑地大踏步朝門外走去。

突然,戚瀾的手被他緊緊抓住。

她轉頭一看,元承光垂著眼,仍然沒有看她。她故意大聲說道:“你這是干什么?還嫌我不夠倒霉是不是?”

元承光慢慢抬起眼看著她,雙眼布滿了血絲。他默了一陣,對她低聲說道:“現在,老爹和弘嘉都不在了,連你也不要了我嗎?”

戚瀾怔怔看著他,他眼中流露出的脆弱,像鞭子一樣抽在她的心上。

對了,她早該明白的,怎么可能走得了呢?那條疤早就在她的心里扎了根、發了芽,直到此時此刻,開出一朵小小的花。

戚瀾慢慢靠在他堅實的胸前,緊緊握住他寬大的手掌,鄭重說道:“元承光,你給我聽好了,就算你再混蛋十倍、一百倍,我這輩子,也賴定你了。”

元承光慢慢低下頭,埋在她的頸間,仿佛幼獸般低低嗚咽了一聲。她感到他溫熱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和脖頸靜靜地流淌。

他先是輕輕抽泣了一下,繼而像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仿佛要宣泄出滿腔的痛苦,留下一道永遠都不會愈合的傷痕。

?

晚秋的日頭,在臨近午時升到郁陽的至高處,明晃晃照在元靖云的頭頂,生出幾分令人煩躁的熱度。

元靖云從宮里出來后,徑直回到公主府,步上空無一人的門階。

朱紅的大門敞開著,撕開的封條粘在朱漆上,將落未落,白紙黑字飄在干燥的秋風中,更添了幾分凄涼之意。

元靖云走進大門,穿過前廳的院落,院中樹木枯黃,花草凋敝,滿地狼藉。從洞開的房門中望進去,房中到處都空蕩蕩的,能夠搬的東西,都被查抄的人抄走了。不過,陛下已經許諾,會盡快把查抄的東西送回來,破的壞的遺失的,也都會加倍補償她。

這么說來,她贏了?

元靖云長嘆了一口氣,走出回廊,步入花園池塘邊的小徑。

她輕移蓮步,微微提起裙擺,衣袖中隱隱傳來清脆的金石碰撞之聲,那是碎成兩瓣的宗主令,外加一個長命鎖,包在錦帕中,時不時會碰在一起。

昨夜弘嘉死后,陛下當著宗室的面宣布,立刻恢復她的公主封號,由她復任元氏宗主。陛下將作為信物的半塊宗主令還給她,隨后,又喚來太子乳母,打開太子的襁褓,從太子胖乎乎的脖子上,取下紅線系著的長命鎖,親自交到她手中。他讓她融了這金鎖,用以鑲嵌修補破碎的宗主令。

她怎么會不明白呢?陛下臉上的歉疚,他眼中的悔意,他想說又說不出口的話,都在這塊太子的長命鎖中了。

這么說來,她的確贏了。

可是,究竟為什么,她的心,卻如同這府中光景一般,一片荒蕪,滿目凄涼。

元靖云繞過池塘邊的卵石小徑,來到一處月門前,這是她閉著眼、摸黑走也絕不會走錯的地方。她在這里度過了四年沉醉如夢的光陰,以至于在很長的時間里,她只要一想起與它有關的綺麗回憶,心口都會一陣刺痛——

清遠閣。

門口守衛的兩個兵士向她揖了一禮,其中一個摸出腰間的鑰匙,打開掛在門上的銅鎖。她抬了抬手,兩個兵士沉默著離開,她慢慢伸出手,推開了清遠閣的雕花木門。

玉恒坐在清遠閣中的長榻上,抬起皓如星辰的眼睛望著她。他神情一愕,隨即從榻上一躍而起,飛奔著朝她撲來,急聲說道:“靖云!我日夜祈禱你平安無事,終于應驗了。”

元靖云后退了一步,伸手擋在她與玉恒之間,不讓他靠近。

玉恒一怔,止步停在她的面前,他原本想要擁她入懷的雙臂,也慢慢放了下來。

元靖云再次后退了一步,冷冷打量著他,他身穿一件寬博廣袖的松綠色襜褕,烏黑如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仍是劍眉高聳,仍是目若朗星,仍是鼻峰挺拔,仍是一副面如冠玉的瀟灑風姿。

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冷冷問道:“你老實回答我,自從我離京以后,你為何會住在濟陽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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