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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滴水不漏

八月的天氣酷暑逼人,剛過午時,封峻帶兵回到朔北軍營。

他翻身下馬,伸出袖子抹了一把脖頸上的汗,兩當甲內的褶绔都濕透了。一個兵士朝他走來,抱拳一禮,說道:

“都尉,太守令你回營后即刻去見他。”

“在哪兒?中軍大帳?”

“在法場。”

封峻一怔,多日來趙廣避而不見,偏偏這時候主動現身,又選在營中行刑之地,有這么巧嗎?

他無暇細想,頂著毒辣的日頭快步走到法場,一座裝飾精美的幄帳搭在場中空地上,顯然就是趙廣的行止所在。他正要走進帳中,卻聽首席的中年男子高聲喝道:

“站住!”

封峻止住了腳步,站在幄帳門外。在幄帳遮擋的涼爽陰影中,坐在正中的顯然就是趙廣,左右兩側是他的主簿、主記室吏和書佐,他們躲著陰、納著涼,卻讓他站在烈日下暴曬,這便是下馬威了。

封峻忍著灼人的酷熱,朝帳中抱拳一禮,說道:“末將封峻參見太守。”

“你上午清剿流寇,戰果如何?”趙廣慢悠悠搖著羽扇,一臉輕蔑地看著他。

“不是流寇,是流民。他們的頭目欒輝聽聞朝廷招撫,有意歸順朔州軍府——”

“混賬東西!”趙廣眼睛一瞪,將羽扇“啪”地拍在桌案上,“本府問你什么便答什么,說那么多廢話干什么,你上午出兵剿殺了多少人?”

“沒有剿殺。”

“俘虜了多少人?”

“沒有俘虜。”

趙廣冷哼一聲,又拿起羽扇慢悠悠地扇著,說道:“你這算什么?作戰不力、怯戰畏敵,自當軍法處置,來人!”

封峻眉頭一皺,急聲說道:“且慢,流民自愿歸降朔北軍府,還望太守三思。”

“你懂什么?你從前跟他們打過交道嗎?”

“沒有。”

“當然沒有。”趙廣不陰不陽地一笑,“建州兵強馬壯,流寇不敢去建州,只敢來朔州撒野。”

“無論建州朔州,朝廷早有招撫流民的政令。”封峻頂著烈日,頭上的汗慢慢淌過左額那條傷疤,感到一陣輕微的刺癢。

“政令是好的,可這幫流寇狡猾反復,不能招撫,只能清剿。”

“末將與他們頭目談過,的確誠心歸降。”

“既然誠心,怎么不跟著你回來,親自跟本府面談?”

“來了還能活著出去嗎?”封峻眉頭緊皺盯著趙廣,火辣辣的太陽曬得他口干舌燥。

“狡辯!”趙廣冷哼一聲,“你違抗軍令、作戰不力是事實,來人!拖下去杖脊二十。”

封峻一驚,知道這場禍事躲不過了,趙廣擺明了要拿他開刀。兩個軍士快步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壓著他的肩膀。

“放手!”封峻瞪著那兩個軍士,一把甩開他們的手,“我自己來。”

封峻盯著趙廣,強壓住心頭的怒火,松開腰間的活舌革帶扔在地上,又解開兩當甲肩上的系束皮帶,褪下甲身后丟在腳邊,最后脫掉濕透的褶服,露出汗涔涔的上半身。

封峻徑直走到幄帳不遠處的刑臺,俯身趴在木條板上。他轉過頭,盯著那座華美奢侈的幄帳,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聽見軍棍呼嘯著重重落在他的背上。

?

八月二十七日黃昏,封峻騎著馬趕了兩天路,回到郁陽的公主府。

這是他婚后第一次回府,他循著一個月前的記憶,順著曲曲折折的回廊,繞過中庭,來到他住的東廂房。

封峻對于房中陳設的精美器物和裝飾,連看都沒看,徑直走到裝滿水的木盆前,脫掉滿是塵土和汗垢的褶绔,用細綿帕擦洗了汗臭的身體,當他擦到背上黑紫腫脹的棍傷時,痛得倒吸一口涼氣。擦干身體后,他換上一套干凈的鴉青色褶绔,離開東廂房,朝元靖云住的上房走去。

封峻來到上房的正廳門口,看到元靖云坐在獨榻上,倚著憑幾,端著一個釉色細致的小杯飲了一口,房中飄散著不知名的熏香與茶香,縈繞在他的鼻中。

“公主——”封峻走進廳中,端坐在她對面的榻上。

“叫我靖云就好。”她放下茶杯看著他,神情仍是淡淡的,“承光去朔北找你做什么?”

“比試弓術。”封峻想起對承光的允諾,仔細斟酌著回答。

“怎么?他輸了?”元靖云端著茶杯的手一停,眼中閃過一分驚詫。

“嗯。”

“原來如此,難怪他對你贊不絕口。”元靖云微微一笑,又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趙廣說你剿寇不力、怯戰畏敵,向朝廷參了你一本。”

“不是寇,是流民。”封峻暗自驚異她消息靈通,這才想到她如今是尚書左丞,上行下遞的奏本都要從尚書臺過一遍。

“他找你的麻煩,不僅僅因為裴慶。”

“跟招撫流民的政令有關?”封峻在與趙廣交涉時,隱約覺察到了這一點。

“軍府接納流民以后,要給予流民空置的田地耕種,收成的一半歸流民,一半歸軍府。”

“這是好事。”封峻眉頭一皺。

“于公如此,于私就不一定了。”

“軍費?”封峻這才恍然大悟,“流民不除,朝廷撥付給地方軍府的軍費又多了一筆。”

“正好便宜趙廣那些人。”

封峻默然沉思著,想到對欒輝的許諾,心情又黯淡了幾分。既然有了這層利害關系,想讓那幫流民歸于朔北軍府,看來是難于登天了。

“你為何對流民如此上心?”

“軍府安置流民,既能免除兵禍,又能增收軍糧。”封峻微微一怔,這女人果然心思敏銳。

“還有呢?”元靖云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封峻盯著她,心里沒由來地生出一絲煩躁。從他進門開始,雖然她語氣平和,他卻明顯覺察到,自己在與她交鋒中漸漸落了下風。

“那些流民長期流竄在邊境一線,”他皺著眉看她,“他們弓馬嫻熟,與胡夏與大宣多有交兵,有豐富的作戰經驗,要是能招募到軍中,必定能夠大大提高兵力。”

元靖云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對他露出一個淺笑,說道:“既然趙廣不肯接納他們,對我們來說,倒是個另起爐灶的好機會。”

“另起爐灶?”他仔細琢磨她的意思,“掌管國庫的大司農是裴慶的人,軍費支出不可能繞過他。”

“跟我來。”她放下茶杯,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封峻一時不明就里,還是跟著她走了出去。天已經黑了,他取下回廊邊的一盞油紙燈籠,提在手中,走在她左側,照亮面前石板鋪成的小徑。

夜風褪去大半暑熱,有了絲絲涼意,鳴蟲在路旁的草叢中時斷時續地叫著,越發襯得四周一片空寂。

封峻跟著她,往府中的西北方走了一陣。途經一處庭院外的矮墻,他覺察到她稍稍放慢了腳步,轉過頭望向院中。

他順著元靖云的目光看去,院中漆黑一片,連廊燈都沒有點燃,直到繞過月門,她才回轉過頭,看向被他的燈籠照亮的石板路。

這時,他突然靈光一閃,猛然醒悟過來——府中這處唯一沒有點燈的庭院,正是清遠閣。

裴禎明毆殺玉恒的事傳得沸沸揚揚,街頭巷尾還流傳著許多茶余飯后的逸聞,他想不知道都難,其中就包括她為討玉恒的歡心,曾經豪擲萬金,按他的喜好在府中修建了一座清遠閣。

坊間逸聞中的這位靖云公主,全然是個被男人騙得團團轉的蠢女人。可是,這幾次交鋒下來,他不得不改觀。

他們又走了好一陣,來到一處沒有窗戶的庫房面前。元靖云踏上臺階,從袖中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上的大銅鎖,推開鐵皮包著的厚重木門,走了進去。

封峻跟在她后面,高舉起燈籠,想要看清四周的陳設。在燈籠擴散的一小片光暈中,一行行密密排著的擱架上,次第閃爍著熠熠生輝的光點。他看清楚了,那是壘得整整齊齊的金餅和銀鋌。

元靖云看著他,說道:“除了這座金庫,還有一座布庫,上中下三等絹占了大半,還有更貴些的縑和白素。”

“這是什么意思?”封峻轉頭看向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這些金銀布帛,應該夠你組建一支新軍。”

“用私錢組建軍隊,是謀逆。”封峻輕嘆了一口氣,竟然感到有些失望,連這都不知道,她并沒有他想的那么聰明。

元靖云對他微微一笑,說道:“那要看是誰的私錢,你應該記得,我如今是少府的屬官。”

“少府?”封峻緊盯著她,一種前所未有的可能性,讓他心跳驟然加快,“你是說……”

“少府掌管天子私庫,這筆軍費名義上由少府支出,裴慶管不了。”

封峻暗自鎮定了心神,令自己恢復冷靜。他想了一下,說道:“要組建新軍,光有錢還不夠。”

“我會竭盡全力,得到戚太尉的首肯。”

“我有個結拜兄弟叫顧良才,是朔州軍府的司馬,最好能一并調入新軍。”

“好,我去想辦法。”

封峻靜靜看著她,燈籠的暖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他僅僅見過她幾次面,就憑他這么幾句話,她竟傾囊相授、排除萬難,助他組建一支成敗猶未可知的新軍。

封峻盯著她的眼睛,問道:“你這么信得過我?”

元靖云神情肅然看著他,答道:“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我的眼光。”

?

封峻從金庫里出來,獨自回到東廂房時,已經是亥時末了。

房中早就掌了燈,他正準備洗漱就寢,一個婢女伏在門邊,將一個木盤盛著的玉盒放在地上,朝他叩拜一禮,說道:“公主吩咐奴婢,給駙馬送來丹川化瘀膏。”

封峻有些詫異地盯著這個散發著清幽光芒的玉盒,眉頭一皺。丹川化瘀膏本是極貴重的傷藥,難怪要用玉盒來裝,看來她已經知道他受杖脊的事,剛才卻只字未提,不愿讓他難堪,現在又心照不宣地送藥來,做事可謂滴水不漏。

“放著吧。”

“是。”那婢女嬌聲作答,卻伏著沒動。

“還有事嗎?”封峻有些意外。

“公主還吩咐奴婢,留下伺候駙馬擦藥。”那婢女緩緩抬起頭看他,露出一張嬌羞的少女臉龐,漆黑的眸子襯著雪膚,像含著一汪粼粼秋水,著實惹人憐愛。

封峻盯著這名婢女的姿容看了一會兒,又將目光落在她面前的丹川化瘀膏上,明白了前因后果,心中不禁冷笑一聲。

元靖云先是向他許下高官,再是籌建新軍,現在又給他送來了名藥和美人,她這樣費盡心機籠絡他,真是好手段。

封峻想到他回府后的種種際遇,隱隱有種受制于人的不甘,便對那婢女冷冷說道:“你告訴她,不必了,你退下吧。”

“可是……”那婢女輕咬住嬌艷欲滴的紅唇,欲言又止,越發楚楚動人。

“就說是我說的。”封峻拿起木盤中的丹川化瘀膏,不再看她,關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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