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靖云緊盯著這支指向她眉心的鋒銳箭簇，慢慢站起身來。

數步之外搭箭扣弦的人，是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他膚色黝黑，一雙濃眉下的眼睛閃閃發光，眼神頗為凌厲，可五官還透著幾分稚氣。他身形精瘦，比她高不了多少，穿著一套煙栗色褶绔，纖細的腰間掛著短刀和箭囊。

“我問你話呢，老實交代！”那少年又喝了一聲，手中滿張的箭尖一動，瞄準了她的喉間。

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氣，急劇思考著對策。周圍都是林區，看他的這番裝扮，多半是附近獵戶家的孩子，要是……

“不說是吧？”那少年濃眉一挑，“我這就綁了你報官。”

“慢著，”元靖云拔下頭上插著的幾支金釵，朝他遞過去，“我把這些都給你，你帶我去陷陣營?！?

“陷陣營？”那少年露出錯愕的神情，怔怔看著她。

“陷陣營的位置，大概在朔北城南十里，你帶我過去——”

“你去陷陣營干啥？”那少年打斷了她，他那雙濃眉漸漸皺緊了。

“你帶我去，到了再給你雙倍報酬。”元靖云避而不答，又摘下脖子上的瓔珞項圈，一并遞給他。

“說！”那少年面色驟然一凜，緊盯著她上前一步，箭鋒愈發迫近，“你為啥要去陷陣營？再敢扯東扯西，我的箭可不認人！”

元靖云觀察著他的神色，看來這人不太好對付。既然想讓他帶路，光靠賄賂還不夠，那就只能告訴他了。

元靖云盯著他的眼睛，開口說道：“我去陷陣營找封峻。”

“封……”那少年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猶疑，拉弓引箭的手略一松，隨即再次瞄準了她，“你到底是誰？你去找他干啥？”

元靖云想了一下，從他這兩個問題中選了一個，答道：“我是靖云公主，他是我的駙——”

“你是封將軍的夫人？”那少年急急打斷了她，神色有些復雜。

“嗯……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痹冈频男睦?，一時有些五味雜陳，旁人說起她和封峻，從來只說他是她的駙馬，然而，等她到了這朔州的地界，倒讓她成了他的附庸。

那少年略一愣神，手中滿張的弓軟了些，又問道：“你說你是封將軍的夫人，我憑啥信你？”

“你只管帶我去陷陣營，到了封峻面前，自然水落石出，他也會付你雙倍報酬?！?

那少年緊盯著她，目光中帶著審視和探詢。過了半晌，他慢慢放下了弓箭，將羽箭插回箭壺，又把弓放進肩上的弓袋，對她說道：“你就在這兒等我，我去牽馬過來?！?

元靖云上前一步，再一次將捧著的首飾遞給他。說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怕我去報官？愛信不信?！蹦巧倌昶沉艘谎鬯种械臇|西，沒有去接，轉身朝樹林深處走去。

元靖云略一遲疑，將首飾隨隨便便攏在袖中，牽著馬快步跟在他的身后。

那少年往樹林深處走了好一陣，這里的樹木比剛才更加茂密了些，連正午的陽光都遮擋了大半，空氣中了濕冷的味道。

元靖云盯著他的背影，看到他背上的弓袋、腰間的短刀和箭壺，心里有幾分忐忑，牽著馬韁的掌心也有些出汗。

他真的是去牽馬嗎？附近到處都是官兵，她走投無路，眼下只能靠他引路，才有一絲生機。倘若他要伺機謀害她，簡直易如反掌……

元靖云胡亂想著，看到不遠處的樹干上，真的拴著一匹棕黃馬，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她站在原地等待，那少年很快把馬牽了過來，從她面前走過，到前面去帶路。

突然，元靖云看到這匹棕黃馬的馬臀，不禁大驚失色，心口砰砰直跳，急聲說道：“這馬臀上的烙??！”

那少年轉過頭看著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說道：“這烙印你認得？”

“我在封峻騎的馬上看到過，”元靖云長吁了一口氣，這才恍然大悟，“這么說來，你是陷陣營的人？”

“你總算發現了。”那少年又是一笑，眼神中的凌厲之意漸漸消失了，臉上多了幾分開朗的少年氣。

元靖云牽著馬，跟著他走在這密林中，有些懊惱自己的失察。

且不說軍馬的烙印，其實之前兩人的對答中，早已顯露出不少端倪，只因她看他年紀小，再加上陷陣營采用的是募兵制而非征兵制，招募的都是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兵士，因此她實在沒有料到，在威震天下的陷陣營中，竟然會有像他這樣的少年兵士。

元靖云一邊牽著馬走著，一邊問他：“我們現在的位置，離陷陣營很近了嗎？”

“哪兒呀，早著呢，”那少年牽著馬沒有回頭，“還有一百里?！?

一百里？元靖云心生疑惑，從昨晚到現在，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胡走亂撞，竟然在遠離陷陣營的百里處，恰好遇到一個陷陣營兵士，這個概率有多大？要說憑的是運氣，那她的運氣未免好得離奇。

元靖云想了一下，隨口問他：“離得這么遠，那你是溜出來玩兒嗎？”

“玩兒？！”那少年猛地止住腳步，面帶不忿，轉身瞪著她。

元靖云見那少年動了氣，對他一笑，說道：“你放心吧，我不會把這件事跟別人說的?！?

“你懂個啥！”那少年哼了一聲，氣鼓鼓牽著馬，大步向前走去。

“我沒有別的意思?！痹冈埔娫侥ㄔ胶?，便快步跟上他，轉換了話題，“你叫什么名字，我該怎么稱呼你？”

“我為啥要告訴你。”

“我都把名字告訴你了?！痹冈普f著，肚子突然咕嚕一響。

“小黑?！彼鸬貌磺椴辉?。

“小黑，你有吃的嗎？”

小黑腳步沒停，也不看她，伸手從腰間的布袋中，掏出一個蒸餅遞給她。

“多謝你?！痹冈期s忙接過來，實在是餓得不輕，大口大口咬著，第一次發現，冰冷的蒸餅竟然如此香甜美味。她三兩下吃完，用力拍了拍胸口，有些噎住了。

小黑在前面轉了方向，朝右邊走去。兩人走了好一陣，林中出現了一條清澈的小溪，她心中一喜，這才明白小黑是帶她找水源來了。

元靖云把韁繩一扔，快步走到溪邊，俯下身掬起一捧水，貪婪地喝著，只覺這溪水清冽爽口，一連喝了好幾口。她喝得差不多了，想起她的烏云踏雪馬，便又牽著馬到溪邊飲水。

元靖云等馬喝夠了水，便跟著小黑繼續前行，又說道：“你幫了我這么大的忙，真的多謝你?！?

小黑走在前面，沒有說話，但臉色緩和了不少。

元靖云看他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又試著跟他搭話，問道：“小黑，你是什么時候加入陷陣營的？”

“兩年前?！毙『诳偹汩_口了。

“那不就是陷陣營初創的時候？”元靖云這才有些明白過來了，“剛才是我小看你了，對不起?！?

“那時候，募兵處的人跟你一樣瞧不起人，”小黑轉頭睨了她一眼，“叫我毛頭小子，還說什么募兵的軍糧不養小娃兒，死活不肯收我，氣得我把桌子都掀了?！?

“那后來呢？你怎么入的營？”

“我正在募兵處里吵著鬧著，差點被那些人打出去，后來有個軍官走了過來，表情很兇，問我怎么回事，我跟他說了，他就問我為啥想參軍。”

“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想當將軍！沒想到，他一聽倒笑起來，還說他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也已經入伍了。”

元靖云心中一動，說道：“這個軍官，就是封峻？”

“沒錯！”小黑咧嘴一笑，眼睛在午后的陽光中閃閃發亮，“封將軍破例收了我，還拍著我肩膀說，要當他的兵，必須服從軍令，不準像剛才那樣胡鬧。這兩年來，封將軍說啥，我就做啥，苦練騎射，從沒胡鬧過。打胡夏軍、打建州軍的時候，我都是斥候暗哨，還立過功呢！”

元靖云聽著他的話，突然恍然大悟，說道：“這么說來，你今日到這兒來，也是充當暗哨？”

“那當然，”小黑得意地一笑，“昨天下午，封將軍收到斥候回報，說郁陽到朔北的官道都封鎖了，他就派出了比平日多一倍的哨騎，偵查范圍也比往常大了一倍。”

元靖云暗暗一驚，昨天下午？由此可見，朔州的官兵早在她去臨安王府之前，就已經在提防她逃往陷陣營了，好一個密不透風的計劃。

這么說來，她走投無路卻正好撞上小黑，根本不是她運氣好，而是封峻預感到她可能出事，因此提前增派人手，像蛛網一般分布在郁陽到陷陣營的路上，就算她沒有遇到小黑，在這張網中胡走亂撞，多半也會遇到別的陷陣營暗哨。

想到這里，元靖云的心中怦然一動——他生氣歸生氣，終究還是在意她的安危。

“咱們抄近道去陷陣營，還能避開官兵?！毙『趲叱隽藰淞郑瑏淼揭惶幧降郎?，“這路不好走，還好你的馬不錯?！?

元靖云點了點頭，翻身上馬，緊跟著小黑的棕黃馬，提心吊膽地奔馳在崎嶇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