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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歸途莫問

這樣熱的天,濟陽王府的后堂卻是一片涼爽。

元弘嘉坐在獨榻上,身穿一套繡著竹紋的月白色綢衣,濃密的烏發束著玉冠,他手中搖著折扇,慢慢飲著一壺涼茶,身旁銅箱里放著的巨大冰塊,散發出陣陣涼氣,驅散了窗外濃重的暑氣。

裴沐柔站在門邊,沒有走進去,她穿的不是往常的綢緞襦裙,而是一身細布做的及膝褶绔,手里還提著一個包裹。

裴沐柔怯生生地看著元弘嘉風姿俊逸的背影,終于鼓起勇氣說道:

“弘嘉,我要走了。”

元弘嘉端起茶飲了一口,沒有回頭,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裴沐柔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根據以往的經驗,這種時候就應該乖乖閉嘴,否則他又要嫌她煩了。但今時不同往日,她還是決定把想說的全部說出來。

“爹爹和弟弟們都死了,我要跟著其他人流放到很遠的地方,以后就……就再也沒有人來煩你了。”

“你父親不聽我的勸,自取滅亡。”元弘嘉冷冷說道,仍舊背對著她。

“嗯……你們說的事,我是不太懂——”

“不懂就閉嘴。”元弘嘉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她。

裴沐柔挨了訓,心里更加難受。她沉默了一陣,又鼓起勇氣說道:“我想說的是,這兩年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雖然想讓你的心情也好一些,可是我很笨,經常做不好事情,又惹你生氣……”

裴沐柔咽了口唾沫,竭力忍住喉頭的哽咽,捏緊了手里的包裹,不讓自己哭出來,可是再開口時,還是帶了幾分哭腔:“我只是……我只是太喜歡弘嘉了,喜歡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說到這,裴沐柔嘴一撇,眼淚順著臉頰止不住地流。她用手胡亂擦著,盡量小聲地抽泣,知道他討厭她哭。

可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他,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她還是忍不住,嗚咽著哭出了聲。

“吵死了。”果然,元弘嘉發火了,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對……對不起……我馬上……就走……”她已經泣不成聲,拖著那個包裹,抽抽搭搭地往外走去。

“站住!”

裴沐柔嚇了一大跳,又乖乖地站在原地。她的雙眼全被淚水糊住,什么也看不清。她抬起袖子擦了眼淚,發現弘嘉已經走了出來,那雙寒潭般幽深的眼睛看著她,他冷冷說道:

“你聽著,要是有人來抓你,別傻乎乎跟著走,等我回來。”

說完,元弘嘉不再看她,徑直向外走去。

裴沐柔一時也不太明白,可是既然弘嘉說了讓她等,那她就會乖乖等著他回來。

?

元弘嘉頂著烈日,騎馬走了好一段,終于停了下來。他剛一下馬,就門房里仆役接過他手中的韁繩,要幫他拴馬。

馬拴好了,元弘嘉卻沒往里面走,就站在日頭下,任憑額上熱出了一層汗,還皺著眉在想事情。他所踟躇的,自然就是到底進不進去。

有那么一陣,他打定了主意,干脆還是回去,便要去牽馬,可沒走兩步,他又停了下來。那仆役看他這樣行動古怪,也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幫他通傳,便陪他在這日頭下干曬著。

過了好一會兒,元弘嘉終于下定了決心,重重嘆了一口氣。那仆役見狀自然也就懂了,便立刻進去為他通傳。一會兒工夫,元弘嘉便在客廳里,見到了這所宅邸的主人。

“真是稀客呀。”元靖云看著他,頗有幾分驚奇。

元弘嘉仍舊冷著那張俊美的臉,盯著她,似乎沒想好怎么開口。元靖云也不急,讓婢女給他上了茶,自己也端起茶杯閑閑喝著。

“關于裴沐柔。”元弘嘉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艱難地擠出了這幾個字。

“裴沐柔怎么了?”元靖云一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她的父親弟弟都伏誅,她作為女眷,流放三千里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誰不知道,流放路上死一大半,到流放地又死一大半,一年過去,十個剩不下一個。”

“這么說來,你是要給裴沐柔求情了?”

元弘嘉臉色一沉,沒有說話。

“弘嘉,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元靖云神色微微一凜,“你忘了,當初我為著駙馬來求你的時候,你可沒有顧念我的身份。”

元弘嘉的表情霎時冷了下來,知道她要翻舊賬,便默在那里。

“那時我為駙馬求情,可是讓出了尚書臺。如今,你要給你的王妃求情,難不成也要這樣?”

聽她提及“尚書臺”,元弘嘉臉色一變,斬釘截鐵地吐出四個字:“絕無可能。”便驀地站起身要走。

“等等,”元靖云又叫住他,“我不過隨口一說,又不是真要你拿尚書令來換。”

元弘嘉聞言,心不甘情不愿地嘆了口氣,便又冷著臉,無可奈何地坐了下來。

元靖云端起茶喝了一口,閑閑說道:“說起來,你幾次三番要殺我——”

“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元弘嘉冷冷打斷她。

“這么說來,我倒要謝你的不殺之恩了?”元靖云又是一笑。

“你到底要說什么?”元弘嘉聽出她的揶揄,心中惱怒,越發不耐煩,可是只能忍耐著。

元靖云的眉眼間,多了幾分肅然,說道:“如今裴家倒了,可朝中宮中還是要有人撐著。你我畢竟是同宗,過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還望今后實心用事,共同輔佐陛下,裴沐柔的事自然也好說。”

“這可是你說的。”元弘嘉冷哼一聲,眼神凌厲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連半刻都不愿意多待。

?

裴沐柔坐在元弘嘉之前坐過的獨榻上,桌案上擺著的一個白玉茶杯,杯中剩了些青碧色的茶湯。

這是弘嘉喝過的茶。她有些心虛地朝四周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放在唇邊嘗了一小口——苦的。

裴沐柔皺著眉放下茶杯,口中還殘留著茶水清冽微香的苦味。真不明白,弘嘉為什么喜歡喝這種東西。她搖了搖頭,站起身朝門外走去,叫住一個婢女,說道:

“我要一份乳糖真雪。不,要兩份。”

沒過一會兒,婢女端著漆盤走進房中,將兩份乳糖真雪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裴沐柔拿起一柄小巧精致的銀勺,從刻花琉璃盞中舀了一勺放進口中,敲碎的冰塊加上奶香濃郁的甜乳酪,冰甜的滋味慢慢融化在一起,驅散了剛才的苦味,她一勺接著一勺,很快就吃完了一份。

裴沐柔滿足地摸了摸肚子,把第二份乳糖真雪端到面前。現在她的嘴里和肚子里都涼絲絲的,于是她放慢了速度,用銀勺攪動著琉璃盞中融化的甜乳酪汁,小口小口地吃著。

等以后流放到很遠的地方,大概就吃不上這樣美味的甜品了,裴沐柔心里有些難受,又舀了一口放進嘴里,還是趁著現在吃得到,盡量多吃一點吧。

不光是乳糖真雪,裴沐柔低頭看了看身上穿的墨色及膝褶绔,嬸母之前對她千叮萬囑,千萬不要穿襦裙,隨便梳個什么發髻就行,最好再把臉上脖子上抹些泥土,越難看才越安全。

這么說來,流放路上會發生什么危險嗎?

裴沐柔心頭驟然一緊,放下銀勺,下意識地抓緊了胸前的衣襟。可是,真有不懷好意的惡人,單靠穿褶绔抹泥土,會有用嗎?與她同行的大多都是女眷,人人自顧不暇,誰又會來保護她呢?

對了,堂伯家的靈姐姐,原本也要跟她一起流放,她還想著兩人可以在路上互相照顧。可是,昨日聽聞靈姐姐投井自盡了,她還傷傷心心哭了一場。靈姐姐寧可死也不愿流放,難道流放比死還可怕嗎?

裴沐柔又是一陣心驚肉跳,連忙端起琉璃盞,舀了一勺乳糖真雪放進嘴里,咯吱咯吱大口嚼著冰塊,奶甜的涼水下了肚,她才覺得稍稍安心一些,那些可怕的事情,還是先別想了。

?

正在這時,廊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裴沐柔扭頭一看,元弘嘉滿臉怒容地沖了進來,他那雙漆黑的眸子中幾乎噴出火來。

元弘嘉徑直走到她面前,皺著形狀好看的眉頭,沒有理會她,端起桌案上的玉杯,仰頭一飲而盡,又重重拍在桌案上。

裴沐柔嚇了一大跳,注意到他身上的竹紋月白綢衣,已經被汗水浸濕了,想來是熱壞了。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壺,想給他再倒一杯茶。

元弘嘉一把抓起玉杯,狠狠摔在地上,咬牙切齒道:“元靖云這賤人!”

裴沐柔嚇得一抖,手里的茶壺差點沒拿住。她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將茶壺慢慢放回桌上,走到一邊拿起自己的包裹,對他輕聲說道:

“我照你說的,等你回來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元弘嘉猛地轉過頭,盯著她吼道:“不用走!”

“啊?”裴沐柔呆呆地看著他,“這是為什么?”

元弘嘉面色驟然一寒,抿緊了秀美的薄唇,沒有說話。他從桌案上重新拿起一只玉杯,端起茶壺往杯中倒茶。

裴沐柔默默想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遲疑著說道:“弘嘉,難道你……你為了我,去求靖——”

“閉嘴!”元弘嘉瞪著她,“你再敢提這件事,我立刻就把你趕出去!”

“可是,我不明白,爹爹和伯父都不在了,連文儀姐姐也……”裴沐柔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我對你應該已經沒有用處了……”

“廢話,你什么時候有用過。”元弘嘉的語氣,還是跟往常一樣刻薄而冰冷,轉身朝廊上走去。

然而,裴沐柔一聽這話,卻怔怔看著他風姿俊逸的背影,手一松,包裹“啪”地一聲跌落在地上。

她在想一個問題,一個她從來沒有問過、也不敢問的問題。

這個問題,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她仍然不會問、也不敢問。但這個時候,她卻已經有了一個答案,哪怕僅僅是她一廂情愿的答案。

裴沐柔慢慢蹲下身子,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大顆大顆落到地上。她先是無聲地抽泣,再嗚咽著哭出了聲。

元弘嘉站在廊上,面露不悅地轉過身,皺著眉看她,說道:“你要又干什么?”

裴沐柔抬起頭,仰望他天神一般不屬于塵世的風姿,嗚咽著小聲說道:“我……我吃了兩份乳糖真雪,現在覺得……肚子有點痛……”

元弘嘉轉過身,大踏步朝院中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真是煩死了。”

裴沐柔揉了揉哭紅的眼睛,慢慢站起身來,邁著碎步緊跟在他身后。她抬起頭看著他破涕一笑,輕聲說道:“唔,對不起。”

還有,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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