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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莫善于阻

兵法有云:

“以一擊十,莫善于厄;以十擊百,莫善于險;以千擊萬,莫善于阻。”

封峻朝天射出一支鳴鏑箭后,隨著凄厲的哨聲破空而過,兩邊山上埋伏的兩千名一等射手,人人手中三箭搭弓,形成一輪又一輪密集的箭雨,冷酷無情地落在漳鹿谷中兩萬多名建州騎兵身上。

這個地方,已經到了漳鹿谷的中部,比谷口的位置更加狹窄。

封峻發令后,立刻帶著數百人調轉馬頭。這樣的寬度,數百人掉頭尚且勉強,再加上谷中樹木叢生,原本就前后擁堵的建州軍,在這突如其來的混亂中,更加周轉不開、挪騰艱難,大多成了山上伏兵的活靶子。

封峻忍著銳痛,將胸口上插著的雕翎箭從兩當甲上拔下,箭頭上沾了些血跡。裴泰臂力的確驚人,即便他事先在鎧甲內穿了鎖子甲,強大的貫通力還是將鎖子甲的碎片沖擊得嵌進皮肉中,震得他跌落墜馬。

沒想到,這倒無形中幫了他大忙,讓裴泰深信他潰敗撤退,以此將復仇心切的裴泰,引入了這“以千擊萬”的狹窄阻地。

按照計劃,裴泰這支大軍進入漳鹿谷以后,顧良才的后軍就已經將谷口封鎖,在他們的前后夾擊、以及兩邊山谷的高處壓制下,這兩萬多建州軍,如今已經成了甕中之鱉。

要知道,樹木叢茂之地,澗谷山阜之地,歷來都是騎兵的敗地、死地。

此時,一個建州軍將校帶著一隊人馬企圖突圍,踏著無數同伴的尸體,正朝封峻這邊馳來,他剛抽箭搭弓,就被封峻一箭射死。在他身后的這隊人馬,也難逃此宿命,被圍堵的陷陣營軍士射倒,紛紛中箭墜馬,又被后面馳來的同伴踩在蹄下。

一輪又一輪。

封峻手中的黑漆弓箭無虛發,發力時胸前的箭傷傳來一陣陣銳痛,傷口洇出的血慢慢浸濕了衣襟。

黑漆弓的弓弦錚錚作響,每彈一聲,就有一個敵軍命喪黃泉,封峻強迫自己只看敵軍的身形,不要去看他們的面貌。

這是封峻效命了十年的建州鐵騎,這些曾與他并肩作戰、出生入死的戰友中,有些人跟他有過節,有些人跟他喝過酒,還有些人跟他關系不錯。

昔日的戰友,成了如今的敵人,他不想在放弦殺人的一瞬間,辨認出他們是誰。

此情此景中,封峻憤然發現,他又想起了裴修言。當初殺裴修言時,他感受到的那種近乎軟弱的刺痛,令他每每一想起來,都有些憎恨自己。

他厭惡這種軟弱,也厭惡這種刺痛。

經過那兩年的朝夕相處,封峻深知裴修言行事風格狠辣果斷,如果當時裴修言處在他的位子,同樣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他。

想清楚這一點后,封峻試著讓自己的心變得更加冷硬——戰場上刀槍無眼,兩軍對壘中,本就應該六親不認。

然而此時此刻,他竟然不敢辨認自己殺死的人。

封峻看著眼前血光四濺的戰場,看著那些死在陷陣營箭下、沒有面貌的敵軍,重重嘆了一口氣。他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

所謂殺伐之路,必將是一條孤絕之路。

?

此時,這場漳鹿谷中的圍殺,已經進入了尾聲。

封峻騎著馬,踏過谷中層層疊疊、人馬交錯的建州軍尸體,有些還未斷氣的,會被清掃戰場的陷陣營軍士補上一刀。

封峻直視前方,眼中只有一張赤色的主帥大纛。這張代表著軍魂的大纛,被隨意地扔在地上,人馬踐踏后顯得凌亂臟污,早已沒有了“三軍司命”的凜然威風。

在它不遠處,裴泰靠坐在一匹馬尸旁邊,身上多處中箭,口鼻有鮮血涌出。

封峻勒著馬,緩步輕蹄來到裴泰的面前,居高臨下看著這個敗軍之帥。

裴泰被喉中的血嗆咳了一聲,抬起頭,神色復雜地看著他,說道:“封峻,你從前在本帥帳下聽令,本帥的確小看了你。”

“見識過裴帥統領建州鐵騎的手段,我才組建了陷陣營。”

“哈哈哈……真是青出于藍。”裴泰喉中的血咕嚕作響,又嗆了一下,“我裴家三父子,倒讓你這豎子成名。”

“或許是天命。”封峻冷冷答道。

“對!”裴泰掙扎著坐起來,臉頰的肌肉都在顫抖,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截斷糧道、以逸待勞、引忿兵、入阻地,這是天要亡我!”

封峻冷笑一聲,鎮定地拔出了腰刀,說道:“亡你的不是天,是我。”

?

漳鹿坪的曠野上,一個騎在馬上的將校,警覺地注視著前方。

在他的身后,七萬建州車步兵正加緊步伐,朝廣淳的方向推進。主力騎兵遭到陷陣營偷襲的事,他們早已得到了消息。

就在剛才,一個斥候回報,說陷陣營朝這邊襲來。

這將校覺得有些奇怪,陷陣營總共就六千兵力,前面偷襲三萬騎兵,后面又來打七萬車步兵,難道是分兵兩路?

不過,陷陣營就這點子人,要是再分兵,那可就太蠢了。

他正想著,聽到前方傳來由遠至近的馬蹄聲,視野中揚起陣陣塵土,來了!

他立刻命人將陷陣營來襲的消息,傳到后面的軍中,讓兵士布陣迎敵。所謂的陣型,自然就是建州軍引以為傲的“空心軍陣”。

這種陣型歷來都是建州車步兵的殺手锏,專門用來克制胡夏騎兵用的,對付這區區幾千人的陷陣營,那當然也不在話下。

不過,這次由于是急行軍,原本應該是重步兵裝備的兵士,都沒有穿甲,也沒有持盾,只能用手中的長槍布陣,大大降低了這個陣型的防御力,在遭到騎兵沖擊的時候,恐怕要吃點虧。

當然也不必擔心,七萬車步兵,光在人數上就是壓倒性優勢,更重要的是,等前方騎兵主力結束了戰斗,必然會回軍馳援車步兵,到時候陷陣營背腹受敵,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此時,日頭已經西斜,光線不太亮了。

這將校瞇著眼,凝神看著漸漸逼近的敵軍,突然心生疑惑。他分辨出來了,在敵軍的隊伍中,飄著的正是建州軍的主帥大纛!

“娘的,斥候眼瞎了嗎!”這將校忿忿罵道,這分明是回援的己方騎兵主力,哪是什么陷陣營。

他轉過身,看到后面已經逐漸結成的無數個空心軍陣,一想到自己剛才的誤報,正在發著愁,后背猛然一痛——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后背。

不僅是他,無數前軍的兵士,都倒在了第一輪箭雨中。

這將校墜馬后跌落在地,難以置信地看著疾馳而來的騎兵。他忍著痛,努力想要看清那張主帥大纛。

沒錯!正是那張高一丈九尺、旗身長三尺的赤色主帥大纛,任何一個建州軍都絕不可能看錯,他甚至辨認出了旗面上的“三軍司命”四個字。

舉大纛的人怎么來到了隊伍的最前端?裴帥呢?他腦子糊涂起來。

他看著已經近至眼前的來軍,突然感到一陣寒徹骨髓的恐懼!

一個殺氣騰騰的獨眼將領一馬當先,他的馬鞍上豎捆著建州軍的主帥大纛,“三軍司命”幾個金線大字旁邊,赫然掛著裴泰的人頭。

此情此景,昭告著兩件事——建州軍三萬騎兵主力全滅,主帥裴泰陣亡。

士氣在一瞬間崩潰了。

漳鹿坪的這片夕陽,成了七萬建州軍最后的記憶。

?

漳鹿之戰后的第三天,圍困順遼的十萬建州軍,收到了那張掛著裴泰人頭的主帥大纛。從漳鹿陸續逃來的殘兵敗將,也將戰場上地獄般的景象,散布得人盡皆知。

區區六千人的陷陣營,竟然讓裴帥親率的十萬建州精銳全軍覆沒?!這是什么樣的神兵鬼將?

恐懼像一張密密的網,死死纏住每一個建州軍的心頭。

就在這個時候,封峻的親筆信送到了營中。他的意思很簡單,限建州軍五日內歸降朝廷,只問罪副帥裴華,其余人等概不追究。如果不降,形同漳鹿。

信一到,軍心就徹底散了。

此時,軍中糧草已經供應不繼,每天都有大量兵士趁夜叛逃。更可怕的是,在還沒有叛逃的人中,開始心照不宣地醞釀著一種陰詭的氣氛。

建州軍留守順遼的副帥裴華,是裴泰的堂弟。除此之外,軍中的高級將領,有一半都跟裴家沾親帶故。

裴華當然義憤填膺地主戰,堅決不降,名義上是為堂兄裴泰報仇,其實,上至將官、下至兵卒,人人都心知肚明:

裴泰死了,裴修言也死了,建州軍的兵權自然就落在了裴華手上。他不戰必死,一戰尚有機會大權在握,就為這一點,他當然要拿十萬建州軍的性命,來孤注一擲搏一把。

然而,這樣的如意算盤,在已經離心離德的十萬將士中,能打得響嗎?

就在封峻的信送達后的第四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幾個建州軍兵士來到順遼城門外,向守城兵士喊話,指名要見鎮西將軍。

他們進城以后,在軍帳中見到了元承光,隨即呈上了一個木盒,里面裝著的,正是副帥裴華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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