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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凉漿猶嫩

黑夜中傳來的這聲慘叫,也不知是放繩的兵士手軟,還是繩子斷了,大概有個兵士從半空中摔下來,以這樣的高度來說,恐怕是活不成了。

緊接著,城外響起了一聲號角的鳴響,像是投入池塘的一塊石子,立刻驚起了四面八方越來越多的號角聲。

這是建州軍哨崗的信號。顯然,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城墻邊槌著大量黑衣兵士。

幾乎在須臾間,在順遼城外四個方向安營的建州軍,就訓練有素地隔著護城河擺好了架勢。

下一瞬,如同暴雨一般密集的箭簇,朝著城墻邊的兵士呼嘯而去,密密麻麻,鋪天蓋地,一輪接著一輪,似乎永不止息。

終于,箭雨止住了。

城墻上被射得千瘡百孔的兵士,已經(jīng)被同伴拉了上去。

元承光掩護在高高的敵臺上面,清清楚楚看到了這一切,簡直歡喜得直搓手——

草人借箭!

他一拍腦袋,居然就想出了這樣好的法子。他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下了敵臺,來到城墻下,兵士正在將草人身上的箭取下。

元承光大略看了下,草人身上的箭,少的有十余支,多的有數(shù)十支,照這樣的架勢,四千個草人起碼有十多萬支箭!

他正美滋滋地盤算著,突然晴天霹靂般想起個人。他怔了一會兒,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嘆了口氣,翻身上馬,奔馳在一片朗朗月色中。

?

元承光來到城北時,幾乎家家戶戶都黑燈瞎火的。

他遠遠看見有一戶還亮著燈,不由得心念一動——戚瀾果然在等他。

元承光緩步輕蹄來到這處民宅門外,拴好了馬,有些猶豫地推開了虛掩的院門,走進了被室內(nèi)燭光暖暖照亮的院中。

元承光抬眼一看,戚瀾正靠在門邊,叉著腰看著他,想必事先聽到了他的馬蹄聲。

戚瀾沒有跟他客套,朗聲問道:“你這草人借箭,成了嗎?”

元承光在院中站定,答道:“成了。”

“借了多少支箭?”

“大約有十多萬。”

“夠了嗎?”

“應(yīng)該夠了。”

兩人就這樣短兵相接般一問一答,話說到這里,一時沉默下來。

元承光看著她窈窕挺拔的身影,被屋內(nèi)的燈盞洇出一圈光暈,竟然難得的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猶豫了一陣,一開口竟然有些磕巴,說道:

“那個,多……多謝你。”

“謝我?謝我干什么?”戚瀾看著他,語氣輕快了幾分。

“多虧你帶著軍戶趕制草人。”

“就只有這個?”

“還有挖壕溝。”

“這就沒了?”

“還有很多。”元承光不由得嘆了口氣。

戚瀾一臉挑釁地盯著他,說道:“敢問鎮(zhèn)西將軍,我做的這些雜七雜八的事,難道就沒一件耽誤了你的正事?”

元承光眉頭一皺,知道她有仇必報的脾氣,必定要找茬扳回一局。以他跟戚瀾多年斗智斗勇的經(jīng)驗,首先這氣勢上就不能輸給她,于是,他對她高聲說道:“哎我說你,差不多就行了啊。”

戚瀾走到院中,來到他跟前,抬頭看著他,說道:“不然呢?又讓我滾回郁陽?”

這話正戳在元承光的痛腳上,他自知理虧,舌頭開始有些打結(jié),說道:“你……你又發(fā)什么瘋。”

“我是瘋。”戚瀾沖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要是不瘋,現(xiàn)在就該坐在臨安王府,品茗熏香,錦衣玉食,怎么會跑到這兒來,弄得一身臭汗,還要挨罵受氣。”

元承光不由自主嘆了口氣,語氣軟了幾分,說道:“大不了,你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說你,行了吧?”

戚瀾杏眼一瞪,亢聲說道:“本小姐歷來我行我素,誰管你說不說。”

元承光看著她,不禁輕笑了一聲,又覺得自己這樣有些犯傻,便移開了與她對視的目光。

他無意中垂下眼簾,視線正好落在她的右手上。他看得不太清楚,也沒想那么多,伸出手一把抓起她的手,對著屋里的燈光,凝神細細看著。

這只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血泡,有的已經(jīng)磨破,露出嫩紅的創(chuàng)面,另外還有些新鮮的割傷,應(yīng)該是這兩天趕制草人時,被粗糲的稻草劃破的。

元承光眉頭皺起來,說道:“怎么傷成這樣?我那兒有紫桂膏,明天……”

他話還沒說完,抬眼看到她的神情,一下就愣住了。

此時,戚瀾一臉倔強地看著他,眼眶發(fā)紅,那雙杏眼中閃現(xiàn)出幾點淚星。她輕咬了一下嘴唇,不肯讓自己落下淚來,含嗔帶怨地罵道:

“元承光……你真是個混蛋!”

元承光不明就里,拉著她的手,有些慌神,問道:“我又怎么啦?”

戚瀾也不答話,瞪了他一眼,一把扯過他的領(lǐng)巾,惡狠狠地一拽。

元承光心頭一驚,滿以為要挨她一拳。誰讓他嘴欠,得罪了這不好惹的戚大小姐呢?反正又不是沒被她揍過,只能受著了。

想到這兒,他聽天由命般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瞬,落在他臉上的不是拳頭,卻是一個霸道的吻。

?

六月二十二日,昌州會昌。

夏日天長,畢竟已到酉時末,天色漸漸發(fā)暗,宅子里的燈燭都次第點燃,在聒噪的蟬鳴中,屋角飛檐隱隱暈出些許暖光。

客廳的正席上,坐著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黛色芝地紗襜褕,腰系青色祥云紋腰帶,他捻著嘴角的胡子,端起桌上的酒杯,舉到唇邊飲了一口,臉色隨即一變,將酒杯重重拍在桌上,說道:

“辛德義就拿這種貨色招待我?”

一旁伺候的婢女朝他恭恭敬敬叩拜一禮,說道:“裴大人容稟,此酒是昌州特產(chǎn),名為桑落酒。”

裴茂斜睨了她一眼,正要說話,注意到她旁邊那個婢女,年紀更輕些,頭埋得很低,看不清樣貌,只露出一段白皙修長的脖頸。他心念一動,他默了一下,指著她說道:

“你先下去,讓她來伺候。”

“這……”那婢女露出有些為難的神情,“主人吩咐萬不可怠慢裴大人,她剛來不久,只怕——”

“連辛德義都讓我三分,你算個什么東西,”裴茂不耐煩地一揮手,“下去下去。”

那婢女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同伴,不得不起身告退,把她和裴茂單獨留在房中。

留下的那個婢女膝行上前,坐在裴茂旁邊,拿起酒壺,重新斟滿剛才拍灑的酒杯。

這下,裴茂看清了她的樣貌,果然清秀可人,頗有風致。尤其是斟酒的那雙手,十指纖纖如玉蔥一般,要是讓這樣一雙柔荑,不輕不重地游走在身上,還不知道是何等的銷魂滋味。

裴茂緊盯著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你們這桑落酒,可有什么說法?”

“回稟裴大人,”那婢女俯身一禮,輕聲答道,“昌州的男女老少都知道,這桑落酒的好處,是‘色比凉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

裴茂聽著這兩句判詞,目光貪婪地逡巡在她婀娜的身子上,不由得朝她靠得更近了些。

“說得好啊,確實如此,我看這色嘛,的確比凉漿猶嫩。”裴茂伸出粗肥的手指,輕浮地捏了下她的下巴。

“裴大人!”那婢女霎時驚得面色蒼白,只慌亂躲著。

“對了,還有這香,”裴茂湊近她的脖頸邊,用力嗅了一下,陶醉地舔了舔肥厚的嘴唇,“當真是同甘露永春。”

“還請裴大人自重。”那婢女嚇得連忙退后幾步,埋首朝他深深叩拜。

裴茂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慢慢端起酒杯,將杯中的桑落酒一飲而盡。他饒有興趣地打量她盈盈一握的纖腰,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奴婢只知道,裴大人是主人的貴客。”

“貴客?我可是裴大將軍的堂弟,與辛德義聯(lián)盟的特使,如今前線……”裴茂止住了話頭,又朝她敷衍地擺了擺手,“算了算了,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我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那婢女兀自伏下身叩拜,沒有答話。

“不過嘛,”裴茂斟酌著火候,咽了一口唾沫,臉上堆起不懷好意的笑容,“你要是知情識趣,乖乖跟了我,把我伺候舒坦了,那自然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這輩子錦衣玉食都不用愁了。”

那婢女抬起頭來,定定看著他,有些猶疑地說道:“可是,奴婢……奴婢是嫁了人的。”

“這個無妨,”裴茂不以為然地抬了下手,“你男人我自會安置。”

“不知裴大人如何安置?”

“想要錢,就打發(fā)他一筆錢,”裴茂挖了挖耳洞,彈去指尖的耳垢,“要想當官兒,就打發(fā)他個一官半職,對我來說,還不都是小菜一碟。”

“那假如不要錢也不當官呢?”

“這個嘛,”裴茂覺得喉嚨有些干癢,不由得咳了幾聲,“像他這種不識抬舉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有一件東西,我男人倒是想要。”那婢女慢慢站起身來。

“嗯?什么東西?”裴茂有些驚疑地看著她,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絞痛,喉嚨間涌動著一股腥味,止不住“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烏糟糟的黑血。

裴茂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上、衣襟上烏糟糟的黑血,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地劇痛襲來,讓他死死摳住心口,瞪大了眼睛,充滿怨毒地看著眼前的婢女。

那婢女居高臨下,看著他冷冷說道:“要你的命。”

話音剛落,裴茂臃腫的身軀猛地抽搐了幾下,面目猙獰扭曲,頭一歪,氣息已絕。

這婢女靜靜看著他,隨即鎮(zhèn)定地走上前,蹲下身來,伸手探了探裴茂的頸脈,確認他已經(jīng)斃命。

她走出房門,徑直來到院外的廊上,先前那個年長些的婢女一見到她,有些擔憂地迎上前來,問她:

“怎么樣?那個老不正經(jīng)的,沒有為難你吧?”

這婢女對她微微一笑,說道:

“多謝你關(guān)心,煩請你去通報辛刺史,就說——元靖云特來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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