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扭頭看著他,眼神凝滯下來。鄭閣揮了揮手,確定她看不見自己,又往對面看去。少年停步在空中,身體懸而不落,青年與男子短兵相接,卻也再無下文。
鄭閣驚恐起來,當他意識到時空靜止時,畫面也開始崩碎:天地開始坍塌,就像一座沙盤被推倒。鄭閣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感覺世界就像一朵入秋的蓮花,剎那間枯萎。
他昏昏沉沉,心想自己應該是在做一場夢,可感覺卻又那么真實,不像虛假。他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重新睜開。
溪水潺潺,花香撲鼻,一只白翅膀的蝴蝶從他額前飛過。
鄭閣搖搖頭,果然,又是一場夢。他摸摸身下扎手的青草,心想自己記得這里。因為與師妹私奔,他逃出師門,跑了幾天幾夜,終于來到這處山谷,誰曾想竟然一覺睡到現在。
鄭閣坐起身來,嘴角溢出幸福的笑容,奇怪,睡那么久,歆悅怎么也不叫他一下?手撐著身體回頭張望,卻只觸摸到一地砂礫:
“師……父……”女子口中溢出一股鮮血,將本就紅艷的身體再染一絲凄然。
慕容歆悅艱難扭頭,怔怔看著老者。
第九煌面無表情,她掙扎開口,微弱的話語已經模糊不清:“要是……你……錯了……哪……?”
慕容歆悅還想再看幾眼身后不遠處的男子,可是幾次用力身體還是動不了分毫。淚水還未流下,目光已經黯淡下來,如同星晨泯滅,清泉斷流,一首美麗的詩篇戛然而止。
“悅兒!”蘇幕遮著了魔一般沖過去,想要接下墜落空中的女子。他眼中浮現一絲陰翳,身上黑氣一點點彌散。
鄭閣看著從他身后沖過去的男子背影,好像他們已經相識多年。他記得一個女孩兒坐在地上哭泣的畫面,男孩站在身前保護著她。
卻又記不起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
唐源趁凌征離開,暗中溜進洞穴,但見迷魂香居然斷了一寸線頭,煙氣將盡,不免在心中責怪起慕容捷出手沒個分寸。
欣慰一笑,幸虧自己準備充分,趕緊掏出火絨,將迷香重新點燃,又將那截線頭藏好,免得事后被容姐姐怪罪。
一切準備妥當,扭頭對身后說道:“容姐姐,小捷撐不了太久,你快去找子仁師兄吧。”
殷容從暗中走出,沒時間矜持,只說:“本初,難為你了。”
唐源開朗一笑:“沒事,還請容姐姐沒事在小捷面前為我美言幾句。”
殷容挑破手指,在迷香上擠了滴血,走到鄭閣身邊,順勢躺在地上。
與此同時,外面傳來一串女孩兒叫罵聲:
“放開我!放開我,再不松手我可咬你了!”
“瘋丫頭,你好大的膽子……”凌征揪著慕容捷耳朵,剛走進洞,忽然一愣:“本初?你怎么在這里,正好!看看慕容捷都干了……容師姐?”
凌征呆在原地,唐源尷尬無聲,慕容捷喋喋不休:“臭凌征!跟屁蟲!放開我,在糖寶面前還敢扭我耳朵,真是不知死活!”
……
紅衣女孩突然睜眼,目光在烈焰中閃爍。女孩陰笑,發出一個陰寒刺骨的聲音:“清輝……哥哥……你來晚了。”
玉手沖前,從背后刺入青年胸膛,寸寸推進。血肉撕裂聲、鮮血流淌聲、骨骼破碎聲、房屋不堪忍受烈焰燒灼的劈啪作響、以及以往天地間一切難以察覺的細微躁動,此刻就像六十五件青銅編鐘在同一時間齊聲奏鳴。
青年目眥欲裂,徒勞張嘴奈何口不能言,鮮血從嘴角涌出……
“西、門、明……”西門瓷一字一頓,像是枯殘老人破風箱一般艱難的喘息,“西門明,別死啊……你還沒把我的紅豆還給我哪!”
被她鎖住脖頸的段子晌則直翻白眼,兩手向前撲騰如雞爪,聲音聽起來像是要窒息:“墨,墨白……救,救我……”雙手死死抓著喉前一束白發,雙腿亂蹬,口中泡泡吐不停。
站在二人對面的李墨白一臉黑線,就差在腦門上寫“我不情愿”四個字。
看著林間三個孩子的打鬧,鄭閣忽然有點想念南門,記得自己曾在那里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在林間從容散步,忽然耳邊風雪大作,果然來到南門。
遠處一座白玉石欄打造的長橋上,褐衣青年雙手抱拳,對身前男子說道:“段子晌,字無月。”
男子點頭,微微一笑:“久仰段兄弟大名。”
段子晌忙打哈哈:“不敢不敢,凌門主之威名在我們晚輩中那才真是如雷貫耳,今日得見本尊,真乃段謀人三生有幸!”看向身旁金衣青年,繼而說道:“難得與墨白兄弟、凌門主相聚一堂……”
凌門主?鄭閣走到近處,看著陌生男子的臉,半晌才認出此人身份,他是……凌征?
鄭閣跟著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想看看眾人要去哪里。三人來到南門轅隘,鄭閣沒想到自己對這里竟然相當熟悉。
李墨白走在段子晌身邊,此時出聲問道:“西門瓷還在閉關嗎?”話說出口,卻又不知是問誰。
段子晌回頭看他一眼,停下腳步,苦嘆一聲,說道:“不知道呀……她這度日如年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
二人前方,一名佩劍女子正與凌征說著什么。談完話后,女子從二人身邊經過。
段子晌雙手疊在腦后,嘴里叼著一根枯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便開口說:“墨白,你說清輝真的就這么……”聲音弱了下去。
“西門明……”李墨白喃喃接道。
女子雙耳如雪兔受驚般兀的一豎,突然轉身回到二人身前,正色問他們道:“你們在說誰?”
“啊?”段子晌詫異,嘴巴大張,枯草黏在張開的嘴唇上。
女子無視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無禮目光,繼續問二人道:“我聽你們說起西門明,他近來可好?”
見二人不答話,女子也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忙對二人說道:“我叫白露,是西門明的……朋友。我方才聽二位說起西門明,似乎有什么事情……”她心頭一跳,兩眼忽然發光,“他怎么了?難不成也隨門主一同來了此處?”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心想難道方才自己遺漏了?怎么這樣大意!急忙往一行人中望去。
西門明?他又是什么人?鄭閣忽然想到自己好像出身于西門,曾在那里度過一段童年時光。便想著去西門看看,于是返身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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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竹林:
“西門逍遙學院昶央甲子玖年學子——西門清輝,今已卒業。春秋暑往,歲月悄然而逝。歷經七載寒窗,四年求學,三年證道,得領師友教誨,深感我輩今日所得不易。學生必當肩負重任,不忘師恩,為西門千秋基業奉盡微綿之力!”
“西門逍遙學院昶央甲子玖年學子——西門小陶,今已卒業。光陰似箭,歷經寒窗七載,四年求學,三年證道,得領師友教誨,必當靜水流深,潛心向學,此生不渝!”
“西門逍遙學院昶央甲子玖年學子、天字霄關壹拾貳年戍卒——西門正德。四年求學,心有所向,奔赴霄關,三年不忘初心,必將始終無悔,愿為師友家鄉抵御外敵,今生無憾!”
三人將手中酒水一齊推向身前,然后同時舉到頭頂,閉目凝息。
西門明突然大喊:“埋了光陰冢,歲月有重逢!”
抬頭便飲。
西門瓷與西門鏡愣了一下,也一起睜眼說道:“埋了光陰冢,歲月有重逢!”
也低頭飲酒。
西門明悶聲喝酒,氣都不喘,卻見身旁兩人已經先后把碗摔了,沒辦法,只得猛喝最后一口,然后使勁揮臂,將碗扔了出去,結果酒碗落在對面草地上顛了幾下,咕嚕嚕滾了一圈——竟然沒碎!
西門鏡面無表情,好像什么也沒看見。
西門瓷微微蹙眉,這摔碗酒摔的就是一個“碎碎平安”,越碎越吉利,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扭頭瞪西門明一眼。
西門明兩眼愣怔無神,以前也沒見過有誰連碗都摔不碎的,這也太寸了!
鄭閣伸袖掩嘴,微微一笑,決定走上前跟三人打招呼:“是新近卒業的學子?我雖不曾在逍遙學院修業,但也曾在這里待過幾年,也還埋過一個光陰冢呢。”說著便伸手指給他們看,手臂卻停在半空……這片竹林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三人轉身,從他身旁經過,鄭閣又改成伸手去攔,想問一問現在到底是木鐸甲子幾年——手臂卻從三人身上掠過,仿佛他只是一個被世間拋棄的游魂,存在于一個世人遺忘的角落。
鄭閣神情恍惚:我到底在哪里?莫非已經死了?渾身打一個激靈,就想逃跑。
他感覺自己好像腳踩時光,向前走了好久,不覺已來到不爭湖邊。看著熟悉的夜色,鄭閣心中漾出幾分安慰。物是人非,只有這里還沒變,就像和他一同被時光遺忘,至少讓他感覺不再那么孤獨。
松一口氣,內心終于有了著落,這才發現原來身前還有兩個人。
女孩身軀嬌小,靜靜坐在湖邊,轉頭對身后少年說:“我唱一句,你唱一句。”
“好。”少年站在原地,回答她說。
女孩看著湖心潔白的月牙,輕輕張口。
湖面上,兩人的歌聲仿佛隨著流水起舞,一個空靈,一個冷漠:
郁郁少年郎,——清清井中月。
星目映碧波,——皓腕凝白雪。
簫韶醉梧桐,——吟歌引靈鵲。
淺夜客他鄉,——深巷度佳節。
女孩頑皮看向身后少年,心里有些開心,感覺過去明明很長,明天其實還很遠。她眼帶笑意,噘著小嘴轉過頭來,空靈的歌聲再次在夜空中響起:
仲夏流螢飛,——寒蟬聲凄切。
相思望明月,——陰晴有圓缺。
寒蟬、凄切、陰晴、圓缺……女孩突然有些心急:
待女行笄禮!——少年已加冠。
還有重逢日?——再無年少時。
無戀復歡宵?——往事念不忘。
竹節勿抽芽!——一生終離殤。
今鄉為故鄉,——還鄉須斷腸。
莫忘清清月,——莫念少年郎。
當夜,少年離去,女孩兒嚎啕大哭,鄭閣在她身邊坐了一夜,兩個孤單的身影并未因有人相伴而變得溫暖。殷容就這樣遠遠看著他們,等候次日清晨。
月光無聲照著三人,在湖中投下他們的影子。孤單無法分享,也難以療傷,兩顆破碎的心相遇,只能碰撞出一份連寂寞都冷卻下來的凄然。
一直跟著女孩兒,走到有人看到她以后,鄭閣這才轉身離開,渴望能有個懷抱大哭一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但他感到一切都那么真實:真實的無助,真實的寂寞,真實的心碎,真實得讓人絕望。
他就在時光的碎片中無盡游走,走過停留在天地初開時的無姓小鎮,走過云海蒼茫的巍上學宮,走過花團錦簇的天來谷,走過遼闊幽遠的西門不爭湖;
他還在走,走過妖獸環伺的東門長眠谷,走過落花流水的北冥風陵渡,走過郁郁蔥蔥的南門鎮,走過暗無天日的神仙冢……走得心花怒放,走得虎虎生風,走得聲淚俱下,走得寸斷肝腸。
……
洞內,三人打鬧一番,漸覺寒冷,于是匆匆生了堆火。慕容捷從懷中掏出一錠墨塊,說一定要在凌征臉上畫只烏龜。
等待的時光總是漫長,好像每一刻鐘都綿延成好幾個時辰,慕容捷和凌征無聊,兩人就把一堆干柴削尖剔細,高高揚起拋在地上,再用手中細枝將它們一根根挑起來,無聊打發時光。
唐源無心加入兩人的游戲,他背對二人,摩挲著手中這寸余香,不知道該不該把它燒掉。猶豫一會兒,終究趁著倆人不注意,把那截香頭丟進火堆。
一股紅煙繚繞。
……
終于,鄭閣遇到一個能陪他說話的人。
“你怎么了?”在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問了這樣一句話。
那個時候,他已走過千山,跨過萬水,見過無盡歲月,看過人世變遷,可是當她對他說這句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過去一切苦難的時光,都不曾被自己辜負,生命中的所有美好,都將和她分享。
她住在湖邊一個小屋,每天在林中舞蹈。之后兩天,他們一起在田野間抓蝴蝶,手拉著手轉圈,林蔭下陽光黯淡,她旋轉、起舞、雙手在風中游弋、腳踏歲月塵囂如敲一串快板……
“很難過嗎?”天是傍晚,她又問他。
“怎么不說話?”她抿嘴笑了起來。
他也在笑,自從遇見她,他的笑容就沒停下。
“你為什么總是笑啊?”她不笑了,表情很是認真,刻意得可愛。
可是忽然有人喊她:“畫人。”
“哎,來了!”
遠處那間屋子里,少女起身朝畫面外走去。
于是身前的她也轉身離開。
鄭閣伸手去抓她,卻再一次從指間錯過。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鄭閣感覺他又被塵世拋棄,落入那個早已熟悉卻無比害怕的角落。
只是直到此時,他怔怔看著對面屋子里那塊鏡子,鏡中,映著一個面容憔悴的女子,深受歲月煎熬,她好像始終跟在他身后,一直陪在他身邊,只是兩人錯開了一段時光,所以始終見不到她身影。
湖心小島,有人吹笛且歌:⑤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到鄉翻似爛柯人……”鄭閣像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他摸著胸口——那顆早已不再跳動的心,大聲質問自己:
過去兩天,他究竟在跟誰說話?一起捉蝴蝶的女子,面容究竟什么模樣?天邊浸染云霞的傍晚,陽光明媚的午后,竹林樹下,他又是抓著誰的手轉圈?
他淚濕雙眼:“殷……容……?”
……
“別亂動,都畫歪了!”慕容捷擦了一下凌征鼻尖上的墨水,一只王八栩栩如生趴在他臉上。
“夠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凌征惡狠狠咬牙,真的好癢!
唐源不關心他們胡鬧,獨自守著躺在冰床上的兩人,始終不露聲色。從方才開始,他們的手就緊緊握在了一起。
“小捷。”唐源輕聲說。
慕容捷忙回頭:“怎么了?”
“你過來。”他有些語塞。
凌征也伸手搓了搓臉,趕緊跟著走過來。
慕容捷手中毛筆忽然落地,兩眼怔怔失神,“容姐姐,哭了……”
“鄭閣這個王八蛋!”她拔劍在手,作勢要砍人。
“胡鬧!”凌征一把抱住她腰防止她胡來,一邊對唐源喊:“你也不攔著她!”
唐源對凌征攤了攤手,搖搖頭,神情很是無奈,本想說自己無能為力,卻忽然注意到殷容皺了皺眉,便對慕容捷說:“小捷,殷師姐醒了。”
話未說完,殷容已睜開眼睛,兩眼通紅,好像在夢中大哭一場。
慕容捷神情慌張,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自己能說什么,夢里兩人的情況到底怎么樣?她張了張嘴,終究只是喊了聲:“容姐姐……”
殷容也不拭淚,起身拉著她的手說:“我們走。”
慕容捷扭頭對唐源望了望,眼神有些抱歉;唐源對她點點頭,露出春風一般的溫暖笑容。
凌征白了兩人一眼,背轉過身去看鄭閣,有些詫異,因為他瞥見師兄的眼角,此時也有一滴淚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