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斐斐在他懷里靜立了一會兒,突然瞪了他一眼,掙脫了身體,抓起一把雪,狠狠地向陳烽的臉上擲過去
啟門,仰望。雪霏霏,光搖銀海不盡,瓊鋪溝洼有余。檐下。未晚鳥先歸。一夢醒來風不急。踏雪跡。人足覆兔跡。真淘氣。身前后,流連。我意切休去。《河傳》
當斐斐來的時候還是很好的天氣。但轉眼北風乍起,彤云移動,便漸漸地飄起雪花來。那雪花紛紛斜落,東尋西覓,如挦綿扯絮,梨花亂舞,當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倏地融化了,功夫不大,地面便漸漸的潮濕起來。
雪,漸漸地大起來,時置黃昏,地面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
斐斐將門拉開一條縫,就有一股寒風撲面吹來,使她不由渾身一顫,便忙向門后躲去,但她終于探出頭來,膽怯地向外望著,倒覺強光剌眼,寒風襲人。
啊,好大雪,地面上都蓋滿了也。
斐斐見陳烽坐在書桌邊,將曹雪芹的《紅樓夢》放在面前,仍然看著,她就過來沖著他的臉喊道:有啥好看的!
陳烽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訕訕的發笑。
我又不想讓你當作家!她搶過書,向蚊帳頂上扔去:曹雪芹同志,見鬼去罷!下雪了,老雪就該死!……其實早死了!
陳烽只好踱過來,向門外一望,果見素色滿眼,寒風撲額。那雪就更大了起來。早如柳絮輕飛,恰似鵝毛亂舞,夾著煙靄,裹著寒氣,忙忙碌碌,跌跌撞撞,鋪天蓋地,橫掃斜落。早見房屋如碧玉潔白,樹木似銀妝素裹。
果然好大雪!陳烽以手夾額,嘆道。
斐斐縮著頭,瑟瑟地向陳烽靠過來:凍死人了,有什么好?這時,斐斐的面孔確已被凍得白里透紫,口唇發青。
咳,你哪里曉得雪的好處!陳烽若有所思地嘆道。
陳烽踱到門外,以手承雪,湊近鼻孔嗅了嗅,然后瞇起兩只細長的眼睛,細細地觀看起來。他頭發上落了很多雪,肩頭也鋪了極薄的一層,他絲毫沒有回屋的意思。
斐斐走到門外,她的臉被雪色映的極為慘白。她覺得很冷。她進屋取來了一件外衣,輕輕地披在陳烽的身上,責怪道:看你,有什么好看的?外面太冷,進屋去。
太美了!世界太潔凈了!我真想……。說著,他伸展雙臂,向前猛跑幾步,就將肩上的外衣滑落在雪地上。是的,這銀白潔凈的世界,實在使他想大喊幾聲才好。
看你!斐斐撿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雪花,抿嘴靜立,若有所思。雪就落在她頭發上、肩頭上、衣擺上。
陳母這時走過來見他們兄妹倆呆呆的模樣,甚覺好氣,其實她早就看出了矛頭,這倆個已經不小的小人兒已懂得人事了。她于是沖他們喊道:進來罷,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干啥?該不是在向老天祈禱什么好事吧?
斐斐走進來,偎在姑媽的身邊,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搓著兩只手,自語道:好冷!
斐斐,過去把表哥拉進來吧!看,多可憐!陳母見兒子還立在雪地里,便向斐斐說:該不是你把他怎么了吧!。
斐斐猶豫了一下,卻說:不要管他,凍僵才好呢!
真的嗎?陳母笑道:真的?那么,我的小斐子可是怎么辦呢?
斐斐扯了扯姑媽的衣角,瞪了姑媽一眼,然后就走進了內室。陳母只好親自出來將兒子拉進屋,并一面低低地埋怨了幾句。
陳母見兒子走到床邊坐下身,兩眼死死地盯著窗外發呆。因為冷,斐斐早就躺倒在床上了。于是陳母便知趣地走開了。咳,這倆個孩子,倒是怎么了?不即不離的?她嘆道。
陳烽稍坐片刻,忽然站起身,以極快的速度穿上了外衣。斐斐抬起頭呆呆地望著他的舉動,就奇怪地問道:表哥,要干啥呢?嗯?到是說呀?
陳烽轉過身,向她說:下了雪,真美。潔凈的世界,第一次使我心曠神怡,不能自已。我想,如此美景,不能辜負,該出去走走才是。
你這個傻瓜!到那里去?天黑了?斐斐坐起身說:明天,我陪你一起出去。她又明確道:明天一大早,我陪你一起出去。
陳烽猶豫了一下,便歸坐于桌邊,拿過書,心不在焉地翻起來。許久,他見斐斐大概是睡著了,于是點了燈,就獨自悄悄地溜出門去。
其實,斐斐并沒有睡著,她見陳烽果然出去了,于是便急忙起身下床,奔至門邊將頭探出來喊道:傻瓜,你回來罷!見他不應,又喊道:傻瓜,快回來罷!你丟下了一件東西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什么?陳烽詫異地問,就猶猶豫豫地走回來。
天晚了,明天一大早我陪你看雪景,一大早。斐斐明確道。
翌日晨,陳烽與斐斐兄妹倆果然特地起了個大早,背了陳母便悄悄地溜出門去。
下了一夜的雪,地面上鋪了極厚的一層,此刻,風停雪住。他們出了村子,緩緩北行。面前的路還沒有人走過,只是有一只抑或兩只狗來來往往所留下了的梅花跡。被踏破的雪面松軟,潔白,閃亮。空氣清新寒冷。倘或偶有陣風吹過,卻象針一樣刺痛了他們的雙頰。斐斐用圍巾將頭臉裹起來,只露了鼻孔和眼睛,被雪色映得柔和光白,她兩眼瞇得極細,十分可笑。陳烽看她一眼,說道:人們都說,瑞雪兆豐年。我卻說:風雪可以凈化世界。
斐斐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埋怨道:瘋子,我卻以為冷,很冷!說著,她果然連連打了幾個寒顫,便忙將兩手互相塞進袖口內,用袖口拂了拂頜下的圍巾。
是誰硬拉你來的!陳烽忽覺她可憐又可笑。
槐林將近,偶然望去,林中升起一團霧。雪面上有野兔奔進林子而留下了的一對對足跡,彎彎曲曲,發著幽藍的光。斐斐淘氣地踏著野兔的腳印向前奔去,突然滑倒在路邊,逗得陳烽大笑,一面上前將她扶起,一面說:你真可愛!
斐斐拂掉身上的雪花,卻說:是誰讓你攙扶我了!
好一只淘氣的小野兔。陳烽耍笑道。
哎喲,要死!難道就不知道這是一句罵人的話嗎?
對不起。斐斐,看,樹林到了。
樹干向北的一面掛著一道冰雪。槐樹那原來堅強不屈的枝條掛滿了潔雪,早變成了臃腫的銀條,就低低地垂著或橫伸著,互相交臂。河水粼粼地閃著藍光,一疊一疊魚鱗似的向西推進。只是河邊結了一道冰線,卻奇怪地高高地翹起,仿佛要刺著天。有幾只水鳥在水邊走動,徒勞地盯著水面,喪氣地將細長的尾巴一翹一翹。岸邊積了一道厚雪,羊群獸脊似的,哧溜——,向遠方游去。樹林南邊那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補齊,倒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平地了。那上面來來往往布滿了野兔的腳印。遠處的溪邊在夜里被風吹積的雪嶺,羊群似的確呼已在移動了。他們立在林邊看遠處一帶的村子,不用說,樹木全被白雪包裹著,只是那分布零亂的房屋本來就很矮,冬天偷偷的在夜里又給它們戴上了沉重的白帽子,看上去便更顯得越發極矮了。
回去罷!斐斐瑟瑟地說,雪色刺疼了她的眼睛,寒氣刺疼了她的面頰,于是她就將圍巾裹得更緊了。她緩緩地向陳烽靠過來。她見他望著遠方,那目光深遠,遼闊,透著歡喜,透著稚氣。突然聽他念道:
塑風今始刮,梅頭添假花。
天雪人心靜,地壯莫疑畫。
噫,你倒還雅興不淺呢!……好冷,表哥,我們回去吧。她確呼是在哀求了。
陳烽終于轉過臉來,盯著斐斐看了許久。
表……表哥,回去罷!斐斐垂下眼簾,低低地說。
他們相對地立著,從鼻孔中噴出四股霧氣,在面前交織,升騰,再次被他們吸入,呼出……陳烽終于將斐斐擁在懷里,深情地在斐斐的額頭上吻了吻。斐斐在他懷里靜立了一會兒,突然瞪了他一眼,掙脫了身體,抓起一把雪,狠狠地向陳烽的臉上擲過去,只打得他滿頭滿臉皆是。斐斐看了看,轉過身,嘻笑著,奔回家去。一路上雪被她踢起老高。
這時,從河邊傳來水鳥的鳴叫,微風一吹,樹枝竊竊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