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峰園項目的項目盡調歷時一個月終于做完，各方根據清峰園未來盈利的預測，以及各項數據開始進行合作結構的設計。

在經歷了幾輪商談，清峰園的項目最終決定以專項基金的方式去做。銀行、立成投資、眾金建三方出資，設立一只清峰園基金，其中銀行出資3個億，立成投資和眾金建各1.5個億，基金設立期限5年，退出期2年。

但是各方始終還沒有決定做還是不做。

因為銀行給的條件極為苛刻，銀行需要掌控清峰園30%的股權，并且需要眾金建和立成集團提供回購擔保，還要清峰園每半年按照基準利率上浮30%的利率付息。

所以四家一直沒有達成一致意見。

在最近的一次談判會上，眾金建的老總胡天赫參與了談判，前幾次，都是肖立代為談判的，此次他卻親自出場，他報著對銀行提出的條件極大不滿的態度說道：“隆平銀行出資3億，我和立成投資出資1.5億，雖然份額不一樣，但是應該是平等的才對，我為什么要承擔回購責任，而且清峰園要每半年付息，請問，剛開始他沒有現金流，就算是1年后就有現金流入，那開始一年付利息的錢難道要從我們出資里面的錢扣去嗎？”

雖然肖立是林總的的朋友，但是胡天赫不是，這胡天赫也不是吃素的，針針見血。

接著胡天赫又轉向林總：“林總，我們確實也有不少合作了，但是這次你找來銀行的資金，條件卡這么死，我是不太敢介入的，這擔保你要是一方承擔，可能還有點戲。說實話，清峰園的項目，肖總給我看報告了，項目質量中等偏下，要不是背后是政府在極力推，估計也不好找資金。”

談判會上一片死寂。

銀行條件卡死，雖然杜軍辰也幫了不少忙，但是銀行對于這樣的項目，上面層層監管，條件他也不能讓半分，看得出來林總很想做成這個項目，但是苦于承擔全部的回購沒有辦法和公司交代，只丟下了一句“下來我們各方再想想”，就匆匆散會了。

（二）

過了幾天，早晨錫子的屁股剛剛挨著凳子，還沒坐穩，王主任就走了過來，這一次王主任沒有一如既往燦爛得如同橡膠塑料花般的笑容，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寫滿了厭惡焦躁和不屑，口氣里滿是不耐煩地說道：“帶上本子和筆，和我來。”

錫子連忙拿上這兩樣跟在王主任的后面。

她們倆進了電梯，王主任在電梯上按下了“3”，錫子的心“咯噔”了一下，王主任依舊是面無表情。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錫子心頭。

下了電梯，王主任掏出門禁卡，打開了密碼門，然后穿過寬闊的工位區，來到長長走廊上，走廊的最盡頭有一間大的辦公室，磨砂門，因為向陽的關系，那間屋子在白天從外面看永遠是明亮有光的，感覺走進去就會是天堂。

錫子來了單位以來，很少到這個走廊的辦公室來，因為文清在這里辦公，倆人沒什么交集，自然也就不常來。

但是，這次……

王主任帶著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地走進了那間房屋。

走到門跟前時，立定，敲門，側耳聽房間里的聲音，面無表情輕蔑地瞟了錫子一眼，錫子心里緊張，也不去想她眼神里傳達的信息，只是覺得那眼神看起來真有些不是滋味。

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文雅而洪亮地喊了一聲“進”。

王主任推開了門，周圍立馬明亮起來，推開門的對面就是大落地窗，光線晃得錫子瞇了一下眼睛。

就在推開門的那一剎那，王主任的臉上立馬浮現出如同向日葵般陽光燦爛地微笑，那種橡膠塑料假花向日葵，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嘴巴弧度加大，擠出兩個淚窩浮現在兩個眼睛之下，帶著嬌滴滴而悅耳的聲音，說道：“文總，錫子給您帶過來了。”

錫子已經無暇顧及王主任這瞬息變化的臉了，聽到王主任的這句話，整個人除了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還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王主任的這句話傳遞的信息太多了，第一，是文總找的她，第二，不可能無緣無故找她，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第三，文總是吩咐王主任去做的，而不是高總或者林總……

錫子來不及細細想了，看見文總坐在進門左手方位的書桌前，錫子故作鎮定走上前，給辦公桌前的文總鞠了個躬，標準商務語氣帶著些緊張地說道：“您好，文總，我是錫子。”

這是一間超大的辦公室，比錫子在BJ租的100平的房子要大得多，但是整個辦公室擺設卻寥寥無幾，辦公桌后面是書架，周圍有幾盆綠植，角落里放著的會客沙發和茶幾，除此之外，什么擺設都沒有，空曠，實在太空曠了，沙發和書桌的空間可以容納下兩個小客廳了，而這里什么都沒有，光禿禿的。

角落里會客沙發上正坐著兩個人，錫子說完轉頭稍微瞄了一眼，是財務部老總史凌和資產管理部老總范毅。

（三）

雖然文清是公司的核心人物，但是卻很少在四樓出現。

在錫子的心目中“文清”這個人就無形中被蒙上了一層神秘感。

錫子來了這快兩年半的時間，卻也只是見過文清兩三次。

錫子第一次見到文清，是一位香港的合作伙伴來訪之時，錫子當時還在辦公室工作，錫子、文開心她們為了這次來訪從里到外忙活了半天，從公司內部的環境衛生到客戶的接送食宿安排等等都安排妥當了。

等到合作伙伴來的那天，辦公室的人和老總們都下樓迎接，遠遠地看到商務車開來，一個很精神的白發老頭從轎車里出來，林總和其他老總上前一一握手，說著一些寒暄的話，這時文清正好從樓上下來，像是卡準了時間似的，作為壓軸出場，臉上帶著從容的笑容，不快不慢地走向合作伙伴，伸出手去，稍稍用力地握了幾下，文雅而有力地說道：“歡迎歡迎”。

當時文開心在旁邊給錫子說：“看，這就是文清總。”

那是一張雖然略顯松弛但皮膚透著光的臉，圓框的眼鏡架在高高的鼻梁上方，再搭上圓臉和理著板寸的圓頭，看起來有點像老夫子，身材消瘦但是很有精神，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卻又鏗鏘有力，一副從容、胸有成竹的感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怒自威的領導氣質，讓人還沒怎么和他接觸就對他肅然起敬，至少錫子在那一瞬間是這樣感覺的。

錫子第二次見到文清是在集團舉辦的籃球賽上，這個中年男人親自上陣，他穿著球服，球服下能看到肌肉的線條，身材在同齡人中算是結實的，只是這皮肉已經抵不住年紀的增長，看起來有點松弛。

籃球比賽剛開始大家還讓著他，讓他贏球，他打了一會兒邊拍球邊道：“你們這樣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不給我好好打，你們就都受罰。”然后球場上才開始真正激烈的比賽，雖然速度、跳躍高度、體力確實不及年輕人了，但是那對球的控制力和矯健的步伐已經甩出同齡人好幾條街了。

上半場還沒打完，文清實在打不動了，準備換人。

換人時，文清對隊員說：“提起100%的精神來，注意對球的控制！”

還有一次是在第二年的年會上，他上臺說了幾句話，給大家鼓勵鼓勵了幾句，便匆匆就走了。

除了這幾次，錫子幾乎沒怎么見過文清。錫子對文清了解那就更少了，只停留在工商登記信息上那幾個名頭的了解上了。

但是錫子想他能在現在的位子上，應該也是一位非常牛的人，至少他的氣質，給人感覺都非常不凡，如果說林總氣質就像是暴發戶，那文總就像是貴族。

（四）

眼前的文清，正在看著電腦，一手搭在鼠標上，一手搭在自己的唇上，皺著眉頭，鼠標慢慢下移。

沒有理會錫子的那聲自我介紹。

過了一會兒，他把眼睛從電腦上挪開，慢悠悠轉向錫子，看了錫子一會兒眼神又慢悠悠地轉到電腦屏幕上。

錫子此時已經完全慌了，心里只有四個字“大事不好！”。

但是要說是什么大事，錫子真的想不出來，難道！是公司里傳的她和林總的謠言被文總知道了？錫子越想越氣，如果真是的話一定要說個明白而且要把嚼舌根的人拉出來，讓她當眾給自己道歉！

此時文清站了起來，從錫子身邊走過，來到了史凌和范毅的這一角落，坐在了沙發上。

“來，你過來。”文清慢悠悠地看著錫子說道，又看向王主任說：“王燕，你先回去。”

王主任看了看錫子，回頭恭順地向文清點了點頭，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錫子兩手握著本子和筆，忐忑地走了過去，站在了三位老總面前。

“坐”，文清胳膊肘搭在沙發上，手握拳頂著一邊的太陽穴，側著頭看著錫子，輕飄飄地一說。

錫子在文清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了，旁邊的長沙發上坐著史凌和范總。

錫子看了他們倆一臉，都是面如僵尸一般的表情，沒有喜怒哀樂，眼簾皆垂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放空自己。

文清用拳頭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眉頭一直緊鎖，眼睛輕輕閉著。

揉了一會兒，文清睜開眼睛，放下支撐的手臂，搭在沙發上，另一只手握住這只手的手腕，一只腿搭在另一腿上，看著錫子，眸子里有一種盛氣凌人、居高臨下之感，然后不緊不慢地說著：“清峰園的這個項目，你了解多少？”

錫子有點吃驚，她已經做好了應對她和林總傳聞的質問了，結果文總問的是……清峰園的項目。

錫子認真地想了想，內心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把自己所知道的全回答上來，不要怕，做完一系列心理建樹之后，認真地回答道：“這個項目是我和高總手下另外兩個同事一起完成的盡調報告，我是負責財務這塊兒分析的，所以我從財務這方面來說一下我的了解。”

看見文總沒有說話。錫子繼續說道：“2014-2017年6月末，項目公司總資產穩步增長，負債方面，總負債隨總資產的增加而增長。截止2017年6月末未分配利潤余額為負的五千多萬元，主要是項目尚未正式對外營業，目前項目在建工程中產生的成本費用增加，從而凈利潤虧損所致。2014年-2017年6月凈利潤一直處于虧損狀態，主要是項目尚處在建設階段，目前主要是些費用性支出，以及取得政府補貼收入。預計隨著項目的完工以及后續的營銷推廣，未來主營業務收入可期。2014年-2015年公司經營活動產生的現金流量凈額均為負數，主要為項目目前處于建設期，尚未產生現金流，而項目建設需投入建設資金所致。公司投資活動現金流量凈額均為負值，主要為項目建設過程中購建固定資產、無形資產和其他長期資產支付的現金逐年增加所致。籌資活動現金流入方面，主要為吸收投資收到的現金和收到其他與籌資活動有關的現金，主要為公司注冊資本增加所致，籌資活動現金流出方面主要為分配股利、利潤或償付利息支付的現金。清峰園作為融資人，資產負債率為56.25%，項目主要依靠股東投入和對外融資進行開發，項目政府支持力度大，抗風險能力較強。合作方隆平銀行還有其他合作方也是這么認為的。此次融資主要是為補償項目資金本，總體風險可控。預計隨著項目的進展，未來銷售收入與盈利能力可期，償債能力有保障…這就是我的了解……以及我的判斷……銀行的人也是這么判斷的。”

錫子很認真地一邊回想一邊說，把自己盡調報告中的財務分析幾乎一字不落的說了出來，三位老總也靜靜聽著，沒有人打斷她。

錫子覺得自己說完了，就朝著文清點了點頭。

“讓你匯報，不是讓你背報告。”文清冷冷說道，輕輕嘆口氣又斜眼問道：“合作模式呢？你了解多少？”

錫子聽到文清的批評頓時緊張起來，對文清的這一提問更是有點吞吞吐吐，說道：“隆平銀行、立成投資、眾金建三方出資，設立一只清峰園基金，其中銀行出資3個億，立成投資和眾金建各1.5個億，基金設立期限5年，退出期2年。銀行需要掌控清峰園30%的股權，并且需要眾金建和立成集團提供回購擔保，還要清峰園每半年按照基準利率上浮30%的利率付息。”錫子把合作模式說了一遍，還把銀行的苛刻條件說了一遍。

文清聽完又問道：“對于銀行的這個條件，林總沒有任何反對嗎？”

錫子回想了一下，印象中林總并沒有對銀行提出的條件有反對，而是反對過眾金建的胡天赫，因為胡天赫要求不承擔回購擔保，讓立成投資全部承擔，林總是對這個全部承擔有異議的。

于是錫子一五一十地說了：“眾金建的老總胡天赫是提出過反對意見的，這也是為什么現在進度很慢，他對銀行的這個條件沒法接受，而林總也反對，不過反對的是胡天赫不和我們一起提供回購擔保。如果雙方都提供的話，估計就能往下推了。”

文清總沒有說話，旁邊的資管部老總范毅從喉嚨里發出一聲輕蔑的“呵”聲。錫子看向范毅，此時他的臉上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但是并沒有望向錫子，而是繼續低頭看著茶幾。旁邊的財務部老總史凌面無表情，史凌面前的桌子上，擺放著一沓子報銷單。

錫子感覺到了事態不對勁，但是不知道是哪里不對，難道是清峰園這個項目嗎？可是這個項目銀行的人都覺得沒有問題啊，那即使是這個項目不做，怎么會找她來問，而不是高總或者林總，難道是自己在這里面犯錯了嗎？可是一步一步都是按照正常流程走的啊，而且現在都還沒有敲定合作呀，如果是真的覺得這個項目不妥，不做便罷了呀，為什么要找自己來問呢？

錫子越想越覺得不對。

“認識閆冰嗎？”沉默了一會兒文清總又問道。

在文清總的質問下，錫子不敢多想，如實回答：“閆冰，我只見過一次，是在一次飯局上。我對她不是很了解，只是聽林總在桌上介紹時說是豐谷集團的。就那一次交集，下來沒有再聯系了。”

“你們在做盡調的時候，難道沒有在清峰園的股權結構中發現閆冰嗎？”

錫子聽到文清總這樣問，有點吃驚，閆總這邊，豐谷集團下的豐谷投資確實是入股了清峰園沒有錯，盡調報告上也是有的，只是錫子覺得很正常才沒有在把這點提出來，因為當時在清峰園的時候，林總說一年前就給熹總的清峰園介紹戰略合作伙伴閆總，這種介紹戰略伙伴的事情在金融圈里再正常不過了。

“對的，是有閆冰的，盡調的時候發現了，是林總給熹總的清峰園介紹的戰略合作伙伴。”錫子認真地回答道。

此時，在錫子口袋里，被調成靜音的手機一直不停地閃爍著一個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不停歇，來電顯示——是林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