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到酣暢的時刻，人往往沒有了什么顧忌，所言所行都是直白的性子。

顧希一耳朵聽著后面于叔的聲音越來越大，就立刻找了個借口拉著程時宇溜出來了，叫程時宇聽屋里的聲音。

別人都不出聲，只有于叔橫著脖子的大嗓門喊得震天響。

程時宇奇怪為什么沒有人阻止，而顧希還要自己聽，有些玩笑的意味，可還是半信半疑地貼著耳朵聽下去了。

“你說說，袁老都走了啊——沒走的時候，那些新聞狗子都提前寫了報道咒袁老……tnd倒是誰叫他們吃飽了飯啊……”

程時宇聽得真切，皺起眉頭，他對于這個名字算是相當熟悉了，父母幾乎是常常掛在嘴邊提起的。而父母那輩也正是徹底地經歷了這位老人托舉起來的時代的一代。

原來，于路耀被大學開除后，心下就徹底無所顧忌了，連起碼的忍耐心都拋之腦后，一味耍玩。這樣放肆的結果就是惹到了不該惹的人，被胖揍了一頓，連眼睛都不得睜開。迷迷糊糊之中，于路耀居然害怕起了如果自己就這樣回家的話，可能那群人會威脅家人，就往人少的地方鉆走了。好巧不巧，就在現在垃圾回收站點所在的位置睡了好幾天。只不過當時這里還是個徹徹底底的垃圾場，成堆成堆的腐敗物在熱天里散發著惡臭，毛發打結的流浪貓狗在里面安家。

管當時垃圾場的老頭是個光棍，后來于路耀和他混熟后問他為什么不結婚，那老頭也答不上來，就連問是哪里人，也都只字不講，整得還挺神秘。可這腦子不大好用的老頭卻有著一手雕刻的好本事，榫卯結構玩得滴溜溜地轉，叫于路耀忍不住整日圍著這老頭想要探尋個所以然來。

傷就是在老頭的照顧下養好的，于路耀這狗脾氣愣是一個氣話也沒有沖著老頭講過。

大概過了兩個月，于路耀離開了。畢竟圍著這臭糞堆一樣的地方實在沒有什么意思，對著老頭的新奇感隨著時間也都消失了。

在知道老頭的消息時，于路耀怎么也想不到是在網上：老頭的手藝不知道是被誰瞅見了，嘴賤合著媒體說了。一群人扛著長槍短炮就來找老頭，要給老頭做采訪。結果呢，一來二去老頭乏了煩了，罵了來者幾句，就被掛了網，丟了工作，餓死了。

老頭死的消息比當時他被人稱是“掃地僧”的新聞還要轟轟烈烈，主流媒體都連著報道，更有者自發為老頭買了個好墓地，里里外外擺滿了花。

于路耀在那時卻縮著腦袋沒有說一句話，等著墓地上的花枯了萎了，才喝的醉醺醺地大半夜地來墓地喊來看老爺子了。

從那以后，每逢醉酒，老于這嘴里就是那老頭的事兒，被人詬病這是比著親爸親媽還親。一次兩次，人家當做玩笑，時間長了，聽者也都默然，知道老于酒時這套，只當閑話說了，醒來就當什么也沒有聽見，不說就罷。

“老爺子命里就有著一遭，該了……就是沒有挺過去，要是挺過去就好了。怪長嘴舌頭的，怪那群惡心的記者，怪那網上不懂亂說話的人……可是，怎么就能餓死人了？怎么就沒有人來管管他了？”

程時宇再聽不下去，腦子里浮現出一幅枯骨大睜著眼睛倒死在床上的畫面，連話也不說，兀自走了。

顧希心下擔心著程時宇，有些愧疚，默默地跟在后面，也走了。

春時夜晚尚涼，挨著地面沉沉地壓了一層垃圾腐敗的臭味，卻還有著蟲子唏噓地叫。兩人前后站著無話可說。

許久，顧希才開口說話：“和你的生活環境完全不一樣吧。”

程時宇點頭。

“可我并不覺得有多值得悲哀的。”顧希繼續說，“不管是老肖，還是于叔，甚至是和我一起在孤兒院里的那些孩子，我的高中同學……只是每個人生活的方式不一樣就是了。可是，問題在于……”

“每個人都活得很累。”程時宇接話，他的父母從未要求過他去爭取什么，甚至還說，就算程時宇做個保安能照顧好自己也算是本事，他也就是這樣長大的，從來沒有考慮過再多的問題。如果沒有遇見顧希，可能他程時宇這輩子也就那樣腦子單純下去了。

“不是，我不是想說這點。”顧希仍舊冷靜，直接了當地反駁程時宇，說：“我從來不覺得道德守則是個時代困境，相反，我認為‘看不見’才是這個時代精神乏困的原因。

就是同一環境下，人和人之間缺少必要的交流。

以及，到底有沒有必要一味將那些簡單的工作崗位給機器取締了，而不斷剝奪那些跟不上時代節奏的中老年人，殘疾人……他們自立更生的權利。

還有……”

“C，”程時宇沖著顧希大哭，委屈巴巴，“你顧希有沒有良心？我在難受，你tm會不會安慰人？”

顧希將眼睛別到一邊去，嘴巴倒是閉上了，心下卻在吐槽著，正事要緊嘛。

兩人又前后鬧了一會兒，才后知后覺地回到房間，準備和于叔一家告別離開。

原本這假期就要結束，而后顧希和程時宇兩人返校繼續準備議題，但一陣碰撞聲響在郊外通向城區的道路上，夜色乍亮，不知那家喝醉的人沒人照顧，飆著車就沖向顧希開的于家的車前，坐在前面的顧希和老肖再沒有從這條路上回家了。

而程時宇則負擔了兩個孩子的醫藥費，自愿照顧起了尚未成人的他們。至于議題的事則再無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