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悶熱總是教人不耐煩。

好在熬了過去，秋天已經來了。

樹葉并不會馬上變黃，而是依舊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耀著光芒。但道路上已經不會像夏天一樣翻起滾滾熱浪。這種清爽的感覺，叫人心情舒暢。也讓人可以靜下心來處理未完成的事。

“我還真不知道您是山西醫科大學畢業的。”顏文一邊看著相框里的照片，一邊對醫生說道。“我有個初中同學也考在了山西醫科大學。你們兩個說不定還是同學呢。”

“我們班的人都在這相片里了。你看看有沒有你的同學。”醫生邊看報告單，邊說。

“好像沒有。等等，我算算。她好像是你師姐誒。”

“哦？她什么時候畢業的？”

“不知道。上了大學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了。”

“那幾幾年考上的您總該知道吧。”

“額，應該是一九九六年。”

“我那個時候剛剛上高中。”

“喲，您這這么年輕啊。”

“還好吧。咱們還是聊聊您這病情吧。比起上一次您檢查的情況來說呢，這一次的情況好多了。看來您是好好的修養過了。”

“我這不是遵循醫囑嘛。”

“哦？我記得您以前可不是這么說的。我記得您上一次來的時候，滿臉的不在乎。即使我把病情都告訴您了，您還是一臉無所謂。您當時那個感覺，好像倒是松了一口氣。這些年自暴自棄的病人我也見過很多。可是沒一個是您這樣的。您不是對生活沒有希望，也不是對世界沒有留戀。您更像是在考試后知道自己考到不理想的那種無所謂。你只是單純的接受這個事實，并沒有其他的想法。對于這個結果，你個人并不在意。只是因為這個結果你要變動你對生活的規劃，你感到煩惱。你是在為計劃的變更感到煩惱，而不是為了病情而感到煩惱。也就是說，有沒有這個病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怎么活。對嗎？這種生活的態度別人根本不可能有。

所以當時我想勸你，被你拒絕后我就沒在說，就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接受的。你這種人是不會被改變的。可是今天再一次見到你，你整個人卻給我一種落在地上的感覺。怎么？你經歷了什么？讓你改變這么大。”

醫生感慨著說道。

“嘿嘿，沒什么。這不是遇到一個可以管得住我的人。”顏文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這才對嘛。你放心，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態，只要在修養兩個月，我保證手術成功有八成把握。”醫生自信的說道。

“那什么時候可以給我安排手術？”

“年底是不可能了。我看看，嗯……這樣吧，給你安排在明年四月份怎么樣？”

“我沒問題。”

“好。你安安心心修養。請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根除你的病根。”

顏文急忙起身握了握醫生的手，感激的說道：“謝謝您。真的是麻煩您了。”

“救人是醫生的天職。這聲謝。我當不起。”醫生說道。

“還是要謝謝您的。今天您的話給了我希望，讓我知道我還可以把握住未來。”

“您放心。我們一起努力。”

顏文向醫生鞠了一躬，說道：“麻煩您了。您還有事，我就不占用您時間了。”

醫生向顏文頷首示意，說道：“慢走。您回家隨時等我通知。”

“好的。”

顏文轉身離開了診室。

他其實并不喜歡醫院。這個地方總是讓顏文感受到離開。所以一直以來顏文都避免到醫院去看病。有什么病痛，總也是自己買藥吃。

小毛小病也就算了。遇到扁桃體發炎之類的病，實在是扛不住，就到樓下小診所輸個液。反正死活不去醫院看病。

安顏在顏文的身體問題上從來都不慣他的臭毛病。每個月都要求顏文去醫院檢查，可是顏文死活不愿意去。安顏就親自開車送顏文去醫院。可是這個不靠譜的，居然和個小學生一樣，在醫院檢查都沒檢查就溜了。晚上還和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乖乖的低頭認錯。

安顏哭笑不得的有親自把這個大齡兒童親自扭送在醫院，親自為他掛科，親自把顏文送進診室。然后在門外等著。

好在大齡兒童被收拾了一次后乖乖聽話，以后每個月的例行檢查都乖乖的自己去了。

走廊上的其他人偶爾會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他。畢竟在這么一個嚴肅的地方，顏文的的行為實在是有點輕浮，讓人不快。

顏文卻沒有把那些目光當回事，依舊我行我素。剛剛在診室的窗外看到醫院后院風景頗為美觀，顏文就決定下去溜達溜達。

柔和的陽光跟隨著微風灑在大地。光澤的草地和休理整齊的灌木叢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美好感覺。

顏文享受著美好的時光。他熱愛自然，仰慕隱士的風骨。奈何骨子里就是一個世俗中的俗人。只好擺清自己的位置，繼續在世俗中追尋一份隱士的寧靜。

灌木分割草地構成一條條路徑，路的兩旁放置著供人休息的座椅。顏文摸了摸有些發酸的膝蓋，選擇了一個四周無人的座椅坐了下來。

揉了揉有些發痛的膝蓋，顏文開始檢討自己年輕時那種不敢不顧的行為。為了自己一時的痛快，搞得現在走兩步就開始膝蓋疼。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

低頭沉思時，發現眼前出現一個穿著病號服的人。顏文以為是有人也要來這里休息，便側身讓出了地方。抬頭一看，卻愣住了。

來人向顏文友好的笑了笑，沒有坐。反而是向周圍看了一圈，而后問道：“趙瑞澤沒有和你一起來嗎？”

顏文回過神有些局促的回答道：“沒有沒有。我是一個人來檢查。趙瑞澤還要看店呢。”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顏文提起你總是哥哥、哥哥的叫。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麻煩您可以告訴我一下你的名字嗎？畢竟我叫你哥哥總是感覺怪怪的。”來人坐在顏文旁邊說道。

“哦哦。你好。我叫顏文。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叫陳法蓉對吧？趙瑞澤和我提起過你。”顏文說道。

“沒錯。我的名字是陳法蓉。和一個香港女星同名。還是蠻好記的。”陳法蓉說道。

“是啊。”顏文有些尷尬的回答道。他和陳法蓉并沒有見過面。對于陳法蓉的了解基本上是通過趙瑞澤傾述的話語了解的。對于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顏文也只是了解一些，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推斷陳法蓉找他的目的。

“既然趙瑞澤和你起過我，那么我們兩個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一些吧？”陳法蓉問道。

“知道一些。并不多。”顏文回答道。

“這樣啊。那我就占用你的一段時間。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和他是高中同學。本來就是挺普通的同學關系。趙瑞澤是班里的明星。無論是性格、外貌、學習成績還是體育運動他都是名列前茅。女生們常常私下談論他。我雖然有時候也參與關于他的討論。可是我真的對他沒有感覺。我們兩個依舊是普普通通的同學關系。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可偏偏他喜歡上了我。

一開始我真的很震驚。有少女情懷的甜蜜，可更多的是疑問。為什么？他為什么會喜歡我？比我長的好看的，比我學習好的，比我有才有藝的多的是。可偏偏他就像是認定我了。很快他喜歡我的事全班都知道了。女生們開始孤立我。覺得是我背叛了她們。甚至整個宿舍都孤立我。她們總是給我使絆子。做一些過分的事。那些事實在是太過分，太惡毒了。我還是不說了。

她們越這樣我越要和她們對著干。她們不是覺得趙瑞澤和我在一起了嗎？好。我就大大方方的承認。她們除了妒忌和氣憤，以及那些不入流的伎倆再也什么也做不了。我就是為了爭一口氣才承認自己喜歡趙瑞澤。我知道這很卑鄙。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去享受那些妒忌的眼神。這讓我很有成就感。現在想想實在是幼稚。

可偏偏趙瑞澤是個呆瓜。他各方面都那么優秀，但在戀愛上就像沒有開竅一樣。明明全班都知道他喜歡我。可他還是不敢和我說話。甚至不過正面看著我的眼睛。除了在聊天工具上那種尷尬的聊天和那些讓人無所適從的禮物以外，他唯一勇敢的行為就是在我的身后送我回家。我真的被他的行為憋了一口氣。這算是怎么一回事嗎？兩個人這樣若即若離的還算不上曖昧的關系一直到高考結束。我真的對這種關系感到很疲憊了，急于想要結束它。可趙瑞澤卻認為我們該開始了。兩個人不同步的時鐘實在是毀滅一切的根源。

大學我報在了長沙，他留在了天津。錄取通知書到了的那天，他來找我。我話里話外都帶著徹底斷絕我們兩個關系的意思。他聽懂了。然后他就在我們家樓下站了一晚上。他是個懂得克制自己的人。并沒有發生什么醉酒打電話騷擾我的事。可我知道他很受傷。我的行為很殘忍。我知道。但我已經不會和他在一起，給他希望就是對他最大的殘忍。我想，這也是為了他好。

大學的時光總是輕松快樂的。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新的開始。我甚至已經忘了有趙瑞澤這么一個人了。很自然的我在大學找了一個男朋友。兩個人在一起四年。畢業的時候說不上難舍難分。畢竟兩個人大學分分合合了很多次。一開始的甜蜜快樂到后來全是藕斷絲連的煩惱和痛苦。徹底分手那天我很俗氣的淋了一場雨，很俗氣的生病了。本來我也沒當回事。發了一個微博罵了一頓人就當是徹底結束，明天又是一個新開始。可趙瑞澤不知道從哪里知道我的微博的。大學四年他居然一直在關注著我的動態。結果可想而知。趙瑞澤當時在天津買了當晚的飛機就飛到了長沙。他先是在酒吧找到了我的前男友把他揍了一頓。然后提著一大袋子藥出現在我面前。老天爺。我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找到我前男友的。

他的到來我真的是非常感動。真的。世界上有人這么惦記著你，你很難不感動。可感到不是愛啊！我想了兩個晚上，最后逼著他發誓這是我們今生最后一次見面。看著他落寞的眼神和身影，還有那為了不讓我擔心的勉強的笑，我真的很難受。一直撐到他離開，我就開始嚎啕大哭。那是我哭的最傷心的一次。我傷害了一個真心對我的人。當天晚上我就開始高燒不退。好不容易退燒，又開始兩個星期的劇烈咳嗽。我知道，這是我活該。可我不能騙自己，更不能騙趙瑞澤。我不愛他。就算再怎么感動，那也不是愛。我很清楚。與其兩個人勉勉強強在一起，最后落得個雙方失望的結局。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研究生我來這里，不能不說是因為我對趙瑞澤糾結的心情。我想來看看他的家鄉。他父親年輕時候去天津打拼，后來定居在天津了。這個想必你比我清楚。畢竟這是你們的家族歷史。我是對趙瑞澤懷著一份愧疚之情的。所以來到這個城市我的心情很復雜。一個人的情緒郁結久了，就會忍不住出去走走的。我就坐上公交，漫無目的的在城市中游蕩。天意冥冥，我還是在這里遇到了趙瑞澤。彼時他正在你的咖啡店里忙碌。我就站在街對面的人行橫道上看著他。我在那待了好很長時間，直到我意識到自己行為后就急著離開了。

這么多年，我已經說不清楚我對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了。那種感情太混亂了。里面摻雜著的東西我自己也沒法解釋清楚。要不是因為我生病住院，我根本就不想再面對他。也是我朋友自作主張把他叫了過來。其實他和我朋友聊天的時候我就已經醒了。但是想起我說過的話，到底還是沒有睜開眼睛。醫藥費是他給我墊付的。我一直在考慮怎么還給他。正好今天碰到了你。我想你代收一下應該也是可以的吧。前面說了那么多也是希望你可以在需要的時候開導一下趙瑞澤。我知道他被傷的太深了。麻煩你了。”

陳法蓉眼眶發紅的向顏文說著。

顏文隨著陳法蓉的話一直思緒萬千，回想起趙瑞澤一直以來的狀態。這孩子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從小就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按照陳法蓉感受自己的事情，那么趙瑞澤這傷已經深入骨髓。這傷就像毒一樣深入骨髓，然后轉換成血液流遍趙瑞澤的全身。心臟每一次跳動都是轉換一次毒素。最后在毒素流遍全身的情況下自己把自己逼得五內俱損。

顏文暗嘆一聲說道：“姑娘。我冒昧這么叫你。因為我這個歲數叫你陳小姐實在是顯得你年紀很大似的，實在讓我有些尷尬。如果你同意，那我就這樣叫了。那好，姑娘，我知道這個錢你不還就會覺得如鯁在喉。我可以代他收下。至于開導他。我實在沒有這個能力。他是一個聰明人。他又怎么會不明白你的心意呢。”

“可是……”陳法蓉剛剛想要開口，就被顏文打斷。

“沒什么可是。既然你選擇不再與趙瑞澤有任何聯系。那么就不要再為趙瑞澤的任何事費心了。我知道這也不是你的本愿，但既然事已至此，那么你對他的遺忘才是對他最大的拯救。這也符合你一貫的做法不是嗎？”顏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轉過身對陳法蓉說道：“至于還錢的事，我想還是不要在今天了。等你出院以后我們再討論這件事吧。”

顏文起身想走。

陳法蓉著急的說道：“請等一下！顏先生。我知道勸解趙瑞澤很難。可是我真的不想讓他陷入無窮盡的痛苦當中。我的心清清楚楚的告訴我無法去愛上趙瑞澤。但是我卻為他受到的痛苦感到難受。我很矛盾。如果您能讓趙瑞澤放下他的痛苦，我也會減輕我的痛苦。可這個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

顏文暗嘆一聲，轉過身眼神復雜的看著陳法蓉說道：“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他姐選擇為了愛情奉獻，我就無權去干涉他的選擇。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好吧。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去勸勸他的。至于他聽不聽我就沒有辦法左右了。”

陳法蓉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眼神暗淡的不在多言。她低著頭坐在座椅上，身后的樹被風吹的沙沙作響。衣角和頭發被風帶動著隨意飛舞，緊緊攥著的手滿是溫熱的汗水。陳法蓉明白一個用情至深的人是無法用三言兩語改變的。但是兩個人的生活因為這種充滿無力感的感情折騰的不成樣子。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啊。他們都應該有一個全新的生活來迎接。迷戀過去只能死在過去。

顏文走出幾步又停住，轉過身走到陳法蓉面前開口說道：“情感從來都不是人可以判斷的。我一直堅信如此。盡人事，聽天命。我們都做好自己應該做的。這兩天趙瑞澤被我打發到外地做事去了，咖啡店時常不開門。這樣吧，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就用手機號吧。”

顏文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陳法蓉后便快步離開。

陳法蓉看著顏文離去的背影，心里卻被顏文的那幾句話反復沖撞。

風吹走了身后樹上發黃的樹葉。

“蓉蓉！你怎么在這里？風這么大，再把你吹壞了。”陳法蓉的媽媽急匆匆的從后面的小徑跑過來說道。

“媽。我的身體早就好了。要不是你和爸爸堅持，我早就會實驗室了。我就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沒事的。”陳法蓉握住趕到身邊的媽媽的手。

“你說說你，都不知道好好照顧你自己。我看啊，你該找一個男朋友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悶在實驗室，連吃飯都忘了。你啊，得找一個人照顧你了。”陳法蓉的媽媽拉著女兒的手說道。

“哪有那么嚴重啊。再說了，您和爸爸不是過來照顧我了嗎。而且我閨蜜和我合租在一起，她也照顧我啊。別擔心了。好了。風大了。回吧。”陳法蓉挽著母親回了病房。

顏文離開醫院后，他的大腦反復被不同的思維浪潮沖擊著。陳法蓉的話讓他想到了他和安顏的關系。不容否認，他對安顏有私心。總想著在自己最后的時間收獲一份愛情。看這個想法太過自私。可安顏呢？她又怎么想？顏文不敢肯定。就這樣渾渾噩噩的走著，到紅綠燈就機械似得停下。直到回到咖啡館二樓顏文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就如同一個木偶似的行動。對于自己剛剛走過的路和行走中的事顏文竟然一點也回想不起來了。

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真是的。自己這幅老病殘軀何必去禍害別人。且不說安顏愛不愛自己。就算是她真的愛著自己，可自己除了帶給她又一次的痛苦以外，還有什么呢？與其如此，倒不如徹底放棄了自己的那些私心。那樣對誰都好。

可問題就是自己放不下啊。

顏文不斷的揉搓著自己的臉頰，身體蜷縮著躺在沙發上來回轉動。直到臉頰都被揉搓的發熱，顏文才停下手上的動作。接著他低聲的悶叫了一聲，猛的將四肢伸展開。而后又無力的癱軟的放松了下來。顏文長嘆一聲，眼神一刻都不離開對面的書架。就這樣躺在沙發上盯著，一直到太陽的光輝逐步從房間中緩步退出。顏文突然一個起身，激動打開了的西側書架下上鎖的柜子取出一本相冊。

相冊的表皮早已脫色，數道深淺不一的劃痕分布在表皮的各處。表皮上紫色的描花還可以看得出來當初這本相冊是怎樣的漂亮。如今時光一次次的將它過往的美麗沖洗，只留下過往記憶里輝煌讓人回味。這，也是它的職責。

顏文緩緩地翻動著相冊，直到最后。捧著相冊，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身體開始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輕輕的合上相冊，將它放回原位。顏文看了看手上的鎖子，而后緊緊攥住，片刻后卻將鎖子丟到一邊。

“不能等了。不能等了。”顏文踉蹌幾步回到沙發上慌亂的找出自己的手機，“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顏文嘴里胡亂的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