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京城,草木漸漸染上一層金黃,楓眠山紛飛的紅葉飄飄灑灑,不時落上幾片到青石板的市井街道上,嬌艷欲滴,別有一番風姿。這番風姿不像是南方的水霧氤氳,處處溫柔鄉,反而像是青天白日中一騎紅塵的巾幗美人。
城北坐落著一座富麗堂皇的宅子,院外紅墻環繞四周,綠柳低垂,大門兩側各立著四根棕紅色的圓柱,十分氣派,門庭上掛著“尹府”二字的鑲金牌匾。門口也不似尋常官宦人家,站著穿家仆衣裳的下人,而是帶著甲胄的威儀護衛,彰顯著生人勿進的氣氛。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尹珅的府邸,不設置些武功高強的護衛,怕是早就被前來尋仇的人踏平了門檻。
雍容華貴的院落,花團錦簇,秋日的白蘭顯得格外雅致。花園的曲徑,通向一個小亭,亭身是深沉的棗紅,寶蓋上書“燈閑亭”,下接著墨綠的烤漆柱子,灰白的石桌邊上坐著個身穿墨色錦緞長袍的老者。
他手中拎著金絲籠,籠中一只頭頂赤紅,翅膀羽毛卻是靛藍的鸚鵡正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榮哥兒,給爺請個安。”老者伸出滿是皺褶的手指,皮膚仿佛古老樹根,輕拍了下籠子。
“首輔大人功德蓋世——首輔大人萬壽無疆——”
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他從袖中掏出幾粒鳥食,投到鸚鵡的嘴里,“好奴才。”
忽地院中閃過一陣陰風,一個全身黑衣,臉上罩著玄鐵面具的鬼面人單膝跪在亭外,“大人,江陵那邊來消息了。”
老者抬眼,眼底的眸色陰狠深沉,仿佛是從冥府往塵世相望,能吞噬一切生氣。
“孫建利的事處理的怎么樣了?”
“回大人,孫建利已死。”鬼面人低頭抱拳稟報道。
“文登呢?”老者緩緩問。
“文登還沒有暴露,但兵符可能在他那。要將他一并除了嗎?”鬼面人微微抬眼看了看那只籠子里不安竄動的鸚鵡。
“先留他一時,查探兵符下落。”老者微微皺眉,嘴角輕笑了一下,“看來狗急跳墻,兔子急了也敢咬人。”說罷,又轉頭去逗鸚鵡。
榮哥兒見著他狠厲的眼神有些慌張,撲哧著翅膀叫道,“首輔大人殺人啦——首輔大人殺人啦——”
塌陷的眼皮下,老者渾黑的眼珠轉了半圈,橫看了鸚鵡一眼,又幽幽向鬼面人說道:“小五,這鸚鵡說了不該說的話,你說如何處置?”說罷將金絲籠放在石桌上,背過身去。
“大人,榮哥兒是我自小撿回來的。能不能留它一命,只割掉舌頭,不再說話便是。”鬼面人小心翼翼地問。
“小五,你何時變得不懂規矩了?”老者聲音冰冷,不容置疑。
鬼面人垂下眼簾,玄鐵面具下唯一能看到的是他眼中的落寞。他頓了頓,大聲回答道,“遵命。”他手一揮,只聽一聲利器入肉之聲,一支玄鐵飛鏢劃破肅殺的氣氛,直直插進鸚鵡的胸口。
“小五,小五——”鸚鵡最后嘰喳了幾聲,本來勾住籠中金絲棍的爪子就沒了力氣,從金絲棍上掉下來,癱死在籠里。
“大人,處理好了。可還有別的事?”鬼面人一動不敢動,依然單膝跪在地上。
“太子目前知曉了多少?”老者從石桌上拿起兩個翡翠琉璃球,閉目一只手把玩起來,剛才的嚴厲之色仿佛從未出現過,只剩下陰冷狡黠。
“除了孫建利跟水賊勾結,其他一無所知。”
“好,勿傷太子性命。”
“大人,還有一事。”鬼面人似乎已經不再留戀榮哥兒,聲音又恢復了一開始的冰冷沉靜,“楚王靈均好像也在調查文登的身份。”
老者冷笑起來,眼中帶著殺意,“他倒不嫌命大。”說著停住了手中轉動的翡翠琉璃球,“小五,你尋個機會,給他找個死因,做干凈點。”
“是。”鬼面人抱拳點頭。
“下去吧。”老者玄袖一拂,轉身進屋,步子雖不快,卻蒼勁有力。
鬼面人見他進屋,悄悄然到石桌邊上拿起金絲籠,飛身一躍出了尹府。
京郊的楓眠山,一片火紅的楓海,清澈的鳴榮泉叮叮咚咚依山而下,似乎奏著一首歡愉的秋日歌謠。夕陽橙紅的余暉,透過稀松的楓葉,灑在泉水上,泛著粼粼的波光。
一身黑衣的鬼面人站在鳴榮泉邊,與這清凈的美景格格不入。
他跪在地上,打開金絲籠,將顏色斑斕的榮哥兒輕輕用手捧出來。鸚鵡雖然死了,身上的羽毛卻依然漂亮。他扯下一根紅色,一根藍色的羽毛,系在自己腰間的劍穗上。
鬼面人用小刀在鳴榮泉邊上刨出一個小坑,把榮哥兒埋進去,又在土上遮蓋了一些楓葉,算是無言的墓碑。
他輕柔著聲音,全然不似在尹府那般冰冷,“除了我和哥哥相依為命,自小就你陪著我們。你一生沒自由,這兒有山有水,希望你能飛個痛快。”
災后的日子一天天恢復寧靜,上云鎮的小販們也陸續出來擺攤。茶樓面館的老板們回到店里,收拾著洪水過后的殘局,想清點一下還有多久能恢復營業,物料又折損了多少。
公子霄,夏征元和葉知行三人來到一個名為茶庵的小酒樓門外,據說這是上云鎮最大的茶樓酒肆。
門口的小二一見他們官人模樣打扮,殷勤地彎腰招呼他們,卻又面色為難道,“大人們,你們來的可真不是時候,我們茶庵三日后才能開張。”
葉知行沖店小二親切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們是江陵來賑災的官人,知道你們的情況。今天是特意來看看你們缺些什么,可還能經營。”
小二有些吃驚,他們窮鄉僻壤,能有人來賑災就不錯了,竟然還親自來慰問,真是三生有幸。他又彎腰行了個不像樣子的禮,“災后條件有些簡陋,官人們里面請。”說著招呼一行人進了內堂。
內堂里兩個打雜的小廝正在整理被洪災沖得東倒西歪的桌椅,看看哪些被水泡壞了,哪些還能接著用。這茶庵有兩層樓,二樓地勢高,木梁看上去沒浸水,小二便招呼他們去二樓坐。
“各位大人,小店鄙陋,還請見諒。”不一會兒,茶庵的石老板親自上來招呼,他一身質地上乘的棕色錦衣外罩,里面襯著的卻是個深色棉布衣服,“小二,快去泡壺好茶來!”
夏征元瞧瞧他的襯里,便知這外衫是他為數不多拿出來撐門面的衣物。
“老板,咱們倉庫里的茶葉都被江水泡了,怕是不能喝了。”小二低頭小聲對石老板道。
石老板聽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當真一包茶葉都沒了?”
“沒了,江陵的商賈剛剛跟咱們恢復往來,估計要兩日才能到貨。”小二一臉為難。
“石老板,你不必費心,我們本不是來喝茶的。”夏征元察覺出他倆的尷尬,擺擺手解圍,“我們這次來主要是了解一下你們商販的今年的虧損情況,看看這虧欠的賦稅怎么處理。”
石老板一聽賦稅二字,神色僵硬,滿臉賠笑道,“大人,你們也看見了。咱們鎮子今年洪澇,農民沒有收成,窮人家的孩子都餓死了不少。我們這小本買賣,一場洪水,毫厘未進,我這還是自己的樓宇,沒有租子,再小些的商販,怕不是交不起稅,連吃飯的錢都沒掙夠。”
“災情我們了解,聽說這之前江陵府得了朝廷的賑災銀,你們可一點撫恤都沒見著?”夏征元將石老板拉到跟前,小聲問他。
“咱們小老百姓,可從未聽說這撫恤的銀兩。”
公子霄和葉知行聽了心一沉,知曉這賑災的銀兩也是被人從中克扣了。
“公子,看來今年江陵府的賦稅,是一分都收不上來了。”葉知行愧疚地說道。如此公子霄親耳所聞,就算他們戶部欠了賦稅,朝中也沒人敢隨意彈劾他們。
公子霄沉吟了片刻,道:“江陵府賦稅可免。”他雖出此話,心中卻憂心得很,大梁北部邊境受陳虞國侵犯數年,若是少了一個州府的賦稅,怕是日后軍費會吃緊,以致軍心不穩。
若是她在,是不是能有些鬼點子?
這個奇妙的念頭不知怎的閃過他的腦海。他心中輕笑自己,放著這些戶部的股肱大臣不問,竟想起了她那個黃毛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