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碧落知何許
- 洛水的星河
- 李芬芳
- 4939字
- 2020-01-26 16:42:16
長安沒有回音,沒有任何回音。云若守著棺木守了七天七夜,直到大門藝快馬加鞭地趕到。大門藝說:“我去了長安,皇帝不在,沒有辦法,我們先就地埋葬吧,等我見到皇帝再遷葬不遲。”云若的頭發已經白了一半,容顏憔悴神情絕望。大門藝說什么,她都好像聽不見,也講不出來話,半聾半啞地只顧著流眼淚。
薛崇簡被草草安葬后,大門藝要帶云若回洛陽,云若不情愿,非要給薛崇簡守墳。大門藝就提醒她注意三個孩子,云若這才隨他回了洛陽。大門藝常陪她去洛水邊,水邊風景很好,適合養身安心。大門藝去使館的時候,就吩咐侍女照顧云若,并說可以經常去河邊走走,散散步放松一下心情。
于是,每個天氣晴好的早晨和傍晚,侍女們都會陪伴著云若在洛河邊散步。每一次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云若總是說她在河邊看見了薛崇簡,他在菊花叢中對她微笑。
大門藝到落紅樓的時候,看到云若總是在哭,就再三勸她千萬注意身體。云若聽到他這樣講,馬上抹了眼淚,可是等大門藝一轉身,她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她吃的很少,白發越來越多,幾乎全白,襯著一張如雪似霜的俏臉,加上一身白衣,如同月宮冷冰冰的嫦娥。
大門藝看不過去,經常幫她梳梳頭發,喂她飯吃,就像侍候一位百歲老人一樣。不過,大門藝很開心,他還對她說,如果她不喜歡這里,他就申請回渤海國,帶她一起遠走高飛。她卻沒聽見,仍舊木呆呆地,一動不動冷若冰霜。
大門藝也不再整天笑嘻嘻,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這個敏感的話題給至親的人的打擊。他雖然年紀比他們小些,但心智較成熟。他看著云若,心里柔軟得一塌糊涂。他拿起錦帕,濕了溫水,為她輕輕擦拭臉上的淚痕。
云若的雙眼活了過來,她抱著孩子為他們唱著動人的歌謠,一首接一首一曲接一曲,從早到晚不眠不休。侍女對大門藝說:“夫人還在害病。”大門藝道:“她是心病。”
皇后王有容送來了一封信,大門藝看后看著云若微笑不語。云若毫無察覺,一直到晚間,客人走了,她把孩子哄睡后,才問大門藝王有容的信上說了什么。
大門藝不回答。云若就追問是不是為薛崇簡追封遷葬的事,她不相信皇帝對待自己昔日一起打天下的表兄弟這等涼薄。大門藝口中呼出一口氣,道:“信上什么也沒說。”云若非要看信,大門藝不讓。云若越發氣急,拿剪刀逼著大門藝,大門藝才把信件交給她。
云若看完后,六神無主,信中絲毫未提薛崇簡的任何信息,信中居然讓她和大門藝成婚,讓他和她共同撫養孩子。思索了一刻,忽然想起什么,心道,這居然是他自己編排的一出戲。
原來自開元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王有容皇后被李隆基廢為庶人,賜胞兄王守一死后,當年十月,王皇后便過世了。這個狡猾的大門藝竟以為她固守空閨,對外界變化一概不知,云若心里想著,罷了,終歸他只不過是托皇后之魂為自己保媒,也算不得什么僭越,索性就挑明假裝不知,套套他的心里話。主意已定,遂握著那封信一言不發。
大門藝背著身子在燭光下站著,沉不住氣,開口問她的意見。云若道:“我都已經老了,你還年輕。”大門藝走過來,拉著她的手,道:“你一夜白發是太想念崇簡哥了,你一點不老,你這樣的美人,誰會記得你的年紀?嫂嫂,請隨我回渤海國!”
云若抽回自己的手,道:“不,我的心里只有崇簡,只有他,誰也無法代替他。”大門藝道:“我從未想過代替誰,我只是想照顧你和孩子。請隨我回渤海國!嫂嫂。”云若直視著他的眼睛,“既如此,幫我求見皇帝讓他下詔令,早日為崇簡追封遷葬。”大門藝點頭,道:“好!”
大門藝沒有立刻帶回遷葬的消息,因為此時他的渤海國兄長大武藝得知他逃亡在唐朝后,遣使朝貢,上表告發他的“罪惡”,請誅之。原因是粟末靺鞨渤海郡王大武藝不滿黑水靺鞨與唐朝的關系密切,曾派遣大門藝率兵攻打黑水靺鞨,而大門藝為了維護民族團結就只身來到了唐朝。
本次,唐朝駁回了大武藝的無禮要求,拒殺大門藝。大武藝不滿,派兵攻登州,唐玄宗于是派遣大門藝等赴幽州征兵以討渤海,又令新羅起兵直逼渤海南境。與此同時,黑水靺鞨、室韋以五千騎兵幫助唐軍。在唐朝的反擊下,大武藝不得不退兵。
大門藝從戰場上回來直奔云若的住處,可是,云若見到他沒有任何反應,好像他是空氣一樣透明無色無味無嗅,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大門藝惱火地想,我一表人才長身玉立,翩翩濁世佳公子,我不差啊,何況我還未成過親。他只是自我欣賞,但是無論多么高規格,卻入不了云若的眼。
直到有一天,大門藝滿身是血地闖進她的房里。云若才機械地站起來,為他包扎,聲音低沉地問他原因。大門藝說,是大武藝對他仍然怨恨不已,于是秘密派遣刺客至東都洛陽,在天津橋南狙殺他。他與刺客格殺,幸免于難。
云若就說:“刺客抓到了嗎?”大門藝道:“官府會遵照玄宗詔令,盡捕刺客將他們全部處死。”云若就又不說話了,燈光下,她的長發全白了。
伏雨朝寒愁不勝,那能還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輕盈。漫惹爐煙雙袖紫,空將酒暈一衫青。人間何處問多情。
開元十三年,玄宗將麗正書院改為集賢殿書院,任命張說為集賢院學士,知院事。召張說與禮官學士置酒集仙殿,說:“朕今與賢者樂于此,當遂為集賢殿。”乃下制改麗正書院為集賢殿書院,通稱集賢院;而授予張說為院學士,知院事。
唐玄宗于是置集賢學士、直學士、侍讀學士、修撰官等官,以宰相一人為學士知院等,常侍一人為副知院事,掌刊緝校理經籍。
賀知章封禪回來后遷禮部侍郎,加集賢院學士,又充皇太子侍讀,在集賢殿書院大談自己的壯舉,“惠文太子薨后,皇帝下詔禮部選挽郎。我辦事不公取舍非允,被門蔭子弟喧訴盈庭。于是我以梯登墻,首出決事,時人咸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兼秘書監同正員,依舊充集賢院學士。俄遷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哈哈哈哈——”
徐堅和張說在談論文壇人物,徐堅問:“現在的后起之秀,誰的文章好?”張說說:“韓休的文章,有如美酒佳肴,詞語典雅,但缺少韻味。許景先的文章,雖然肌膚豐滿,華麗可愛,但缺少風骨。張九齡的文章,有如淡妝素裹,應時實用,但缺少潤飾。王翰的文章,像華美的玉器,燦爛珍貴,但多有瑕疵。若能去其所短,揚其所長,也是一時之秀啊!”
徐堅徐徐道:“如果云若還在的話……我素不知道她竟是位女人……唉,像她那樣柔弱多姿,我早該料到了……唉,想不到她的生活這么豐富多彩,唉!”
開元十四年,玄宗打算重用河南尹崔隱甫,結果在張說的巧舌如簧、百般阻撓下,僅任命他為御史大夫。崔隱甫等人心懷不滿,便趁機狀告張說擅自利用公職,作惡多端。唐玄宗便命源乾曜與崔隱甫、刑部尚書韋抗、大理少卿明珪等人一起在御史臺審訊張說,結果罪狀大多屬實。
張說的哥哥左庶子張光在朝堂上割掉耳朵,為張說鳴冤,玄宗于是派遣高力士去探視張說。高力士回來后,對玄宗報告說:“張說頭發散亂,滿臉污垢,坐在稻草墊子上,用瓦盆吃飯,驚慌恐懼地等候處分。”又再次述說張說對國家的功勞。玄宗回想起從前,于是赦免張說,僅罷免其中書令之職。
張說被罷免政事后,就在集賢院一心一意修國史,又自動要求免去右丞相一職。唐玄宗不許,并且在遇到軍國大事時,仍舊派人去詢問他的意見。崔隱甫等人怕玄宗再次起復張說后對他們報復,于是對張說百般詆毀。開元十五年,為穩定朝堂,唐玄宗勒令張說致仕。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安葬完薛崇簡后,云若把他的三個孩子交給大門藝,自己獨自去了長安面見當朝皇帝李隆基。愛江山更愛美人,江山已定,寵幸美人就成了重中之重。
其時,李隆基正對武惠妃恩寵有加,再加上后宮佳麗萬千,每日忙得不亦樂乎。他經常召集所有的妃子來到宮殿,讓妃子們頭上插滿鮮花,然后放出蝴蝶,當蝴蝶停留在哪位妃子頭上,讓他捕捉到的話,那么,晚上就由這位妃子侍寢。
當侍衛拿著一塊玉佩送給李隆基時,他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理不出半點頭緒,就揮手讓身邊的武惠妃退下,讓侍衛把人帶進來。
一襲白衣,一頭白發,白紗蒙面,娉娉婷婷,驕陽之下遍身芳華。李隆基凝望著這位月宮仙子,絞盡腦汁還是想不起來,直到她解下面紗,抬頭望他。李隆基神情大變,萬般滋味涌上心頭,但他仍然端坐龍椅,義正言辭,道:“下跪何人?”
“民女云若參見陛下,吾皇萬歲!”云若冷冷地抬眼望著那個椅子上的人,那個昔日和自己恣意玩笑的人,那個蠻橫強大自私自負的人。
“我說前段時間在集賢殿書院不見你了,原來你私自來長安找我了。”李隆基從龍椅上下來,又恢復了往日的笑容,“你可知罪?”
云若繃著臉,不屑一顧。
李隆基笑著用一只大手捏住她的臉,“來做什么?”
云若怒道:“放開我!”
李隆基笑著松開手,道:“還是那么倔強,和薛崇簡一樣。我知道先天政變之后我對他做的并不算仁義,有時候想起從前,心里總有些愧疚,不過,如果當時我稍微心軟,現在黃泉之下埋的就是我。你在修文館、麗正書院都待過,也讀了不少文史書籍,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云若道:“民女自然明白,民女只是不懂你為何要拆散我們?”
李隆基仰天大笑,笑了半日方道:“你本來就不是他的,而我是皇帝。”
云若的眼里涌出淚水,她停了一刻,道:“民女此番前來是為了給夫君薛崇簡遷葬,民女希望皇帝信守諾言,既然已經答應還復爵位賜姓李、視同宗親,理應比照李姓郡王之禮,列入李唐宗族陪陵。崇簡自幼與你相善,救你性命,接濟銀兩,助你登基,然生前并未得到你絲毫恩情,想來令人齒寒,而今人已沒入黃土,再不會對你的江山有任何威脅,望皇上恩準民女的請求,以免百姓嘲諷您的寡恩薄情。”
李隆基默然不語,沉思半天,方道:“你說的似乎很有道理,但他畢竟是薛氏一黨、太平余孽,他離開長安十幾年了,你還不明白嗎?”
云若又道:“希望朝廷派遣官員主持喪禮,立節郡王的名譽,給他死后追封的哀榮!”
李隆基冷漠地道:“不必要。”
云若道:“皇帝當年的金口玉言竟是信口開河,你對崇簡的漠不關心高高掛起,歷史會記得這一筆!”
李隆基轉身,冷笑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對于他的離去,誰也不會在乎了,誰也不會重視了,因為關心這些在乎這些的都化為一抔黃土了。”
“可我在乎,我重視!”云若憤激道,“不要以為你做了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不起你,我可憐你,我看不起你的一意孤行剛愎自用,我可憐你沒人愛沒人疼。”
李隆基一把扯起她,笑道:“朕是天下之主,我想怎樣沒人管得了,我有萬里河山我有美人萬千。而你,一只小小的螻蟻,在一國之君面前,竟敢如此放肆如此囂張!”
云若含笑道:“我們是人,和您一樣的人。你可以忘記過去,但是請不要欺騙自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驕奢淫逸必遭天譴!”
“拖出去,斬了!給你的薛崇簡殉葬吧!”李隆基龍袍一揮,威風凜凜。
高力士手持佛塵,急急如律令,喊來兩位侍衛,把云若拉走了。云若摸出一面銅鏡,對鏡梳理著滿頭白發,凝視著鏡中的如花美顏。如果早知道會是這種結局,也許你會后悔當初的相遇;如果生不能共衾死后才能同穴,也許你會再三思慮朝堂言論;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也許你會更勇敢向他靠近;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即使有,你也不會后悔當初的一見驚鴻;也許你早心知肚明這樣的結果,還是斗膽一搏;也許時光倒流,你和他最終還是錯過,不過,既然幾十載的風霜雪雨都沒有泯滅你的赤子之心,可見你對他的情感非同一般。
既然這種感情能超越生死,那么在你的心中生與死又有什么分別。既然你對他如此刻骨銘心地思念,每夜夢回從前,回到你們初識的那條河岸,在那里傾心交談宛如永遠。既然如此,死又何憾生又何戀;既然如此,生生死死一樣掛牽,殉葬一事,也算了了你的心中執念。只是,生前你又為何那般,他又為何這樣凄然。也許,千百年后,人們會發現你們的尸骨,到那時執筆者又會編造出怎樣的一段前朝江湖……
李隆基靠在龍椅上,思索片刻,忽然道:“回來!她是朕的愛妃,怎么能讓她給別的男人陪葬。”高力士滿臉堆笑,“人都死了!”李隆基嘆息道:“她還那么美,可惜了,可惜。”高力士笑道:“聽說壽王瑁的王妃楊玉環貌美,陛下可擇日一見。”李隆基意味深長地笑了。
開元十四年十一月廿八日,薛崇簡遷葬于薛氏家族墳冢黃山之原。云若以李隆基才人身份安葬于洛陽邙山附近祖墳。古城外,冷月無聲,夜雪初霽,烈風蕭蕭處枯葉飄零薺麥青青。洛水邊,寒波自碧,暮色漸起,血色黃昏里寒鴉哀鳴戍角悲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有誰在吹一只橫笛,笛聲幽怨凄厲不忍卒聽。他高鼻深目、年輕英挺,身邊三個孩子在默默流淚。
(全文完)